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奔赴千里去前去送死的悲壮。将军埋骨,在所不辞。
说书先生又继续讲起了后续,众人听得入迷。
这一讲,说书先生赚得盆满钵满,有的人离开茶舍时还红着鼻子,不忘多给说书先生点铜钱。
待众人散去,说书先生满意地将铜钱都收入囊中,转头却看到还在角落处吃糕点的两人。
这两人一看,气度不凡,说书先生在心中将他们列在了此场中冤大头的头名。
他从身边的书架上取出了一叠书,走到了两人旁边,适时道:“我瞧着客官对刚才的故事很是喜欢,我这儿还有几本书,里头也有提到这位小将军的。”
苏拾因闻言抬起了头,“真的?”
说书先生见商机来了,赶紧打开最上方的一本,“这本,是昨夜加印的。出书的人听到这位小将军的事后,连着几夜不吃不喝不睡写下了这本书。还有下面这些书,虽主角不是小将军,但小将军驰骋沙场,这些书里都有不少小将军的场景,譬如这本黄江之战......”
苏拾因打断他:“书中写的,可都是真的?”
“那自然是真的了。”说书先生自信道:“我这些年认识的怀家军少说有上百人,这些事啊,都是从他们口中听来的,哪能有假?”
苏拾因道:“那全要了。”
“好嘞!客官稍等,我去替您包好,另外送您一本怀家军战张寇,也给您一同包进去。以后若还想看本子,便来这儿找我买!多买便多送。”说书先生高兴道。
说书先生缺了点细绳,跑去里头取了。
木桌上,苏拾因转身盯着怀述看。
“你若想听,我回去与你说。这些书写的都是些小道消息,不可信。”怀述道。
“方才那些,讲得不挺真的?”苏拾因问。
“嗯。”怀述低声应。
“那不就好了,再说了,你又不是时时能同我讲。”
怀述倏地笑了,“那我就时时同你讲。”
这时候,说书先生终于将书包好,递给了苏拾因。
两人付了铜钱,怀述站起来替苏拾因收拾好略凌乱的裙摆,便推着她离开了茶馆。
怀述虽还未完全长开,但站在人群中已是显眼,走出去时,几个角落里的客人都盯着他看。说书先生也往他那头看了一眼。
他看着怀述,忽然觉得熟悉。他猛地翻开手中即将拿出去卖的本子,本子里的首页,立着一个身形颀长、容色昳丽的男子。
他睁大眼又仔细瞧了一眼,猛地吸了一口气。
——这刚刚离开的人,可不就是他故事里的主角、本子里的英雄,怀述吗?
出来之后,苏拾因已经完全没有了方才同怀述相互赌气逗乐的心情了。
说书先生当时的形态有多夸张,苏拾因此刻心里便有多震撼。
与在黄江时同他共患难不同,她刚才从他人口中听来的,是另一个风采卓绝的小将军。
在黄江时,她总觉得小将军年纪还小,她站在长者的身份去与他相处,只会觉得心疼和欣慰。
甚至在几个时辰前,她还因为觉得怀述年纪比自己小,拿他当小孩来开玩笑。
秋日的阳光斜照下来,怀述站在她的身后,他的影子罩在她上,只一瞬间,或许是因为心境变了,苏拾因忽然觉得,他高大了许多。
第一次不是以“又长高”了的心态来看他,而是将他当做一个即将成人的男子。
大楚常年战乱,均摊下来算,每人的寿命不过三十几岁。因此十六岁的男子便已是长大成人,除了京城的一些世家,男子在十六岁这年,无论如何,家里都会安排着娶亲,如此得以延续血脉。
苏拾因从前被娇养在杨府,不知天高地厚,只觉得十六岁的男子人还未长大,便要说亲,实在可笑。现在却发现,是从前的自己太过可笑。
往后,怀述在她这里,便不再是个孩子了。
回到府上,吴思早已备好了午饭。
她从小和苏拾因一起长大,苏拾因的心情有点微妙的起伏她都能察觉。此刻,苏拾因看起来虽与平时无异,但她知道苏拾因心里头应该是藏着点事的。
这一餐吃得异常安静。
在一旁伺候的几人几乎摸不着头脑。
怎么早上生龙活虎的两人,出去逛了一圈却变得如此沉默?
