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又冒出一个人来。
文蜀十分满意,从兜里摸出十几枚钱,刚好用红绳串了,扔过去:“夜里没打瞌睡,很好。时刻防备着,赏你们买肉吃。”
为了防止流寇、流民或是青龙庄前来偷袭、破坏山脚下的农田,自从立春下种之后,就派人两两一组守夜,只要看到来人,一个呵问,另一个准备鸣锣提醒山上。
夜里万籁寂静,山脚下鸣锣时,山寨里的人未必能听见,但狗都能听见。
卧虎寨不指望着山上山下的庄稼地能养活全寨人,够吃的,但过的紧紧巴巴,要想一年四季能吃饱饭,碗里有肉,还得捞偏门。
文蜀如此安排,只是为了让喽啰适应守夜,也让自己日后起兵别忘了这一点。
回到村庄里,十几条被拴在门口的狗都坐了起来,大黑马发出一声冷哼,狗子们听出他的声音,重新趴下。
文蜀回到卧房,挪开堂屋里一口装满水的水缸,下面是个大青石板,移开青石板,有个小小的地窖。把整个包袱都塞进地窖里。
桑三郎听见响动,起身出屋,看见这一窖的金银珍宝,连忙转过头去以示避嫌,又按捺不住心中的羡慕,微微侧过头用余光偷觑。
文蜀不怕他看,这八十斤重的大青石板,足够防住这些抢来的书生。脱了夜行衣裤往旁边椅子上一扔,又脱了小袄,背着二三十斤沉甸甸的大包袱一路纵马狂奔,勒的肩膀上有点酸痒,随手掐了几下,从椅子上又捡了件小袄披上,拿到油灯旁边,看小袄里子上印的印章,红红的弯弯曲曲。
把小袄扔给桑三郎:“你看看这印的是什么字?是个金印,那公子长得像个小羊羔,别的东西都拿了,金印嘛,一向关系重大,不大敢偷。”
九叠篆虽然难以辨认,但对读书人来说却是必考科目,能读会写。
书生在油灯下端详了半响,在桌子上比比划划试图补上断掉没印上的比划,这九叠篆的好处就是缺一两划也不耽误辨认:“姐姐,这是‘谨行俭用’四个字,乃是自我劝告的闲章,要谨慎行事、俭朴。不是官印。我听说郁金府中的达官显贵,有时候偷偷的用金子刻印章,做王侯将相的梦。”
文蜀满腔喜悦化作乌有,暗恨自己不认识篆字耽误了多少大事,坐在床上叹气:“那可是四两黄金啊!那么大一个金印,生生的被我错过了。唉。怪我有眼无珠,早点看清楚了字迹,那多好。”
桑三郎:“姐姐,你看那印什么模样?是金龟印?鼻钮印?覆斗钮?”
文蜀沉思了一会:“长得像个球样。”
书生吃了一惊:“寨主…何故骂人?”
文蜀摆摆手:“不是骂你,那印章上有六个四方面,五面是红红道道的,不是一个四四方方的老实金块,侧边是三角面。”
桑三郎:“确实是个…球样。呵,另外六面没见着,我不敢轻易下定论。但寻常人家不用多面印。”
文蜀琢磨了一会,想开了,开玩笑道:“说不准是他穷还非要做金印呢?”那大白马就值几十两黄金,别人家养了那样好的白马,轻易都不舍得骑出门,非得选一个风和日丽不冷不热的好天气,铺着毡垫出门炫耀。他们能骑着一路从京城赶到这里,马掌都磨了不少,可见不在乎这点金银。单从‘谨行俭用’这四个字,就能找人问出点东西来。
桑三郎不知道她是戏谑,有些当真了:“姐姐说得没道理。这样人家不缺金子,只怕太重了。”
文蜀:“啧啧啧,我不怕沉,都给我。说起来,最好笑的就是那帮人扭捏作态,说什么爵禄太重,嫌重你给我啊,我不嫌。”
桑三郎:“哈哈哈哈,姐姐坦率,他们不敢。就像之前被抢上山的书生,有几个敢侍奉寨主?”
文蜀微微一笑,心说也就六七个吧,我在这儿经营才五年,有些人高估了自己的风骨,而你低估了他们的胆量,他们不仅愿意侍奉,愿意斟酒、弹唱,还很想爬床呢。
从旁边拎起酒坛,给自己倒了一碗喝:“常听人说年轻书生离经叛道,有些桀骜不驯藐视僧道权贵、不落俗流,我抓了这么多,就没见到一个超凡脱俗、和我心意契合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人能和我畅谈天下事。
书生微微有些惭愧:“姐姐,芸芸众生大多贪生怕死,书生也不例外,从古至今,有风骨不落俗的人,一本书写的下。那些趋炎附势的,如恒河沙数,还要那铁骨铮铮的好汉来充同窗同科、给自己壮门面。”
……
县尹穿了一身布衣,官帽也摘了,只用荆木发簪挽着一头花白头发,这是戴罪之身的装扮,拘束的站在德升老店的大堂里,拘束的看着来往人士。
柳十郎又在旁边说书:“驾出北郭门,马樊不肯驰。
下车步踟蹰,仰折枯杨枝。
顾闻丘林中,噭噭有悲啼。
借问啼者出,何为乃如斯?”
