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谨风慢条斯理的捻着一串又大又圆的珍珠手串,手串上有几颗降仙香,飘荡着淡淡的香气,这是天师所赠之物。在这里翻看县志,看到不少稀奇古怪、前言不搭后语的地方。
正在这里看书,前面听一阵喧哗。
金童出去看了看,回来禀报:“公子,还是那庄寨赌斗,县尹去做了见证。卧虎寨的文寨主凌空飞渡,踏着水面飞了十丈,叫人看了害怕。县尹吓得两股颤颤,刚刚被人抬回来了。公子也不用装模作样的过去拜见他,他现在也没心思见人,一心一意在被窝里害怕呢。”
公子的服饰、玉佩、革带、所用的器物皆非凡品。此地的人再怎么鄙薄,也识得美玉、白陶、犀牛带、朱红英、金得胜。知道他这位公子虽然语焉不详,却是老姓,不是新姓,绝对不敢得罪。
葛谨风暗自恼火,表面上叹了口气,继续读书。
葛淼在旁边发出嗤笑声。
看县志到入夜,回到德升老店里,公子上楼咬牙切齿的生闷气去了。
阿淼问的更详细:“这倆山头如此嚣张,县尹就不吭声?”
店家:“客官,这是常有的事,一年到头打生打死,互相劫掠,争锋斗气。俩山头上的狗见面都咬一顿。县尹想管也管不了,庄主寨主有飞天遁地的本领,除非南柯府调兵来围困。”
阿胡不屑一顾,大部分寨主盛名之下其实难副,他这一路上杀了四个寨主了,一个比一个能吹,其中一个是说书先生讲江湖好汉的故事讲的太多了,一时上头,凭着满口义气和亲自传颂武艺,占山为王四五年。“青龙山上,老少几个?”
店家抱过酒坛子来给他们斟酒:“原是父子三人,老庄主名叫朱铲,大郎叫朱英,二郎叫朱雄。前些年二郎出门游学去了,如今还有父子二人。”
阿淼伸手盖住酒碗,并不指望这人能说出什么地形:“他们父子三人有多大本领?师从何人?”
这都是公然宣布、公然吹嘘的消息,江湖中人要扬名立万,有一半靠广交朋友,互相吹捧,他当年没跟随天王时,就有这样的计划。
店家殷勤的给其他人斟了一圈酒:“老庄主曾在小人店里会朋友,听见只言片语。听说曾在福王府上做武师,能耐太强得罪小人,被逐出王府,拖家带口来到此处。两位少庄主武艺超群,大郎使白缨枪,步下马上的功夫人见人夸,二郎更是文武双全。”
另一个侍卫阿胡嗤笑出声,和同伴一对眼色,心说但凡没什么本事的人,都这般吹嘘。但凡赢过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必要罗列成串,叫周围人不住口的念叨,凭真本事扬名立万的家伙不多。
阿淼又问:“恶虎山上,老少几个?”
店家:“哎,这就难说了。一开始是师徒两个,可从来没见过那做师父的,只有文蜀一个,还有她干娘和表叔,没有亲眷帮衬。寨主叫文蜀,蜀地的那个蜀,进城巡城时只听左右亲近的对她叫五姐,旁人叫她大王。本事…蹿房越脊如履平地,使一把金背大刀,当面交战时,侥幸砍了朱少庄主的一只耳朵尖儿,被老庄主杀败了,险些丢了一只手。”
侍卫们顿觉不满:“就这?真是没见过世面。”
“到底是府尹县尹治理不利,放纵的什么玩意敢胡吹法螺。”
“青龙庄挺能吹。砍耳朵和砍手差远了。大刀能削耳朵,进半步就把脑壳掀了!”
“青龙庄给你们多少钱,让你们说这话?”
店家尴尬的只是赔笑:“人家是本城大户嘛。”
玉童笑道:“公子许你们去?”