餐后,两人回到主院。
苏拾因道:“将军,你去睡吧。”
怀述道:“我没有午睡的习惯。”
苏拾因点了点头,“不行,将军你还是去睡吧。”
怀述见她又回到早晨的性子,稍稍松了口气。其实他与苏拾因相处的时间并不长,掰着指头都能数的过来,只是苏拾因的太好接触,他与她相处才不会显得局促。
若是苏拾因一直不说话,他还当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怀述同苏拾因对视了一眼,她的眼空明而亮,就这样望着她,怀述败下阵来,“我去睡会。”
苏拾因愉快地点了点头。
当怀述在床上躺下后,听见坐在矮几旁的苏拾因撕开了什么东西。
怀述:......
苏拾因将里头的六本书取了出来,首先看到的便是说书先生送的那本《怀家军战张寇》。她随便翻了一页,看了几行,便见书上写道:“且说这姑娘,冰肌玉骨,闭月羞花,怀述自她来了以后,眼睛再也挪不开了。”
苏拾因兴致勃勃往下看去。
过了几行写道:“原来,这正是关苏杨家的小姐,苏拾因。两位可真是郎有情,妾无意,襄王有情神女无梦。可怜怀述将军一腔深情皆错付。”
苏拾因:......
她心里骂道这是什么破书,视线却接着往左滑去。
接着,更让苏拾因拍案叫绝的一幕出现了——“只见两人相视一笑,原来,苏拾因对怀述早已情根深种,只是爱而不自知。”
苏拾因只觉得喉间的血已蓄势待发,她猛地向后靠去,却不知何时,怀述已经站在了她身后。
他身上只有一件雪白中衣,眼中尽是褐黄色的纸上那一句“苏拾因对怀述早已情根深种”。
苏拾因也意识到怀述在盯着书看,迅速伸手将书盖上,露出封面几个浮夸的大字。
她也不知道,这说书先生说的,和他买的书,风格竟如此迥异。
而后,她听到身后,怀述意味深长地问:“爱而不自知?”
苏拾因心说,风水轮流转。从前都是她调侃怀述,现在轮到她了。
她顶不住头顶传来的那道不可忽视的视线,磕巴道:“是,是啊,果真是,爱而不自知啊将军。”
第29章 月团 “将军快来,我教你。”……
怀述的唇紧紧抿着, 一言不发看着她,让人看不出情绪来。
苏拾因心想,这人不会当真了吧。
她试探道:“小将军, 你怎么不睡了?”
怀述道:“睡不着。”
苏拾因正想说些什么,却听他又道:“你看书的声音太大了。”
苏拾因不能理解,看书哪有声音?但她只想赶紧结束这个话题,只道:“那我不看了, 将军去睡吧。”
怀述看了一眼她手上的那叠书, 半晌走了回去。
苏拾因看着他上了床, 这才轻轻翻看了书, 小心地不发出半点声音。
她扯着嘴角翻开新的一本书。书中的怀述才十三岁, “此人少年老成, 面容冷峻, 颇有大将风范。”
不得不说, 这说书先生卖的书倒也不全是胡扯, 除了她一开始看到的两人“两情相悦”的话,其它的并不失实。
躺在床上的怀述不知何时入了睡,苏拾因翻完了三本书, 他还没醒。
她神色复杂地盯着怀述出了神。
怀述养成现在这个性子,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她单就看着这些书上所写,都能感受到这些年来怀述所受到的不公, 更遑论一直都置身于这种环境的怀述。
起初她以为,他遇事之后的沉稳是多年随军打仗打磨出来的。现在看来, 也不全是。
那是多年来被孤立、冷待之后,不得已才筑起的城墙。
苏拾因唤醒了在门外长廊里打着盹的吴思,“带我去趟后厨。”
吴思悄声问:“夫人不是一个时辰前才用过午膳?”
“我去给将军做些点心。”
吴思馋了:“我也想吃。”
吴思困意顿消,脚步轻快, 饶了几个弯,将苏拾因带到了后厨。
两人还未进去,却听里头有人在交谈。吴思在听到“小将军”之后,止住了脚步。
赵英不知何时也来了后厨,苏拾因听到她道:“若是不上色,岂不显得无味?小将军可会喜欢?”
一旁的大娘道:“我在怀家这些年,前些日子才被调过来,从未听说过小将军会在吃食上挑剔,他从来都是我们后厨做什么,他便吃什么。”
赵英似乎听进去了,试探地问:“小将军他......是个随和的人吗?”
大娘回忆了一番:“你多看他几次就知道了,平日里都不苟言笑。你别看他年龄小,主意大着呢。”
“是,是吗?”
