青葙见解释不清楚,只得提着篮子告辞回家。
午膳之时,福伯和檀风都看出青葙的心不在焉,福伯只以为她身子不舒服,便让她上楼歇息,檀风倒是没开口,比往常安静许多。
青葙回屋后,檀风将手中筷子放下,尚带稚气的面容上神色有些复杂。
福伯瞥了他一眼,给自己盛了碗紫菜蛋花汤,没好气道:
“做什么这幅神情,叫阿葙瞧见又要操心。”
檀风抬眼,幽幽道:
“父亲,阿姐有些不对劲,我觉得她……怕是当真对那个人上了心。”
福伯喝着汤,听见这话,倒是镇定,连眼皮都没有跳动一下,道:
“怎么?你心里不舒坦了?”
檀风没说是还是不是,嘴角微抿:
“她会忘记公子么?”
福伯‘啪’地一下将碗筷放下,一改平日里的和煦面孔,看着檀风,冷冷道:
“你若敢问阿葙这话,我打断你的腿。”
檀风知道自己方才有些冲动,他心里有分寸,自然是不会拿这样的话去伤害青葙。
只是眼瞧着李建深在一点点收拢她的心,他心中便无故升起一股无措感,仿佛从前他们同公子一起的时光在慢慢被人遗忘似的。
如今还记得公子的,只有他们三人了,少一个人,便少一份公子在这世上存在的痕迹。
福伯瞧见他脸上的神情,便知他在想什么,重新拾起筷子捏在手里,却没再去夹菜,沉默片刻,道:
“阿风,知道我当初为何送阿葙回长安,寻她的父母么?”
此事檀风倒是不知,当初他年纪小,只以为王植与杨氏主动寻女,父亲才将青葙送走,如今听他这话,倒像是有隐情。
“当初公子刚走,新朝初立,咱们这些人会不会被清算尚不分明,阿葙跟着我们,着实不是一条好路,她父母在长安虽不是什么高官,但也富足,公子在时,便想着将她送回。”
福伯像是陷入了回忆中,轻声说道。
檀风听了,不免有些意外。
公子在时,将青葙当做掌中宝一般,半点不肯叫她磕着碰着,他当时就想,这么宝贝,怕是将来要娶她做媳妇的。
如今才知,当时公子竟存了将青葙送走的念头。
他愣了片刻,喃喃道:
“咱们一直隐姓埋名,并无任何人……”
福伯打断他:“公子怕呀。”
如今是一切都好了,大周皇室自李建深掌权后,并不打算追究他们这些前朝旧人,就算暴露身份也没什么,但当时李弘坐镇,态度不明,他们压根就不敢冒险。
是,前朝虽不是李家父子推翻,但哪一个新建立的王朝会希望前朝皇室中人活着?
李弘在起兵时又一向以心狠著称,也许哪一天,他想起了他们这些人的存在,下了斩杀令,那他们一个也活不成,青葙跟着他们,自然前途渺茫。
“对于阿葙,公子是半点险都不敢冒。”
福伯看着檀风,轻声说道。
檀风紧紧抿住唇角,没有吭声。
福伯这时才缓了神色,长长叹了口气道:
“我同你说这些话,是为了告诉你,公子从头到尾都只想阿葙过得好,至于她会不会忘了他,那根本不重要,说实话,公子曾对我说过,若是阿葙能不记得他,或许还会好些。”
檀风无力地将头垂下去,许久之后,才开了口:
“我明白了,父亲。”
福伯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阿风啊,阿葙太苦了,能有一个知心人待她好,公子九泉之下,想来也会瞑目,我在知道李建深的身份后,因着从前的事,也不大满意,可就单凭他不顾安危亲入虎狼之地为阿葙寻药一事,我便再说不出一个‘不’字。”
“说实话,我希望他平安回来,不单是为了阿葙,也为了天下百姓,他是个好储君,要彻底赶走北戎,不叫百姓再受战乱之苦,非他不可。”
檀风默然,点了点头,其实他知道福伯说得都对,只是感情上一时难以接受。
“李建深走那日,找了我。”
福伯问道:“他说了什么?”
