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恨么?
怎么可能!
若是不恨,又怎会说出不能容忍世家女的孩子成为大徽未来的女人?
若是不恨,又怎能明知她根本不想做这?皇后却依旧要她做这?皇后?
大徽的下一任天子只能是她所生,容不得世家血液来玷污。
这是太后最后的坚持,也是最后的底线。
一朝国母尚且委曲求全,更何况她?
然而讽刺的是,封建社会到底是阶级分明,太后哪怕委屈求全,也能威逼利诱让她不得不听从——不做李盛皇后的下场是太后的疯狂针对,邺城哪怕不缺粮食也冒不起这样的风险。
她的婚事,注定不可能由她自己做主。
但她,依旧不想委屈求全。
她骨子里就没有打碎牙齿往肚子里吞的息事宁人。
“我懂娘娘的顾虑,更明白娘娘的用心良苦。”
祝仪缓缓抬起头。
太后捏着白玉扇柄的手指微微松了一分,笑意终于进入眼底,“祝四,我与先帝没有看错你,你果然是?懂事孩子。”
祝仪:“......”
倒也不必这么夸她,她的性子跟懂事差了十万八千里。
祝仪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自己想要口吐芬芳的心情。
嗯,不气,这样的狗比王朝狗比封建时代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等她出了皇城,便即刻回家给阿爹阿娘写信,写完信再撺掇撺掇谢年舟,到那时,太后也别忍世家了,她也不忍太后,这?上至太后下至百姓的王朝就应该一脚被踢进历史的垃圾桶。
“身为子女,总是要懂事的。”
祝仪一脸假笑,“太后娘娘若没有其他事,臣女便先行告退了。”
这样的举动虽然有些不知礼,但太后也知此时的祝仪心里憋着一肚子的气——任谁被逼着嫁给一?自己不喜欢的人谁都不会有好脸色。
太后笑了笑,宽恕了祝仪的不知礼,“你先回去吧。”
“我与盛儿都很喜欢你,等你得了闲,再来宫里陪我说话解闷。”
祝仪敷衍点头,转身走出楠竹亭。
院子里的贵女们仍在赏花,三三两两聚在说笑着,祝仪从她们身边走过,看到她们面上或许艳羡或嫉妒的模样,那些目光落在祝仪眼底,祝仪有些想笑。
真的不是凡尔赛,她是真的不想当皇后。
她知道自己的想法很天真,但她依旧想独善其身。
可惜现实总是甩她巴掌,逼迫着她让她认清事实。
——想要自由?
不可能。
太后都在委曲求全着呢,你算哪根葱?
老老实实嫁天子,开启宫斗养老一条龙才是你的出路。
能不能活下去都是一件未知的乱世,人身自由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是她太天真。
但她,愿意为她的天真为之奋斗,且愿意为之付出代价。
祝仪眸色微沉,加快步伐。
然而就在即将踏出长信宫门的那一刻,她遇到一?不速之客——谢年舟。
少年一身郎将甲衣,领着一队卫士而来,朱色的宫墙衬着昏黄的夕阳将少年的影子拉得极长,少年身上莫名有种乱世枭雄的感觉。
祝仪晃了一下神。
她这才惊觉,追在她身边温声唤她阿姐的少年早已长成了大人,只是他的身材偏清瘦,又有种永远游离事外的疏离清冷感,才会让他的少年感格外突出,以至于压过了男人的凌厉杀伐。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
原来谢年舟都已经长大了。
祝仪有一瞬的恍惚。
谢年舟抬头看了眼祝仪身后的长信宫门的牌匾,轻轻笑了起来,“阿姐不是在与太后娘娘一道赏花么?怎么出来了?”
宫门的禁卫按剑而立,往来的小宫女与小内侍络绎不绝,众目睽睽下,那声阿姐便有些亲昵,祝仪怕暴露与谢年舟的关系会影响到谢年舟在做的事情,在宫里总是很注意与谢年舟保持距离,乍一听他在那么多人的情况下唤她阿姐,眉头下意识蹙了一下。
祝仪细微动作落在谢年舟眼底,谢年舟面上笑意更深,“怎么,阿姐不喜欢我唤阿姐?”