念完了定场诗,一拍桌子:“今天说一回什么故事呢?讲一会龙争虎斗局,湖中血波涌!昨日城外沐仙湖上的一场大战,诸位街坊邻居都知道了,可是知道的不详细。且听我慢慢道来!没有人不知道登萍度水文大王飞身越过二十丈,在浮桥上大战三百回合,一口金刀力压银枪威震八方的朱庄主吧?”
一声声大王,僭越的称呼,直往葛谨风心窝里刺,昨夜还未平息的火气又涌了起来。
在京城之外不用尽力收敛戾气,虽然小厮和侍卫都可能上报,但做了也不妨。
葛谨风以眼神示意阿圭,而阿圭正在看窗外街景:“阿圭,去叫那说书的上来。”
阿圭回过神来:“公子?叫他上来做什么?这人满嘴跑旱船。”
葛淼一脚踹过去:“你傻啊,把他叫上来,捆好了先抽二十个大嘴巴子。在魏国天下,敢呼别人做大王,割了他的舌头都是轻的!”
阿圭下去一叫,柳十郎以为天使上钩,欣然跟着上楼去了。
然后被一拳打晕,堵住嘴五花大绑,蒙住眼睛。柳十郎晕晕乎乎的想:怎么天使也这么不讲理啊。
葛淼下楼,见了老头装扮的县尹,呵问道:“今日去取水,吉利不吉利?”
县尹想到宜早不宜迟,早些出城还有转圜的余地,慌忙说:“今日正是吉日吉时,下官特意前来侍奉天使出城拜井,取仙机井水。”
葛淼踱步踱到门口,抬头看了看天:“看起来快要下雨了。”这辈子最烦姜汤。
主簿忙道:“天使有所不知,这下的不是雨,乃是天降无根水,使天地之间灵气贯通。道人炼丹要烧炼周天,此乃地下水承接天上水,乃是天地之间的周天大循环。”
听书的老少都附和着点头,神色没半点异常。
下雨天取水是天降无根水,天地灵气贯通能延年益寿。
晴天取水是地涌甘泉,主治虚寒无力,不孕不育。
旱灾时取水是神仙普降甘霖——价格翻倍。
葛淼挠挠头:“是吗?”听起来好像很有道理:“阿胡,上楼请公子示下,是否与我同去。”打个水嘛,也不是非得太子亲自去淋雨。
金童探头:“公子说更衣就来。”
葛谨风还打算拿淋雨的常服回去展示至诚至孝,哪能不去!
拿一件雪白的道人装束,外罩鹤氅。
作者有话要说:
九叠篆的图我发微博了。可以去认认哈哈哈。
……
淦,大修之后放不下了,下一章又不用动,就这样了。
第7章 .仙机井(微调)
城外风景如古画——大面积都是黄土色。树梢崖边有点青绿的叶芽,迎春花已落尽,半点黄花都不剩,枝头的桃花半开半闭已经有些枯萎,不是这个季节该有的景色。
天色阴沉,隐约看到云层后太阳高悬,像一只黯淡无光的眼睛,光芒透不出来。
每个城外似乎都有茶摊,货郎挑着担子坐在路边休息,成群结队的野狗就在荒野中游荡。进城做买卖要交税,有些胆大不怕盗贼劫掠的穷人为了避税就在城外的小树林里做小买卖,也有些不怕盗贼设套的人过去买东西,一听见铜锣开道,无数百姓背着箩筐、挑着担子、像被猎狗撵的一窝兔子一样飞快的散开了。
铜锣开道,县尹仍旧是布衣装扮,衙役们身上的衣服虽然有明显的褶皱压痕,却光鲜亮丽。
公子仔细打量衙役们。
仍旧不太对劲,县尹可以布衣出城,也可以不告知缘由带着衙役们四处乱走。但这些衙役明显知道目的。
葛谨风有时候怀疑自己想的太多,但大多时候感觉不妙时确实不妙,感觉挺好时,也不太妙。
葛淼骑马在最前面。
县令在旁赔笑:“恰好下官也要去取水入药,同行,一路同行。”
公子在后面,前后左右都被从人簇拥,为防不测,各带佩刀□□。
官道两旁有些无主的荒田,有些老人小孩和面容丑陋的,在这里搭了窝棚,种几行菜、豆,听天由命。
葛谨风不由得叹了口气,扭过脸去,吩咐金童:“你回城去,拿些钱,不拘什么煎饼饽饽,陈米高粱,越便宜的越好,多买一些,再买上两斗咸盐,分散给城外的百姓们一人十斤。也算行善积德。”他有点赈灾的经验,知道用陈米赈灾,就不会被地方上贪污——没有贪污的价值。要是再有打架斗殴,也是他们互相劫掠所致。
金童:“遵命。”
县尹心不在焉的夸赞:“公子惜弱怜贫,真善人也。”
缓缓走了半个时辰,远远的看见前面十里长亭。
县尹指着前方道:“将军,前面有沐仙湖,绕过湖去,就是仙机井。要不要下马稍歇?”
