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拾因倒不觉得有什么,怀述却听得耳热。
军中难得有这么放松的时候,众人的话题又是小将军,完全没了平日里作风严谨的怀家军的形象。
怀述静静听着,他知道苏拾因就在他身边,同他一起听着这些话。就是因为如此,他才越发地不自在,他不知道,苏拾因听了之后会有何感想。
上头只清净了一小会,又有两个士兵来行礼了。
“参见将军。”
“嗯。”怀述不耐烦地应。
两人行完礼后,正准备告退。其中一人嘿嘿笑了一声,悄声对身边的人道:“将军娶了夫人之后有人情味多了,我从来没见过将军这副模样,耳朵都是红的。”
“真的吗?我看看。”
另一人听到此话后,忍不住往怀述的耳朵上瞟去。哪知这一抬头,和怀述的眼神对上了。
怀述的耳朵红着,眼神却是冷的,他语气淡淡,问:“看够了吗?”
两人听到这话吓得一哆嗦,想起了怀述在战场上手持长戟的样子,随意一抬手就能杀了他们两人。
两人一点都不敢耽搁,赶忙拖着病躯,相互搀扶着走了。
待到两人走远后,苏拾因才慢慢笑出了声。这一笑一发不可收拾,越是笑着越停不下来,她抬头看了眼怀述的耳朵,果真红得像是能滴出血来。
刚刚那士兵以为自己说得小声,其实苏拾因和怀述都听到了。
怀述幽幽地看了一眼笑得正欢的苏拾因,这会他不能像刚刚对待士兵一样直接把人遣走,他在心里同苏拾因对峙了好一阵子,随后败下阵来。
罢了,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笑便笑吧,她开心就好。
苏拾因知道怀述年纪还小,听不得这种话,但她就是忍不住想打趣他。
怀述自己不知道,自己装作毫不在意,苏拾因早就将他看了个透彻。
第25章 煎熬 这条路怎么会这么长。
刚打完仗,该安置的事怀良昨日便安置好了,这几日士兵都很轻松,怀述又带着苏拾因将军营都巡了一遍。
怀家的兵平日里都是怀殷在训,只有一小部分归于怀述手下。
奇怪的是,怀殷今日并没有出现在军营。
经过一处凉亭,苏拾因听到了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远远看去,几个穿着广袖衣裙的少女玩作一团,推推搡搡。
“快看,是小将军。”
“小将军来了?都怪你们方才和我玩,我的头发都乱了。翠翠,你快帮我看看我的发饰歪了没有。”
“没歪没歪,我才歪了呢。”
“将军带的人是谁呢?会不会是将军夫人?”
几个女孩一改之前自然的姿态,动作也刻意地规矩了不少。等怀述走近了,几个人才推推搡搡地凑到他面前去。
“见过小将军。”几人站作一排,齐声道。
“小将军也来游湖吗?”一人率先问,她扬着笑,却在看到苏拾因的脸之后,嘴角的弧度都僵直了。
这就是将军夫人?
她一向自恃貌美,在同龄人中也一直都出类拔萃,但眼前这个人,她什么姿态也没有,就随意地坐在那,都有一阵扑面而来的美感。
她的美貌不带半点情侵略性,也无半点张扬,却将她的眼神牢牢勾住。
怀述简单地应:“嗯。”
少女的心思向来简单,也藏不住话,忍不住夸赞道:“这位是可是将军夫人?您生得可真漂亮。”
苏拾因朝她颔首,礼尚往来,“你也很漂亮。”
在场的人原本见了怀述按捺不住的心思全都不由自主地飞回原处,有这么美的夫人在,将军又怎么会注意到她们?
几人不再像从前一样七嘴八舌地上去搭话了。
原本听闻,小将军年纪轻轻便娶了一个双腿残废,又比他大两岁的女子,军中不乏有传言将这位新夫人说得膀大腰圆,或者面黄肌瘦。
从没有人会想过,这位新夫人竟会生得如此貌美,且将军也对她格外上心,还带着她出来游湖。
高门大户,男子纳几十个妾室也常有。她们都觉得,若是能给小将军做个妾室也是极好的,毕竟小将军是她们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了。
这下之后,便不会有人再对小将军抱有幻想了。
几个人无奈地相视一笑,便匆匆和怀述告了别。
直到怀述和苏拾因走得远了,苏拾因才问:“军营中怎还有女孩?”
怀述纵是再木讷,也知道方才那群少女对自己的心思,他解释道:“都是从战场上救下来的,男子充了军,女子无处可去,就留在了军营,平日会学些舞曲,为军营助兴。待到她们岁数足了,便会有人替她们介绍好人家,再从军营里嫁出去。”
苏拾因自小同女孩子练舞到大,她们的心思苏拾因一览无余,苏拾因斟酌着问:“将军同她们很熟?”