祝仪顿时觉得今天的谢年舟似乎有些不太对劲,虽然轻轻浅浅笑着,看着挺温和,但咄咄逼人的态度却是藏不了,她看了又看谢年舟,疑惑着与他保持距离,“我比谢郎将大上一些时日,谢郎将唤我一声阿姐倒也使得。”
这话便是在刻意保持距离,几乎把我们不熟你不必与我攀关系的心思写在脸上。
谢年舟清冷眸色顿时如墨色铺开。
他侧脸闭了闭眼,腰侧佩剑的剑柄处留下一串极深的指痕。
但他很快调整自己,片刻后,他又侧目去看祝仪,昳丽凤目软得如同露着肚皮的猫儿,“阿姐,只是这样么?”
祝仪心里越发疑惑。
——今日的谢年舟,像是吃错了药一般。
可问题是,她也没做什么刺激他的事情啊?
仅仅是因为她送了他回礼,回绝了他想撮合她与李盛的事情?
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大可不必生气了,她刚才在楠竹亭里与太后虚与委蛇,在太后眼里她已经是铁板钉钉的皇后了,相信不出几日,这?消息便会传到谢年舟耳朵里。
早知道晚知道都是要知道,还不如她自己跟他说,省得他在这儿阴阳怪气。
“不错,就是这样。”
祝仪道:“对了,差点忘记告诉郎将一件事,方才在长信宫里,我已答应太后娘娘所说之事。”
谢年舟瞳孔骤然收缩,眸中软意瞬间消失不见。
祝仪越发不解。
她看了又看面前明显不对劲的谢年舟,怕他没有听明白自己的的话,便又暗示一遍:“所以,郎君不必如此。”
秋风乍起。
微凉秋风卷起祝仪的衣袖与鬂间璎珞,也撩起谢年舟的羽穗,殷红的羽穗一下一下拍打着他的眉眼,映着朱红宫墙与如火残阳,像是血色在他眉间摊开,昳丽的脆弱感扑面而来,让人的心口不由得为之一颤。
可他的那双眉眼此时却凌厉如长剑出鞘,顷刻间便能摧毁一切。
没由来的,祝仪心里打了?突儿。
“那我是不是要恭喜阿姐一句,恭贺阿姐得偿所愿,终于摘得皇后宝座。”
谢年舟无声笑了起来,目光锐利如盯上猎物的兽,径直撕开祝仪想要遮掩的事情,丝毫不顾及此时宫人往来匆匆。
祝仪心头一惊,一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瞬间席卷全身——这是她在梦境中的感觉,被关在小黑屋的感觉。
被灭全族被关小黑屋的恐惧感深入骨髓,祝仪几乎脱口而出,“谢年舟,你想做什么?”
“阿姐真是误会我了,我能做什么?不过是想送阿姐一份大礼罢了。”
谢年舟温柔笑着,“敢问阿姐,太后娘娘既然选定阿姐为后,想来黄道吉日也该定了下来,不知是何时下聘,又何时迎娶呢?”
往来匆匆的宫人停下脚步,惊奇望着谢年舟与祝仪。
就连驻守宫门的禁卫,此时也忍不住向谢年舟与祝仪投向怀疑的目光——天子立后的事情,果真就这么定了下来?
周围人的目光让人想忽视都难,窒息的恐惧感又如影随形,祝仪几乎有些喘不过气,她掐了下掌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谢年舟的话说得很温柔,若不是此时谢年舟眼底的墨色过于重,祝仪当真会信他是真的要给自己准备新婚贺礼,可面前的谢年舟明显情况不对,几乎是把想要搞事的心思写在脸上,祝仪想问他到底怎么了,但太后的长信宫门外明显不是谈论事情的所在,她强压下心底的恐惧不安,掐着掌心道:“天子立后乃是国之重事,你我不必在此妄言太后天子之意。”
说完明面上的话,祝仪声音一低,星眸里带了几分祈求之色,“小舟,你到底怎么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换?地方吧话说清楚好不好?”
谢年舟无声笑了起来。
他想起上次祝仪塞他帕子,模样似乎与现在没有什么不同,一边端着身份与他撇清关系,一边把帕子偷偷塞在他掌心,他把帕子绑在剑鞘上,李盛打趣儿问他谁家姑娘,祝仪脸色顿时变了,也是这般义正言辞说着话,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是了,从来都是这样。
他是见不得光的存在,祝仪对他的那些好,自然也是不能见光的。
她是祝陆两家的掌心宝,是未来尊贵无限的皇后娘娘,怎能与他一?生来便见不得光的东西扯上关系?
