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牧心里是清楚的,太医说的这个法子是没用的,只不过是为了让他和赵柔宽心罢了。
饮人血,又能对这种病起什么效?
只是眼下,他懒得揭穿太医的良苦用心。或许这用心也起到了一点作用,至少还给了赵柔和怀殷一线希望。
“血就不要放了,你同我解释解释,为什么你的信卫会鬼鬼祟祟地出现在怀殷的院子里?”
角落里,一个浑身被捆着的人呜呜地发出了声音。
怀述转头一看,那人生得脸熟,正是他南下打仗时,一开始替他和苏拾因传信的那个将士。
在屏风外的苏拾因也注意到了他。
这个人正是那日被魏封替换掉的那个将士。
苏拾因一直以为,他会被魏封拘禁,或者已经被杀害,却如何也想不到他会出现在这里,还被指认是谋害怀殷的凶手。
怀述看了一眼信卫,对怀牧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怀牧提高了语调,“那为什么他说,是你让他来的?”
怀述仍是道:“我不知道。”
怀牧看起来苍老了许多,急促间,猛地咳嗽起来。
他本以为,怀殷这般心肠,从来不吝啬于自己的学识,倾尽一切地教导这个弟弟,弟弟至少也会有些感激。
怀述非但没有感激,反倒对自己的哥哥痛下杀手。
这个士兵一早便屈打成招,承认了自己是怀述手下的人。知道的那一刻,怀牧也是不敢置信的。半天过去了,他在床头想了许多,忽然就想通了。
兄弟相残,也不是不可能,如果这个哥哥占尽了自己的风头,又抢尽了自己的功劳,分走了父母的疼爱。
这些年来,他偏爱于怀殷,是因为他觉得,怀殷能扛起怀家往后的大任,便将自己的心血都倾注于怀殷身上。
或许怀述就是觉得不公,不服自己被抢走的一切。
怀述死不认罪,怀牧也无心再逼供,反正他心里早就有谱了。
这时候,怀家的护卫领了一个道士模样的人走了进来。
那人对着怀牧行了大礼,“拜见将军。”
此人是当朝最有名的风水师,曾多次出面解决了皇宫里许多怪异之事,后来皇宫一出事,请的人也都是他。怀牧对他也颇为敬重,“大师免礼。”
葛阳捋了捋宽大的道袍,站了起来。
在一旁的赵柔出声道:“大师,我儿得了这怪病已经半月了,这半月来,病情一日比一日重,现在已经成了这般模样,还请大师帮我儿看看。”
葛阳得令,便往床头走去。
冷地便听到怀牧沉着声问:“已经半月了?”
赵柔一时说漏了嘴,支吾道:“是,是啊......半月前,症状尚不明显,便没同将军说,不想让将军担忧。”
葛阳早已见惯了大场面,他既已得令,便八风不动地继续看着怀殷。
怀牧语气加重了些,“你早上同我说,这信卫是九日前抓到的?”
赵柔理直气壮道:“将军,怀述派他来使坏,这是信卫亲自说的,您也听到了。既然有这信卫,又怎知没有其他人?”
这下怀牧懂了大半,他余光瞟到直直站着的怀述,心上的重担被卸下。
他一开始就不相信怀述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怀述虽不如怀殷懂事,但也总有自己的行事方式,他心里是不愿意把他往坏处想的。
没有证据,赵柔此般硬扯,他是不信的。
只是此刻,他没有心情再同赵柔去吵闹。
葛阳把了怀殷的脉象后,又仔仔细细吸了一口怀殷身上的气,嘴中念叨许久,才对着怀牧行礼道:“将军,鄙道察觉到,这府中有东西与世子相冲,才导致世子生了这场怪病。将军若允,我在这府中做一场法事,便能找到这东西了。”
怀牧对他自是深信不疑,“好,即可便做。”
“谢将军应允。”
葛阳列下一张物品单让府里头的下人去准备,他则在怀殷的房间里四处转着。
苏拾因在屏风外坐了良久,就见到这位仙风道骨的道士仔细瞧了她好几眼。
葛阳目光中探究的意味实在太浓,苏拾因忍不住问:“大师可是看出了什么?”
葛阳顺了顺自己半白的山羊胡,眯着眼睛问:“您可是,怀述将军的夫人,苏拾因?”