阿淼:“店家,你去厨下看看还有什么硬菜。”他低声说:“公子说不要惊动地方。可出行前天王又吩咐,不要事事依从公子。哎,不许咱们主动荡平地方贼寇,说什么官逼民反。可在路上遇上了打劫的随手杀了,也不拦着。大魏天下那都是他家的,怎么能容忍这些蛀虫惹是生非!他娘的,我去见见县尹。”
明月高悬,千家万户寂静无声——大晚上干活多废油灯啊。
县尹赏月赏花,喝了几杯压惊酒,和妻妾们叙了些闲话,满腹愁绪化作诗作,正要说起朝廷之苛责、小人之难以应付、府君之故作清高、世家豪族之恃强凌弱、山寨之匪患。
天上月明星稀,舞姬在花下起舞。
猛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巨响,惊的美人们花容失色,夫人抱住婢女,侍妾们挤成一团。
县尹手里的筷子失手落地:“书童!书童快去看看,是什么事?十方仙佛保佑,千万别是神怪作祟!”
书童慌忙跑到月亮门,都头正在焦躁等候,他不敢擅入二门:“书童书童,快去禀报县尹,葛公子确是天使,咱们耽搁了这几日,葛将军不耐烦,打上门来,一锤打裂了大门。”
县尹浑身战栗,听说不是贼寇,这才松了口气,打起精神来准备应付这塌天大祸:“快快快拿官服来。他是什么人?
都头说的颠三倒四,书童更没记住:“为首的是郁金府的将军,武德大夫葛淼。”
县尹换好朝服官帽,深一脚浅一脚的跑过去。
阿淼已经占了大堂端坐着,他只穿了武官的罩袍和棉甲,懒得穿铠甲。
县尹跪地叩首:“下官不知天使代天巡狩至此,未曾远迎,还请将军恕罪。”
旁边的侍卫接过葛淼抛过来的令牌,搁在他眼前:“你可要看清楚了。”
县尹扫了一眼,这炸金珠镶嵌的工艺,绝无虚假:“下官看的清清楚楚。”
阿淼拍着桌子大骂:“你这县尹实在是无能!亏你当年以干练得了一个上上的考评!如今奸宄竞逐,豺狼满道,仙机县事关国运,鸡飞狗跳充作龙争虎斗,你却放任他们为所欲为!收了这两伙盗匪多少贿赂?”
侍卫嗅了嗅:“将军,这人还一身酒气脂粉气呢。”
县尹立刻就哭了,跪在地上作揖又叩头:“天使明鉴,下官几次上奏,说本地匪患成灾,求南柯府发兵,奏本不是石沉大海,就是遭到朝廷申斥,说下官谎报,造谣生事。下官被逼无奈,只能在此地勉强转圜,时常杀鸡儆猴。今日两伙强盗争夺商路赌斗,下官只能杀了两个私盐贩子以儆效尤。朝廷不派兵,匪徒无所畏惧肆无忌惮,下官为之奈何!”