“他是个好伺候的,对谁都这样。不会因为我们是个下人就看低我们,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不如他大哥受宠。我瞧着,小将军样样都比咱世子好,就连长相也是。”
苏拾因和吴思对视一眼。赵英也是为了小将军才来的后厨?
随后就听赵英道:“是,是啊。小将军这般出类拔萃,怎会不受家里宠爱?”
大娘平日在后厨憋坏了,一讲到这些府里的八卦,瞬间来劲了:“他们在想些什么,咱们也不清楚。我倒是听说过一个小道消息,据说......”
大娘卡了许久没说出话来,赵英追问:“据说什么?”
“夫夫夫人,您怎么来了?”
这话一出,赵英的身子微微一僵,头也缓缓低了下去。
厨房的水开了,柴火燃烧后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屋子里热气弥漫,两人的脸色却苍白如纸。
苏拾因脸上并无异色,她平静扫视了两人一番,道:“后日就是中秋,你替我备下面团和馅料,晚些送到我院子里来。馅料要莲蓉馅和豆沙馅,还有咸蛋黄。”
大娘这会大气都不敢出,忙应:“是,我这就去备。”
“还有。”
苏拾因眼神如刀般划过两人:“小将军受不受宠,小道消息也未必能说得明白,往后就不要再说这些了。”
大娘的额头上滑下了一颗冷汗,“是。”
一旁的赵英连话都说不出来,身子不可抑制地抖了起来。
两人出了后厨,听到其他刚进厨房的下人道:“你说你,说什么不好,偏说这个,这下好了,惹得夫人不快了。”
大娘脸上阴云漫布。
吴思带着苏拾因走远了,瞧了瞧四处没有其他人,才停下来。
她寻了一处石凳坐着,低声对苏拾因道:“这赵家的小姐,该不会看上小将军了吧,不然她打听小将军做什么?”
苏拾因头疼地闭了闭眼,这小将军怎么这么招人。
她一睁眼,看到了循路而来的怀述。
吴思正想接着说,却听苏拾因道:“小将军,这么巧,你也来这。”
“......”怀述道:“我来找你。”
苏拾因关怀道:“小将军这一觉睡得如何?睡醒后是否觉得神清气爽,身子也康健了许多?”
怀述沉默半晌,道:“有。”
“明日就是中秋了,我吩咐了后厨晚些送材料过来,我们一起做月团,如何?”
“好。”
方才后厨里的大娘刚惹过苏拾因,不敢再耽搁,苏拾因刚回院子,她便麻利地将准备好的材料端上来。
大娘不敢抬头看两人,“夫人所要的,我都备好了。后厨还有事务要忙,我就先下去了。”
“去吧。”
大娘如蒙大赦。
怀述皱了皱眉头,总觉着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太对。
“将军快来,我教你。”苏拾因将他的思绪扯了回来。
桌上的摆满材料和器具,吴思和如素也上手做起来。从前吴思跟着苏拾因,每年中秋前夕都会做月团,到如今已是得心应手。
苏拾因取了馅料塞到擀好的面皮里头,问:“将军喜不喜欢吃蛋黄?”
“喜欢。”
苏拾因取了两个蛋黄放在馅料里,待月团成型后,她在上头捏了个记号,放在筐中,“这个是给你的,你要认得哦。”
月团上的两个小尖角像极了猫耳朵,怀述喜欢得很,但又怕旁人觉得他幼稚,便只应:“认得。”
苏拾因将他拉了过来,取了些馅料放在他手中,“学会了吗?快试试。”
怀述循着苏拾因方才捏月团的步骤将馅料包进去,很快就将月团捏好。
他手中的月团规整,瞧起来甚至比苏拾因做的还要好看。
苏拾因捏着他的月团,懵了一瞬,“你从前没捏过?”
“没有。”
一旁的吴思惊叹道:“将军捏的也太好看了吧!”
怀述本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起,但一看旁边几人的反应,就像是在练兵场上见到他十发连中的士兵一样惊讶,也忍不住翘起了嘴角。
苏拾因将他的月团据为己有,“将军的月团送给我好了。”
怀述自是不会有异议,“好。”
苏拾因想,说什么他都应好。
这时候,有下人进来,对着苏拾因道:“夫人,赵家小姐找您。”
苏拾因心下了然。
赵英就站在院子外头,本就畏首畏尾,一见到苏拾因出来,举止更加不自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