怀述一口否认:“不熟,只是碰到了会行个礼。”
“那......”苏拾因笑了笑,又觉得那些女孩虽是对怀述有意,却也是真的有趣。她只是用长辈般的语气同他道:“小将军如今也大了,往后要明白男女有别,不要同她们走太近了。”
怀述原本以为苏拾因是见着别人同他搭话,心里不舒服了,才在离开后又特意向他提起,哪知苏拾因只当自己是个孩子,根本没有他想的那种心思。
“知道了。”他闷声道。
苏拾因听出了他的一点不悦,便转过头去,对上他的眼,“怎么?不高兴了?”
怀述静静地没有应。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他想让苏拾因不要再把他当成一个孩子,却觉得,自己同她确实有些差距。
这些差距不光在生理上,更是在心理上。苏拾因待人处事总是能尽善尽美,他却不行,他满腹文韬武略,只能用在行军打仗上。
他的沉稳,只在行军的决断上,却不在平日的世故中。
苏拾因叹了口气,心想自己刚刚的话可能太过直白,惹得他不高兴了。
她低头道:“抱歉,我不该这么说你。”
怀述紧了紧握在轮椅后方的手,面上却没有半分其他情绪,他努力让自己同平日瞧起来没有什么区别:“是我的错,往后我会注意的。”
他不知道,在苏拾因眼里,他像极了关苏的街上,一只因为偷吃肉包子被人追着打后,坐在地上耷拉着耳朵的小狗,看起来十分可怜。
苏拾因舍不得再同他说下去了,往后再同他说说也是一样的,她拍了拍怀述的衣袖,“怪我,今日回去我为你做道好吃的菜,别不开心了。”
怀述仍是绷着一张脸,嘴硬道:“我没有不开心。”
苏拾因见他死不承认,笑了笑,“不开心我也给你做好吃的。”
怀述这才跟着笑了。
苏拾因自小就讨人欢心,不论在哪儿,都有人喜欢凑在她身边玩,常常能把众人都逗得大笑,哄一个心思简单的怀述自然不在话下。
绕着湖转了一圈之后,方才两人微妙的情绪已经消了大半。
正是午时,怀述要带苏拾因去营中与士兵一同用午膳,吴思喘着粗气跑了过来。
“将军,小,小姐,府里方才传了话过来,说怀殷将军出了事,受了很重的伤,让小将军快些回去。”
今日怀殷没来,确实有些奇怪,往日怀殷几乎雷打不动地出现在怀家军营里,偶尔有几次来不了,也都有传话给怀述,让他代为练兵。
“好。”怀述道。
吴思去取了一些糕点,让两人能在车上果腹,马车便匆忙驶向了怀家。
苏拾因担忧道:“你若是急,就先骑马回去,马车行的慢,到了怀家还需很久。”
怀述不放心苏拾因,特别是在今早撞见了街头的那件事后。他拒绝道:“差不了多久,我回去也帮不了什么。”
苏拾因便不再劝他。
马车行到半路,忽然刮起了大风。
不远处,一道尖锐的雷声在人耳边炸开,街上的尖叫声不断。
人仰马翻一阵,苏拾因掀开帘子,对车夫道:“快下雨了,快些赶路。”
“是。”
马受了鞭策,跑得飞快,马车摇摇晃晃,帘子也随着风乱舞,外头的天黑得像要塌下来,云也毫无规则地乱飘着。
今日大概不适宜出行,一路上状况百出。
等到了怀家,雨大如瓢泼。
苏拾因的轮椅是没有办法再坐了,怀述半蹲了下去,将背朝向苏拾因,“我背你。”
“好。”
她接过吴思递来的伞,趴在怀述的背上将它撑开。
雨虽然大,却不怎么打在她身上,她往下看去,怀述的腿上早已湿透。
少年的背看起来很薄,却很有力,他走得快,也走得稳。她一手撑着伞,一手绕过他的脖颈,环绕其上。
她从未有一刻如此接近过一个人,明明雨很大,砸下来的时候仿佛整个是世界都只有纷乱的雨声,她却能清楚地听到他的呼吸声。
不知是走得太急,还是她太重,抑或是其他什么原因,苏拾因看到,怀述的耳朵红得像是上了色。
周遭是一片灰白雨幕,怀述的肤色很白,染了红之后,便成了苏拾因眼中唯一鲜艳的颜色。
她忍不住,伸手碰了一下。
怀述在疾行间,感觉到自己的耳朵,被一个软软的东西碰了一下。
他知道是苏拾因。
耳上原本被他忽视了的感觉一下子侵袭而来,一片火辣辣的燥热感自耳尖流窜到了全身,即使是大雨也无法压住这燥热。
他走得更快了,这对他来说是一种煎熬。
他的耳上定又是赤红一片,这无异于将他的情绪彻底拨开,亮在了苏拾因眼前。
他只觉得这条路格外地长,他想快些走完这条路,却越走越崩溃——
这条路怎么会这么长,长到没有尽头。
两人换了衣服之后,雨已经变小了。
怀牧又派了人来催,说怀殷已经快撑不下去了。
怀述心下奇怪,怀殷撑不下去,自己却也救不了他,不知道怀牧在急些什么。
到了怀牧的寝殿,一股浓浓的血腥味铺天盖地压入鼻腔中,苏拾因的忍住想要作呕的冲动,摆正了脸色,被怀述推入里头。
“拾因就不要靠近了,女眷不便靠近。”怀牧的声音从床头处传来。
说话间,原本气若游丝的怀殷又撑着身子,将头伸到了床沿,猛地呕出一口鲜血。
赵柔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是造了什么孽啊,都吃了这么多东西了,也不见好,怎么还越来越严重了?”
