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文武百官齐齐恳求, 霍渡依旧无动于衷,毫无登基的打算。虽然如此,寻常的奏折急报仍是送往东宫,由他处理, 倒也没出什么问题。
只是, 泱泱大国没有君主, 实在怪异极了......
朝臣们见劝太子无用, 便思量着迂回去求太子妃。而与乐枝有些交情的丞相大人便被推出来当那个人。
见过沈相后, 乐枝揉着微痛的太阳穴走进书房。
烛火盈盈, 沉香飘飘。
她将脚步放轻, 走向书桌前批阅奏章的人。而他的身侧, 一个小小的脑袋枕在他边上, 看上去累极了——
连他怀里的霍小瘸都睡着了。
原本低头批阅的人仿佛能感知似的,抬眸望向她。
两人相视一笑,极有默契地都没开口说话。霍渡搁下笔, 起身抱起乐钰,与乐枝一起将他送回寝殿。
从乐钰的寝殿出来,两人十指相扣, 伴着月光缓缓朝寝殿走去。虽然已是春日,可夜里还是有些凉。
霍渡将身侧的人往怀里带了带, 半抱着她,替她挡去一些寒意。
“今日那些老头子又来烦你了?”
乐枝笑笑,嘀咕一声:“也没有很烦。”
霍渡的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她的手背,慢悠悠地问:“每日让钰儿学到这么晚, 可怪我?”
闻言,乐枝脚下一顿,停下来望着他。借着月光她仔细地瞧他的脸,隐隐有些疲态。
这些日子,他既要处理国事,又亲自教导钰儿,每日没几个时辰可以歇息。乐枝知晓他想尽快让钰儿学会帝王之责,让他早日能够继位。
——这便是他迟迟不肯登基的原因。
可是,这样消耗身体,乐枝担心坏了......
“那些老臣的话并非全无道理。”乐枝凝着他的眼睛,说:“而且我从未想过一定要钰儿......”
复仇的最终目的,并不是为了将天下夺回乐氏的手中。
大黎建国以来,每位掌权者也都不是权欲熏心之人。
“乐枝。”霍渡正了正神色,问:“你觉得天下是什么?”
天下?
乐枝眨眨眼,说:“自然是黎民百姓的归属。”
“所以那个位置由谁来坐,重要吗?”
霍渡低笑。过去霍长云权欲心极盛,他将天下看做霍氏的囊中之物。这本就是大错特错的。
居于那个位置的人,不应该一脉相承,而该贤能者居之。
“可是我觉得你做得很好......”乐枝轻声道。
霍渡抬手揉揉她的脑袋,漆眸中的柔色渐浓,“钰儿很适合。”
对于他意图将皇位传给异姓人的行为,皇亲贵族明面上不敢说什么,想私下都是议论纷纷。
——都觉得他疯了。
为了一个女人,将皇位拱手让人。
但其实不然。
将皇位给乐钰,是霍渡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就像乐枝说的那样,霍渡自问能做得好,可他志不在此。人生的前二十年,除了扳倒霍长云,他心里再没有其他事了。
可如今,对余生,他有了别的打算。
他想与她共度平凡人的欢喜。
而其他霍氏人,除去霍镶,无一人可堪大用。而霍镶志在从戎,过兵马生活。
这些天他亲自教导乐钰,发现钰儿虽小,可帝王之相已显。很多敏锐的想法,皆不像一个五岁的稚儿能想出来的......
只要加以引到,乐钰将来必能成为一代明君。
“可是,钰儿还太小。”乐枝知晓他心中所想,可又不忍心在此时丢下外甥去过他们想要的日子,“再过几年好不好?”
良久。
霍渡点头,轻笑着应她:“好。”
见他答应,乐枝顿时弯唇,扯着他的衣袖晃,“那你什么时候登基?”
“啧。”霍渡唇边的笑意更甚,“就这么急着要当皇后?”
乐枝怔住,随即狠狠瞪他一眼,转身就要走。
不理他!