葛淼:“我还嫌你们走的太慢呢!衙役们一个个身强力壮,怎么扛着仪仗和红木大棍就走不动路?”
众人一路上吹捧他,吹了没几句,葛淼嫌他们捧的不是自己爱听的,自己高谈阔论起来,从郁金府的饮食和华美富饶,讲到瑕州府、云梦泽和嵩山的人间仙境,又谈起邻国汉、宋、韩等国的风土人情。
简而言之,就显得他是个大明白,各国都有高官朋友。
县尹却去过郁金府,知道他说的都是真话,更加坚定信心,给主簿使了个眼色,又对旁边的捕头点了点头:“多加小心。”
众人也不知真伪,本城士绅最远也就去过南柯府的府城,听他说的栩栩如生,各个点头附和。
忽然感到脑袋上几点冰凉,低头看黄土上点点水色,众人忙穿斗笠。
县尹忙道:“看起来是天师天使普济大众,诚心感动上苍普降甘霖,本县自从过年之后,半点雨雪也没有,今日好了,真乃天幸也。”
公子等到被淋了个半湿,才徐徐在马上戴上斗笠,披上蓑衣。
此时已经过了十里亭,前方隐约可见一座小院,门外有许多高高矮矮的石碑排列成行,供人膜拜,朱漆彩绘的门楼上高悬匾额,上面是本朝天王的御笔亲书。
朱漆大门敞开来,几个歪戴帽子的衙役站在雨中,被浇的七零八落,在暗淡的天色中扶着帽子强充整齐严肃。
葛淼也不管步行的县尹仪仗,带人催马狂奔,来到门口看到天王手书的‘滚下马来’大字石碑,只得翻身下马,双手去接公子:“公子,快下马进去避雨。这地方俩月没下雨,猛一下都得补回来。”
葛谨风翻身下马,被人簇拥着跑进去。
只见这庭院虽然不大,倒也整齐。
只是地势低洼,院外的地上还没有积水,院子里积水已有二寸深,正中间就是一口亭子,亭下正是仙机井。
正对着大门还有神殿,三尊金像辉煌夺目,穿的七彩霞衣,虽然是泥胎贴金彩绘,须发用的却是信众剪下来的头发。
大雨越发急促,爆裂如鼓声,都快下冒烟了。
隔着重重雨帘望过去,三尊金相如真似幻。
那金相背后的阴影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蹲在哪儿,形如鬼魅。
都头背着县尹狂奔而来,一行人廊檐下等了一个时辰,终于等到风停雨歇。
各自收拾装束,等衙役和杂役们用瓢和簸箕把庭院里淹到第二节 台阶的积水都舀出去。
县尹催促道:“天使尽快取水,看天色低沉,顷刻间又要下雨。”
阿胡终于捧出银罐和白蜂蜡,在旁边恭敬侍立。
玉童拿出带来的宫中香。
公子当仁不让,先拈了香,走上前戳进香炉里,朝上方拜了三拜。
假装在祝告,暗自腹诽:世上哪有真神仙。若是有,也是些不问人间疾苦、不顾忠良遭戮的闭眼神仙,如此说来,庙堂上是群仙。
随即是葛淼,然后是县尹。
县尹躬身道:“请天使取水。”说罢,就向后退去。
井边有辘轳,红绸子上挂着着一个雪白闪亮的锡桶。
公子上前两步,伸手把系在红绸上的锡桶扔进井里,尽心尽力在旁边摇辘轳,摇了半天,摇上来一桶水,阿胡捧着银水罐来接。
突然天上又下起雨来。
阿淼察觉到不对劲,回头看雨下的大不大,却见县尹已经溜到门口,十多个衙役呆愣愣的站在旁边,用眼神往门外看。“县尹呢?”
葛谨风迟疑的时间不会比雨滴溅起的水珠又落在水泊中更久:“阿淼,拔刀,抓县尹。”
侍卫们有点没反应过来,先听命把刀□□,训练有素的四个人围住公子,其他人在外圈提防。
衙役们本来等着一声号令,一起动手,没想到对面那白白嫩嫩的小公子先下手为强了。
阿胡把刚封好的银水罐装在桶里,往井中一抛。
阿淼直奔县尹而去。
有一个衙役猛地拔刀冲着白衣公子扑过来,玉童惊慌失措的挡在公子生前。侍卫比他还快,手起刀落,就把衙役杀在地上。
有一个反应慢半拍的大内侍卫,被衙役一棍子砸在脑袋上,死在当场。
同时的,那轮棍子砸死人的衙役被另一个侍卫当场砍死。宫中禁卫一部分长得英俊出身优越,另一部分则英俊又身手矫健。
县尹还在门口感慨:“真乃天幸也,好一场大雨,把血水都冲干净了。”
阿淼一路砍杀了挡路的衙役,对面拿的虽然是朱漆大棍,又红又硬,架不住他的刀快身法更快,随便怎样用长棍招呼,侧步抢上前去,或劈或撩,或戳或砍,一步杀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