檀风抬头,道:“他说……‘萧安都’是不是并非公子真名,他姓杨,在家排行十一,长安人市。”
福伯眉头一颤,道:“看来……他早知道我们的身份,只是一直不说罢了。”
“是。”檀风道:“我矢口否认,他笑了一下,没再说别的,只让我照顾好阿姐。”
福伯将筷子放下,轻笑起来。
李建深早知他们身份,却半点不言语,非要在临走时同檀风说这样的话,怕是信不过他们,想要以此来要挟他们好好照顾青葙。
若是青葙无事,他们自会平安,若是青葙有事,他们也别想好过。
这个大周的太子,为了阿葙也算是费尽心思。
……
此时的青葙,因为犯困已经躺在榻上歇息,也许是檀风那半块猪蹄起了作用,这次,她倒是入睡极快。
只是不多时却做起梦来。
一个俊朗的郎君在廊下弹琴,听见琴声,青葙立时跑过去,喊了一句‘阿兄’。
那郎君见她过来,展颜一笑,招了招手,指着她的鼻头道:
“阿葙怎么又来这里了?可是有人欺负了你?”
青葙咬了咬嘴唇,摇头道:“没人欺负我。”
阿兄看着她,只是笑,可那笑里却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渐渐的,他的面容开始变得模糊,青葙一伸手,场景突然变换,她仔细一看,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处陡峭的悬崖边,脚下是厚厚的雪,寒风将她的眼睛吹得都有些睁不开。
她拢着衣襟左顾右看,瞧见一个人正在艰难地往前走。
她觉得他背影有些熟悉,但就是想不起他是谁,便问道:
“你在这里做什么?”
“找药材。”那人回答道。
青葙听见这话,心头猛地一跳,只见那人转过身来,左手拿着一株不知名的药材,而右手的袖子则空空荡荡,数不尽的鲜血从他的袖筒里流淌下来,将整座雪山都染成了血海。
“阿葙,我找到了。”李建深带血的面孔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青葙猛地惊醒。
第67章 “嗯,是我,是你的雀奴……
此刻正是午后, 烈日斜阳透过房门照进屋内,床角挂起的青纱帐在阳光照耀下显现出刺眼的雪白,窗外的麻雀在叽叽喳喳地叫着, 吵闹不停。
青葙抬手一摸, 只摸了满手的汗珠。
她掀开身上盖着的轻薄外裳,起身呆坐良久,察觉到身上的力气慢慢恢复, 方才下榻穿上木屐,打开窗户透气。
夏日的微风带来丝丝凉意, 吹散了满屋的闷热。
青葙手臂交叉撑在窗沿上,随手从腰间系着的荷包里掏出些许谷物洒在上头,那些站在屋檐上的麻雀便又飞了回来,蹦蹦跳跳地吃食,丝毫不怕人。
她抬手轻戳了一下离她最近的那只,微微出神, 思绪不知怎的就跑到方才做的那个梦上头。
她听说过北戎的雪山, 那里常年积雪, 冷如冰窖, 且山势险峻,常人到那里, 十个进去只能有一个回来, 更要命的是, 它离北戎的大本营十分的近。
北戎人崇尚雪山, 认为雪山替他们抵挡灾祸,带来希望,因此,即便他们四处游牧, 但仍旧会时不时回雪山脚下祭祀,以答谢神明的馈赠。
李建深到那里去,要想平安无虞地回来,恐怕不易。
青葙回想起梦中他那只空荡荡的袖子,即便知道不是真的,仍旧心里一阵发紧。
她当初应该拼命劝住他的,他若是当真出了什么事……
她想不下去,只能将手收回,垂下脑袋。
不一会儿,耳边忽然响起一阵动静,青葙抬首,发现方才手边的那只麻雀不见了踪影,回头一看,方知它贪玩,自己往屋子里飞去,如今正站在床下一只小匣子上。
若不是看见它的影子在地上跳动,青葙根本发现不了它。
她轻脚走过去,怕它在床下闷坏了,便将匣子给拉了出来,那小雀果然扑闪着翅膀飞走了。
青葙蹲下身子,刚想将匣子推回去,忽然瞧见匣缝里露出一角信封,她这才想起,这匣子里装的是李建深写给她的信,当初她因不想再与他有纠葛,便随手将它们收在匣子里。
李建深从长安来找她的那一晚,特意叮嘱过她打开看,却被她抛诸脑后。
青葙将匣子放在桌面上,将盖子掀开,方发现里头有几封信的信封因为受潮已经出现了霉点。
她拆开一封信,缓缓将信纸从里抽出,一股墨香扑上鼻端。
青葙垂眸,只见上头写着:
“阿葙,展信佳,春寒料峭,切勿少衣,以免感染风寒,珍重,雀奴。”
这应当是李建深在她刚离开长安时写的。
青葙再拆一封。
“阿葙,展信佳,春日渐暖,夏日长,切勿贪睡贪凉,以致体弱,珍重,雀奴。”
这是李建深在她离开长安半月时写的。
青葙又将余下信封全拆,发现内容大同小异,全是叫她注意身体的,只有其中一封在最后添了一句:
“盼回复。”