可手腕被猛地握住,双脚倏地悬空,整个人被他横抱在怀里。乐枝低呼一声,双手下意识地环住他的脖子。
紧接着唇上被轻轻啄了一下。
乐枝红了红脸,软哼着撇过头。
然后一记低笑传来——
“脾气真是越来越大了。”
乐枝不高兴地哼唧:“近墨者黑嘛......”
“说得有道理。”霍渡凑近她的耳边,问:“不过......得多近啊?”
乐枝被他的话惊得樱唇微张。
这人还要不要脸了!
下一瞬,他低头含住她的唇瓣,吞没她所有的气息。
——算是无声回答了她的话。
......
乐枝迷糊转醒时,身侧的人支着身子笑望着她,她的气鼓鼓地推了推他,让他离自己远点。
“怎么?喜欢远一点?”
脑袋里轰的一声。
乐枝脸颊涨红,身子直直往锦被里缩。
近和远......
破碎的画面重组,耳边是他带着轻笑的鼻息,他说:“近墨者黑......是从哪儿进啊?”
这人!
是真的不要脸!
见状,霍渡俯身把她捞出来,笑着安抚他炸毛的宝贝。他吻了吻她的发,说:“登基前,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乐枝困极,含含糊糊地嗯了声,转而环抱着他的腰,沉入梦乡。
*
原以为霍渡要带她去的该是都城的某处,可当马车出了城,乐枝瞧着车里放着的不少衣物,才惊觉他是要带她出远门啊!
一路向南。
连夜赶路,马车离目的地愈来愈近。
望着车帘外熟悉的花草树木,乐枝心中全然知晓,他要带她去哪儿。可大抵是近乡情怯,先前满城破碎的画面在脑海里不断涌现......
她忽然有些怕。
那些幸存的黎国百姓,如今还好吗?
不是没想过来,可她心中的恐惧一直阻着她,让她迟迟不敢来。
原来,霍渡都知道。
“别怕。”霍渡握住她的手,低声道。
他的声音仿佛有力量般,乐枝发觉心里的恐惧被渐渐驱散。
终于,马车停在了城门外。
乐枝走下马车,望着城门上与过去无异的“繁乐城”三个字,眼眶忽然有些微酸。
从前大黎的都城。
她回来了。
见她踌躇着不敢进去,霍渡牵起她的手,徐徐朝城里走。
暖风阵阵,花香怡人。城里喧闹万分。
繁华热闹的街市,吆喝着的店家,还有来来往往带着笑容的百姓们......
乐枝惊愕地瞪大双眼,有些不敢置信。因为记挂着他们,所以让离姚在给铺子进货时,特意从这儿进货......想着能让他们都过得好一些。
如今看来,他们的日子与大黎灭亡前,好似无异。
这是怎么回事?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来往的人已然认出了她。
“公主?”
“是公主吧?”
“公主回来了?”
“......”
乐枝看着他们驻足,笑望着她。
而不似梦中那般气愤、指责。
她眼含热泪,弯唇而笑,回望着他们。
从前,黎国皇室与百姓亲如一家人。此时,他们之间不是君臣的关系,而是家人。
忽然,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今日是公主的生辰吧!”
乐枝愣住。
经过这么多事,她早已忘了生辰这回事。原来就是今日啊......
耳边响彻了此起彼伏恭贺她“生辰快乐”的声音,还有个小妹妹将一朵绣球花塞到她手里——
“公主姐姐,生辰欢喜哦。”
十七岁的生辰。
过得特别又温暖。
待人群散去,乐枝任由霍渡牵着走到街尾。
她忽然停下来,问:“都是你准备的?”