“是。”
得到回应,葛阳便不再多看,恰好东西都备齐了,他取出了符纸,开始做法。
苏拾因从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但葛阳的法做得花里胡哨,符纸满天飞,还有一张不小心糊到了他自己的脸上,让她看得挪不开眼。
这人像是来搞笑的。
饶是床头的怀牧也看得一脸质疑,旋即又想到葛阳在风水界的地位,定了定心神。
若是这位不行,这世上就没有人能行了。
葛阳在一堆乱飞的符纸中站着,闭上了眼,口中念念有词。随后,他的脸转向了一个方位,睁开了眼。
他的脸面向了屏风处,那里只有两个人,苏拾因和吴思。他的头微微往下低着,众人心中都有了数。
苏拾因猝不及防同他对上了视线,心中升起了一阵不祥的预感。
果真,下一刻,葛阳执起桃木剑,往她这个方向走来。他在苏拾因面前站定,问:“可否取一滴夫人的指尖血?”
苏拾因一懵,但还是伸出手去,“好。”
葛阳从怀中取出了一根针,就要握住苏拾因的手,往她的指尖扎去,手却被按住了。
刚走来的怀述推开葛阳的手,站在了两人中间,将葛阳和苏拾因隔开,随后握住了苏拾因的手,道“我来,别怕。”
他的手干燥而温热,莫名给了苏拾因一种踏实感。
他没有用针,直接用内力在她指尖憋出了一点血,苏拾因并没有感觉到疼。
站在怀述身后的葛阳探出了一个头来,手快地握着桃木剑,把剑尖伸到了苏拾因指下,让她指尖的血滴到了剑尖。
苏拾因感觉到怀述正捏着她的指尖,在替她止血。
葛阳接了那滴血后,又开始花里胡哨地乱挥了起来。每挥一下,符纸跟着旋转一次。
一刻过后,他面色凝重了起来,将桃木剑改用双手呈的姿势,在殿内逛了一圈,随后走到了怀殷床头。
他将桃木剑递给怀牧,道:“与世子相冲的,是这位夫人。”
怀牧低头看了一眼桃木剑,剑尖的血,已经成了黑色。
这时候,躺在床上无声无息的怀殷忽然动了起来,旋即又趴在床头,猛地吐了一大口血,吐出来的血,俨然已是黑色。
赵柔扶着怀殷重新躺下,厉声道:“来人啊,把她给我扔出怀家,连同她从苏家带来的所有东西,也一并扔出去。”
此话一出,却没有人敢动。
大殿中一时静默,有的人盯着赵柔看,有的人盯着苏拾因看。
怀述握着苏拾因的手没有放开,他嗤笑一声,颇有些讽刺地看着赵柔,“谁敢扔,我就先把他扔出去。”
这话一出,更没有人敢上前。笑话,这府中谁打得过小将军?普通人在他的手下能不能坚持几下都未可知。
赵柔疯了一般大叫:“我的话都不听了是吗?若是耽误了世子的病情,你们谁也推不开责任,到时候我一一问责。”
怀述眼里的讽刺意味更浓了,他将视线转向了赵柔身边的葛阳,声线中夹杂着碎冰,“将桃木剑拿来,我瞧瞧。”
葛阳当了几十年的风水师,见过的大场面数不胜数,却不知道有一日,他会对一个小毛孩产生了惧意。
他忐忑地回头望了眼怀牧,见他没有反对,咽了咽口水,握着手上的桃木剑往前走去。
怀殷的寝殿很大,外头正下着大雨,葛阳心中产生了一种错觉,他现在不是去送桃木剑的,而是去送死的。
第26章 离府 一起去
短短的几步之遥, 葛阳却觉着像已经走了半日。
他自年少时名声大噪,再至如今,已非常人能请。过往的几十年里, 还未有人对他此般少礼,更不会有人质疑他。
他稳稳地将桃木剑放置于怀述的手中,嘴上恭敬:“小将军请看。”
怀述只扫了一眼,随后, 在自己的指尖也逼出了滴血, 滴入桃木剑中。
不消半刻, 怀述的血也同苏拾因方才滴入的血一般黑。
葛阳始终没有抬头看剑。他不看, 也能知道是何结果, 他理了理这半刻钟准备出来的说辞:“小将军, 这剑上已沾了夫人的血, 气已入剑体, 在这之后, 何人的血滴入最终都会成黑色,并非是贫道胡言乱语。”
这时候,在床头沉默良久的怀牧开口道:“莫再胡闹。城东那处的宅子前阵子刚修好, 就搬出去住些时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稳妥一些。”
此话一出,寝房里头鸦默雀静。
没有人知道怀述会有怎样的举动。这位小将军从前逆来顺受, 遇到事了也只会憋在肚子里,从未有像今天这般。
正是因为前所未有, 才更加捉摸不透。
怀牧又道:“只是换个地方住,无甚影响,你大哥这状况你也看到了,并非我逼你。若真如大师所说, 那你大哥岂不白白受罪?兄弟如手足,你们当为大哥的身体着想。”
怀牧的说法其实没有错,谁也不知道苏拾因是不是真的与怀殷相冲,出去住也无可厚非。只是,众人想,怀述二人,怕是抹不开面子。
这与被赶出家门又有何异?往后怀述在众人口中,也多了一个妻克兄的话柄。
满室沉默中,却听见苏拾因欣然开口:“儿媳谨遵父亲教诲。”
她安抚性地轻轻拍了拍怀述的手臂,而后道:“儿媳去收拾些细软,先告退。”
苏拾因的开口省去了他同怀述的争执,怀牧的语气好了许多,“待会我派人给你送些银子,你这身子也是需要用药的。”
“谢父亲。”
出来之后,雨势已经小了很多,只剩下茫茫细雨。
怀述推着苏拾因,吴思在一旁撑着伞,一路上,几人都没有出声。
方才寝房里的事不知是谁传了出来,外头当值的下人都知道了,见几人脸色不好看,忍不住一直往他们脸上瞟去。
吴思低着头,不确定地问:“小姐,我们真的要去吗?”