……
文蜀带着老邬轻而易举的攀上城墙,城墙上的守卫或喝酒打牌,或是抱着长矛短剑公然打盹。
寨主堂而皇之的顺着石阶下城墙,一边走一边抬手比比划划,小声说:“就这么防御外敌,一队弓箭手准备,二队勾镰枪,多煮金汁,准备好滚木礌石。擂鼓助阵,待本王出去厮杀一番,万军中去他们上将首级,截获辎重。”
手里的大黑手帕甩的像令旗,抖搂了几个意义不准的旗语,大摇大摆的走下长阶梯,一路指指点点,又冲并不存在的人们挥挥手。
老邬安安静静的跟在寨主身后,心说,寨主心里她总在称王称霸,但愿能有这天。
街边有几个生死不知的醉汉,妇人骂骂咧咧的寻来,脱下绣鞋照着脸上抽了十几下,扯着耳朵拎起来,拉回家去。
还有几个机警的老乞丐,睁眼一瞧,见只是来路不明的飞贼,不是来抢自己破棉絮的,安心闭眼入睡。
巡夜的兵丁隐约看见有黑影一闪而过,刚要去追,有智慧的老人劝说年轻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文蜀掸了掸土,悄无声息的走到德升老店,从后门翻墙进马厩,守门黄狗竖着耳朵微微龇牙,老邬一噘嘴,呜呜旺旺的叫了几声。
黄狗不吱声,安然睡下。
月光下的白马,白的通体似美玉,身高十五掌,堪称高大俊美,看的她眼睛都直了。目不转睛的盯了好一会,凑过去轻轻摸了摸:“真是神俊啊。我这半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美的马。有这么一件好宝贝,胜过绫罗绸缎,明日梦里相见。”
白马自幼生长在宫中,性格温顺至极,只见过贵人和仆役,不知道什么是盗贼。
只是温柔的碰了碰她的脸,侧过脸来,眨巴着长睫毛的温柔大眼睛,瞧着文蜀。
文蜀:“哎呦我的宝贝。你叫什么名字?跟我走吧。听说宫里的犬马,叫一声都要挨打,你到我哪儿去,想怎么叫都行。”
老邬也爱的不行,凑过去一起摸热乎乎胖乎乎的大白马。摸一摸热乎顺滑,闻一闻带着干净的青草香。
摸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五姐,咱们还有正事呢。”
文蜀恋恋不舍的抱着马脖子又亲了两下,顺着柱子攀到顶端,抓着出头的椽子一个顺风扯旗,把自己轻轻的甩到一楼房檐上。
指了指窗口,见老邬点头,就从腰间拔出短刀和钩子,顺着窗缝伸进去,三拨两弄,打开了插销,借着月光往屋里一瞧,窗口长凳上躺着一个壮士,床边脚踏上躺着一个苗条俊俏的小厮,床上还有一个人。
轻轻跳进屋里,先按住壮士的睡穴,让他牢牢的睡死过去,随即又弄晕了小厮。
葛谨风前半夜琢磨奏本的遣词用句,似睡非睡间感觉到一股小风,睁眼一看,黑漆漆的强盗手里攥着一把明晃晃的刀,从窗口轻轻的进来。
惊的他抖了一下,现在叫嚷起来,隔壁的侍卫能冲过来护驾,贼人给我一刀却近在咫尺。
文蜀专心致志的弄晕小厮,往床上瞟了一眼,绣了百花图的纱帐,里面的衣裳被子都是银子一样闪闪发亮的丝绸,裹着个纤瘦白嫩弱不禁风的公子哥儿。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这厮倒是肌肤如雪,貌若好女,十指纤纤的提着被子,盖住下巴,似乎有些心神不宁。
掀开帘子仔细打量,确实是好相貌,未经一点风霜世事的面庞,颇有些惹人怜爱,鬓发乌黑油亮,朱门府邸里拿民脂民膏喂养出来的肥羊。大概是那种见了烈马会以为是老虎的小废物。
葛谨风最会装睡,在别人的刀锋下都能呼吸平缓,不留破绽。
文蜀看了两眼,也有点为之心动:“真是莲花少年。”去旁边卷了金盘银碗白陶盏,仔仔细细的原样用软布垫好,搁在褡裢里。再找,没钱,没有金票银锭,看起来金银细软都不在他屋里,只有衣服器具。翻来翻去,又找到一个印,黄澄澄的看起来是铜,拿起来一掂就惊了,是金的。那层层叠叠叠叠的篆字,不认识只知道是九叠篆。