那是他到泉清镇来找她那一日,特意叮嘱她看的那一封。Ding ding
透过这些书信,青葙能看到,在远在长安的无数个日夜里,李建深坐在东宫的案桌上,提笔给她写信的模样。
他这样的心高气傲,也只是在决定来找她时写的最后一封信里提一句:“盼回复。”
这种日日盼望,却只能迎来失望的心情,没有人比她更明白。
青葙眼睫有些发热,郑重地将那些散落的信件重新整理好,手指摸着那些信,喃喃开口:
“答应我,平安回来,你若是出了什么事,我就算是到了阴曹地府,也难以心安。”
“你……别这样折磨我,我承受不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李建深,可是她不想他死。
风吹动廊下的风铃,槐树叶跟着哗啦啦响动,无人应答。
***
一连数日,李建深仍旧没有消息。
青葙的身体似乎感知到主人的焦躁不安,突然开始变得无比虚弱,这一次,她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趴在床榻上,由着檀风一口一口的喂粥续命。
粥卡在嗓子眼里,一股痒意冒出来,青葙翻身,脸朝下,重咳不止。
檀风急得不行,一把拽过周瑞之的引领,大声道:
“你不是说你之前给她开的药能让她撑一段时间的么!”
周瑞之一大早便赶了过来,忙活了一天,如今瞧见青葙的模样,甩开檀风的手,道:
“你也说了,是‘一段时间’而已。”
檀风后退一步,颓废地塌下肩头,一股无助的慌乱从他心里滋生出来。
“他说他能救我阿姐,他不守信约!”
说着,便只身走了出去,然后趁着夜色,往大营跑。
福伯和周瑞之都没有拦他,即便他们都知道李建深这么久没有消息,很可能出了意外,就算去了,也找不着他。
但若是让檀风待着这里什么都不做,怕是会把他逼疯。
福伯眼圈发红,拿帕子擦了擦青葙的嘴角,拍着她的脑袋道:
“好阿葙,吃不下去就不吃了,安心地睡一会儿吧。”
青葙听着如父亲般的福伯这样说,点了点头,将脸侧枕在枕头上,两只眼睛不住地往门口瞧。
“周大夫……”
周瑞之上前,见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小娘子被病痛折磨成这个样子,不免叹了口气,早已没有往日的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娘子想问什么?”
青葙有些费力地掀起眼帘,“这些日子,叫你费心了。”
周瑞之道:“娘子这样说,叫老夫实在是惭愧,我一直自誉为天下医学第一人,如今却才知晓,不过是自视甚高而已。”
青葙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静默片刻,才道:
“你不用怕,他只是在吓唬你,天命难违,他知道这个道理的。”
周瑞之反应了一会儿方才明白,青葙是在替李建深说话,不免长叹一声,道:
“老夫知道,娘子莫要担忧。”
福伯站在一旁,只是流泪。
他们都知道,若是李建深再不带着药材回来,青葙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
屋内又安静下来,青葙昏昏沉沉,又梦到了初遇阿兄那一天。
她抱着自己的小包裹,吃了好些他带来的干粮,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他,生怕他反悔,将手中的胡饼又要回去。
他似是觉得有趣,笑话她:“倒是挺护食,吃吧,我不抢你的。”
渐渐的,青葙忽然吃不下去了,她抬头环望四周,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渺无人烟的堤岸上,四周是一片虚无。
她看向阿兄脚下的小木船,抬头道:
“阿兄,这回,你是来接我的吧?”
阿兄没有说话,只是冲她伸出手。
青葙将手放在他的手上,想要抬脚上船,却发现脚下有千斤重。
她有些急了,道:“阿兄,我……我动不了。”
阿兄看着她,叹了一口气道:
“你心有牵挂,不想走。”
“我……”
青葙想要矢口否认,可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阿兄笑了起来,松开她的手,刮了下她的鼻子,道:
“回去吧,你等的人就快到了。”
“阿兄!”
青葙一抬头,眼前哪里还有人影?连同那条船都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