霍渡笑笑:“有些是,有些不是。”
让这儿的百姓过得富足,确是他的手笔。可也是这群百姓自己的智慧,才让生活变得越来越好。
“乐枝,除了这里,往后其他的城池也会越来越富硕安乐。”
乐枝眼里蓄满了泪,她上前抱紧了他,而他也顺势将她拥住。
“生辰快乐。”他轻轻地吻她,在她耳边温声说,“我的公主。”
乐枝将手臂收得越来越紧,她要紧紧抓着他。然后她伏在他耳畔,一字一顿地说:“我爱你。”
霍渡的身子僵了僵,脑袋有一瞬的懵怔。
完全没想到她会如此直接地说出他最想听的话。
不多时,他也贴近她的耳——
“我也爱你。”
*
登基大典与封后典礼在同一日。
乐枝永远记得那一日,春暖花开,艳阳高挂。
华美的凤舆绕着都城走了三圈,周围是热闹欢喜的声音。乐枝坐在其中,忽然回忆起大婚的那日。
那些愤懑、不甘、仇恨和恐惧已然消失,她的心里只有满满的期待。
——期待与他携手共度余生。
而阴暗的街角,有个乞丐模样的人,趴在地上如同烂泥般。他徐徐往前爬着,渴望再见她一眼。
只要一眼就好。
可是——
“我终于找到你了!”
阴森尖利的声音传来,霍诩浑身颤抖,他艰难的转头,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姜曼。
“你、你......”双腿残废的他忽然被恐惧笼罩。
姜曼的眼眸里淬着恨,她俯身抓住霍诩的头发往上提,笑得疯狂:“哈哈哈,没想到吧!我从那逃出来了哈哈哈哈!”
她越笑越大声,整张脸扭曲着。然后,她拿出身上的匕首,毫不犹豫地朝霍诩的脊背上刺去——
在暗.娼馆非人的日子,皆是拜他所赐。
所以他必须死!
“啊!”
脊骨裂开的疼让霍诩惨叫出声,可是很快他便感觉不到疼了。他看着自己的血将肮脏的地面染红......
最后,他呼出一口浊气,失去全部意识。
“做什么!”
远处巡城的官兵察觉到不对劲,疾步冲来,将姜曼擒住。可几近癫狂的女人只是流泪笑着,并不害怕,亦不后悔。
......
凤舆在宫城内的高台前落下。
乐枝被离姚搀着走出凤舆。想起大婚那日,不禁莞尔。当时,有些人还不肯来与她一起行大婚礼呢!
思及此,她抬起笑眸,望向高台——
却见高台上空无一人。
忽然,一个身影出现在身旁。乐枝偏头望见霍渡也在笑望着她。
历朝封后典礼,君王皆是在高台之上等着皇后走上来。
可是霍渡却在高台之下,与她携手一同走上高台。
高台很高,台阶极多。
可乐枝心里一点也不怕,因为有一只温暖的手牢牢牵着她。
她知道,他会一直牵着她的。
高台下,文武百官齐声拜贺。
而高台之上的帝后,对这些都不甚在意。
四目相对,他们是彼此眼里唯一的光。
封后典礼结束,天色暗了下来。霍渡本想抱着乐枝去歇息,可乐枝却兴奋地拉着他出了宫,回了太子府。
她心心念念着一件事,一定要在今日做。
霍渡便依着她,由她拉着他走,直到停在花房前。
“来这里作甚?”霍渡不解其意。
“你进去看看。”
乐枝推他进了花房的门,自己却不进去。
霍渡疑惑地走进花房,只见原本种着的罂粟此时全部换成了向日葵。一朵朵向日葵冲着他盛开,好似在对他笑。
他弯唇慢慢观赏着。
可心里直觉没这么简单。
果然,当他走到花匠台前时,整个人怔住。
——先前的画,早已被人补全。
画中,荡着秋千的乐枝依旧眉眼弯弯,只是她的身边多了一个人,满含笑意地拥着她,与她一同仰望繁星。
那个人,是他。
胸腔被暖意填满,霍渡转身朝花房外走去。
灯火明灿,将乐枝印照得格外温柔。霍渡大步向她走过去,用力地将她拥住。
乐枝的眼角眉梢都带着灿烂笑容,她回抱住他,抬眼望了望夜空。有些遗憾的是,今夜的云层太厚,遮住了月影。
“今晚没有月亮哎。”她轻轻喟叹了声,带着些许遗憾。
可霍渡却满足地笑。他松开乐枝,珍重地捧住她的脸,低头吻向她的唇。两唇相贴之时,他说——
“有的。”
怎么会没有月亮呢?
皎皎皓月,此刻就在他的怀里。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