“去啊,去了能省上许多麻烦,为什么不去?”苏拾因反问。
她方才若是不应,怀家的人必然不会善罢甘休,自己主动要去与被扫地出门,自然是前者更好看些。况且怀家事多,能去外头住,也乐得清静,往后就无需再应付怀家的人了。
“小姐,你别灰心,过一阵子一定能回来的。”吴思安慰道。她仍是觉着今日的事对苏拾因来说,是件丢脸的事。
苏拾因心中不以为然,却还是道:“会回来的。还有,往后在人前莫要再叫我小姐,我既已嫁过来,就不是小姐了。”
“是。”吴思扁了扁嘴。
走到一处假山边,雨停了。吴思收了伞,听到苏拾因对她说:“你先回去,我有话同将军说。”
“是。”
吴思知道苏拾因在等她离开,收了伞后走得飞快,一会儿就没了影。
许久没有说话的怀述终于开了口:“我陪你一起住。”
苏拾因拒绝道:“我有吴思和如素陪着,平日里也没什么事,不用你特意来陪我。”
怀述道:“那里离军营也近些,每日能省去一个时辰的路程,我先前就想过要搬去那儿住,只是还未定下。”
苏拾因看着前方,她大概能想象出怀述此刻的表情。他不擅长说谎,眼睑定是垂着的,若是她转过身子去,他也不会同她对视。
她不知道该怎么同他说,才不会伤着他的心。他年岁尚小,不知道这么一去,原先怀牧已经对他不甚重视,往后就更不会想着他。但这样说,也太残忍了。
毕竟在她看来,怀述虽不太赞同怀牧的一些观点,但总还是对这个父亲恭恭敬敬的
她不想因为自己的关系,让他同怀牧之间产生隔阂。
苏拾因沉默良久,仍是拒绝:“我一段时间后就回来,你这么搬来搬去也挺麻烦的。”
怀述却好像知道她心中所想,“我同父亲的关系向来不好,即便呆在这,他也不会对我有半分青睐,母亲......她从未同我说过好话,我是死是活,对她来说都一样。”
苏拾因的顾虑被怀述就这么平淡地说了出来,其实他早就看得通透。
她反复想着,好像没有拒绝他的理由了。
“好。”苏拾因应道:“那我们一起去。”
两人要带的东西不多,苏拾因带了吴思和如素两人,怀述又另外带了三人,简单收拾过后,几人连夜离开了怀家。
寒秋的冷风中裹挟着的雨滴又大又凉,偶有飞进车内的几滴,打在脸上,苏拾因的发间都带着湿气。
到了府上,府里的下人并不知他们要来,早早歇下了。
细雨中,门口只剩两盏红色油纸灯迎风转着,灯火明明灭灭,看得也不甚清晰。
跟在怀述身边郭恒上去拍了拍门,叫道:“有人吗?开个门。”
里头并没有动静,郭恒又接着拍了拍门。
良久,才听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尖细的声音暴躁地响起:“又来一个,烦死了,谁啊,大晚上的。”
那人推开门,先是同郭恒对视了一眼,又意识到后方还有一群人,视线便朝后方绕去。他辩着衣着,首先看向了怀述。
此人生得尖嘴猴腮,名唤王焕。曾净身在宫中呆了二十几年,是府上的管家。他在几月前见过怀述一次,眼下立刻将他认了出来:“小将军?”
怀述冲他颔首。
王焕心中发虚,不知道自己方才说的话,怀述听到了没有。但瞧着怀述神色并没有什么异常,他才松了口气。
几人被请了进去,王焕派人将主院清出来。
等待间,王焕端上热茶,道:“今早赵家的二小姐赵英也被大夫人唤来这住,我将她安排在偏院里住。听赵家小姐说,她有七八年未来京城了,小将军定也认不得她。我同小将军说说,见着了便不会显得生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