葛谨风眯眼看她,见这强盗在月光下辨认太子金印,看起来他不认字。借月光看得清楚,这人身高七尺,姿态挺拔而洒脱,头上无帻,两道浓黑的剑眉英气逼人,一双虎目,圆而明亮,窗口的微风吹起她茂密的头发中那细密的短发,看起来血气强壮。
长得是侠义之士,可惜是个贪心的强盗,也是,大凡英雄侠女,其实都是自吹自擂,本质上全是强盗。
文蜀对着金印哈了两口气,从黑灰色夜行衣下面扯出一截小袄,小袄的里子是浅粉色,拿金印往上一盖。金印不要,她虽然没文化,也知道县令不过是铜印——借来把玩过。印好了回去让书生辨认。
老邬:“汪呜~汪汪汪~”前门有人回来了。
他这一叫,后院的大黄狗也跟着叫了起来。
文蜀并不着急,从偷改成抢也没关系,慢条斯理的在旁边挑选器皿物品,还拿了两个绣工好的令人震惊的荷包。
葛谨风一动不动,不敢出声,任凭她为所欲为。
心里深感羞愤,为这命运,为自己在京城的困境和此时此刻的困境,几乎五内俱焚。
楼下传来葛淼等人回店、轻手轻脚上楼的声音,对天下大势的低声谈论。
而太子本人的困窘,没有人发现。
文蜀如同在菜窖和仓库里挑选自己的东西,选了一会,颠了颠重量,太重恐怕包裹禁不住,压碎压坏了得不偿失,一些东西揣在怀里,差不多了就要走。
又回到床边,探手进帷帐,在他脸上摸了一把,果然滑嫩细腻略带幽香。
这厮装睡装的倒是认真,或是吓得不敢动弹,嘻嘻。
葛谨风憋屈又愤怒的忍耐良久,他实在想不明白,一个盗贼,怎么敢露着脸、在别人的侍卫回来之后,还翻动东西,捣鼓器物,甚至还挑三拣四。也就是说,就算侍卫都在屋里,这厮也敢狂妄无礼的入室行窃。
他等了一会才缓缓坐起来,用手帕仔细擦了擦脸,脸上被她摸过的地方似乎很脏。碰了碰床边的小厮,倒还活着,只是没有声息。自己斟了一杯水,一瞬间无数委屈苦闷都涌上心头,强烈的愤恨和杀意在胸中激荡。
暗下决心,只要自己能熬到天王归西、自己继位的那一天,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诛杀朝中十大奸人,第二件事就是派人回到仙机县,把这贼人捉出来,枭首示众!
三笔两笔写出这妇人的长相,以免强烈的愤恨扭曲记忆,恍惚了她的相貌:鹅蛋脸微方,浓眉,圆眼,高鼻,薄唇,肤色甚白,身长七尺。
写完之后,愤然摔笔。
葛淼还没睡着,惊起:“公子,怎么了?”
葛谨风装作不知道他出去了:“遭贼了,你不知道?”
阿淼啪啪啪给自己三个大嘴巴子,跳起来赤脚跑到隔壁,四周一打量,见桌上塌上一片狼藉,眼泪差点落下来,他就住在公子隔壁,这房屋墙壁似乎只是一层木板,自己若留在隔壁,肯定能听见声音。倘若公子被入室抢劫的贼子所杀,自己逃入山林落草为寇,才能免去一死。
膝行上前,惊的他浑身上下酥软,像个柔若无骨的舞女:“阿淼万死!公子…受伤了吗?”
“适才恐被贼人所伤,只好假寐。”葛谨风淡淡道:“幸好宝珠、玉璧、金印都在。看来这贼子也察觉了你我的身份。县尹也知道,盗贼也知道,自入城以来大肆宣扬了吗?”
阿淼慌忙思考,太子回去若是启奏天王,说自己喝酒误事,让盗贼入室抢劫行凶,只怕要被派去戍边。必须赶紧弥补,跪着启奏:“殿下,公子,我看那店家贼眉鼠眼,他们迎来送往,就以出卖消息为生,他还知道属下出入的时间。那个,那刻意凑近公子的柳十郎也有些可疑,属下派人跟踪,柳十郎与县主簿私下会面,理应抓起来严加拷打。还有常在店外游逛的父女俩,常来卖糖卖干果卖唱,也有几分形迹可疑。”
葛谨风摆了摆手:“器物是身外之物,不要大肆声张,免得有人说我是非太多。”
阿淼攥着拳头跪在公子面前:“公子…天王怎能如此委屈您!”
……
文蜀背着包袱带着人,策马奔腾半个时辰,回到山脚下,壕沟里猛地挑出来一个人,举着叉问:“什么人!啊,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