怀述将苏拾因推到了屏风外,屈身朝她轻声道:“我进去看看,你留在这里。”
苏拾因点了点头。
怀述知道一会儿怀牧和赵柔定又要大发雷霆,兴许还会伤及无辜,便安抚道:“一会不要害怕,我在这儿。”
苏拾因让他放心,“我不会怕,你去吧。”
怀述太清楚怀牧和赵柔的性格了,他站了起来,对吴思道:“等会若是有事,你就带她走,门卫若拦,就说是我吩咐的。”
吴思本还不觉得有什么,被怀述这一说,慎重地点了点头。
怀述这才往里头走。
进去之后,他才知道,殿内为什么会有这么重的血腥气。
床头摆着两个宽大的盆子,里头都装满了血,怀殷躺在床上,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一个月多不见,他像是变了一个人。
从前的怀殷身经百战,整个人看起来孔武有力,英姿勃发,而现在,厚厚的棉被盖在他身上,却还是难掩单薄的身形。
身上附着着的皮肉也薄得像是一层纸,脸颊凹陷,露出来的半截手臂几乎能看到里头骨头的形状。
赵柔见到怀述,哭得更大声了:“你看看你把你哥害成什么样子了,让你来看看他,你还一拖再拖,从早上拖到了现在,你是巴不得你哥哥死了才欢心吗?”
皱了皱眉头。他方才才知道怀殷的受伤的事,实在不明白为何是他害的。
只是多年来的经验告诉他,此刻不能反驳,也不能多嘴,否则换来的,将是赵柔更加严厉的指责。
赵柔看着床上形销骨立的怀殷,哭诉道:“我可怜的儿啊,好不容易才挣来的锦绣前程,还没好好升官加爵,却落得这个下场,害你的人真是其心可诛啊......太医,你再想想办法吧,从前将军那么严重的伤你都治好了,我儿的病你一定也能治好的,对吧?”
在一旁的太医缩了缩身子,怀殷这病来得奇怪,几日之间就能将人的命都要去,他行医几十年,却从未见过这种病状。
他心中没底,但自己既然是皇上派来的,若无功而返,往后的官路也会越走越窄。因此,他只是含糊地说:“世子这病来得突然,老臣定当竭尽全力为世子医治,世子有长寿之相,一定会药到病除。”
赵柔像是被安慰到了,慢慢止住了哭泣声,趴在床头,一抽一泣。
怀述这才注意到,在旁边还坐着其他两个怀牧的儿子,是他的二哥和三个,两人均面色苍白。
他们的两只袖口都掀开来,两只手腕上都缠了绷带,里头有血迹渗出。
这么一来,床头那两盆血便有了解释。
若是寻常人吐出这么多血,早该亡命,但是这两盆血,并非都来自于怀殷身上。
太医用余光看了一眼赵柔和怀牧的脸色,见两人脸色都有所缓和,继续道:“既然小将军都来了,不妨让小将军也试试......毕竟小将军与世子都为将军与夫人所生,亲缘也更近些......”
赵柔闻言,情绪又激烈起来:“用他的血?他的血干不干净?如此歹毒的心肠,害了自己的哥哥,若是他的血里再掺杂什么脏东西,那我儿的命还要不要了?”
太医的额头上浸满了汗。
此时,坐在另一边床头的怀牧被吵得额角一突一突地跳着,终于忍不住出声:“行了,不要再吵了,事情还没个清楚,就在这里随口喷人。”
赵柔是怕怀牧的,便压抑着不再出声,掩面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