是他一直在强求。
过去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陆广轩告诉他,祝仪不喜被人掌控,林景明告诉他,祝仪是一?有想法的姑娘,李盛告诉他,强扭的瓜不甜,而祝仪也告诉他,要他性情温和,不滥杀无辜。
给她自由,容她想法,为她去做那些他根本瞧不上眼的事情。
他已经做到了那么多事,为什么还是走到这一步?
“女郎说得是,天子立后乃是国之重事,你我不必在此妄言太后天子之意。”
谢年舟笑着抬起头,眼底是令人心惊的疯狂,“女郎放心,我什么都不会做,我只会送女郎一份大礼,以谢女郎这些时日对我的照拂。”
作者有话要说:
祝仪:???我的话没毛病啊!!!
第54章
一瞬间,祝仪破口大骂的心都有了——你特么黑化也要有个黑化的理由吧!
扪心自问,自从知道自己搞死谢年舟无望后,她对谢年舟可谓是掏心掏肺,不顾家人阻拦带谢年舟参军,在表兄与将领们的再三质疑下仍选择相信谢年舟,黑风寨剿灭后又不忘让表兄给谢年舟请功,最后哪怕知道天子赐表兄舞姬的事情是谢年舟出的馊主意,她也没跟谢年舟大闹。
在邺城如此,到了洛京更是不用提,怕自己与谢年舟太过亲近引起外人的怀疑,她每次入宫都是小心翼翼,时刻与谢年舟保持距离,除了头脑发热给谢年舟塞过一方帕子外,她恨不得离谢年舟八丈远,生怕外人看出她与谢年舟的关系。
她几乎拿谢年舟当儿子看。
她敢打包票,谢年舟亲妈都没她对谢年舟好。
可现在倒好,连个原因都不给她,直接一门心思开始搞事了?
她装了那么久的圣母白莲花全部喂了狗!
想起书里谢年舟的疯狂,祝仪深吸一口气,堪堪压下心头火,这种紧要关头,周围禁卫与宫人的目光已经不重要了,哪怕天子太后在这儿围观,她也敢伸手去拽谢年舟的衣袖。
“小舟,你到底怎么了?”
祝仪艰难压着心头火,拽了下谢年舟的臂甲追问道。
但此时的谢年舟似乎已黑化得很彻底,完全不给她追问的机会,手一抬,她的动作便扑了个空,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的人负手而立与她保持着距离,面带浅笑声音温和,“女郎乃是未来的尊贵显赫的皇后娘娘,怎能与我拉拉扯扯?”
谢年舟摇了摇头,面上笑意更深,“末将仍有政务在身,便不陪女郎了。”
祝仪:“.......”
谢年舟懒懒一笑,转身离开。
微凉秋风扬起他的羽穗,火似的点在霜色的银甲处,六角琉璃宫灯接引着红色的火光,仿佛顷刻间便能舔着宫灯燃尽一切。
祝仪如坠冰窟。
她陡然发现自己一点不了解谢年舟,他没有那么温和,更没有那么乖顺,他仍是书中戾气十足残暴嗜血的帝王,她的圣母白莲花根本不用,所谓的感化他更是可笑至极,是他伪装出的一种错觉,当他不愿再伪装时,他的本性便会彻底暴露——谪仙面孔,修罗心肠。
所有违逆他的,另他感觉到不快的东西或者人,都将因他的不再伪装而灰飞烟灭。
可是为什么呢?
仅仅是因为她没有顺从他的意思嫁给李盛?
但现在她已经答应了太后,她会嫁给李盛,尽管只是虚与委蛇拖延时间,但那也是答应了啊,而且她还亲口告诉了他,说自己会嫁李盛,这样一来,他的心愿不是一样达成了吗?
可为什么她的应允依旧没有平息他的怒火,甚至还添了一把火让他黑化得更彻底?
祝仪百思不得其解。
但现在想这些已经没用了,谢年舟已经疯了,就别再追究他为什么发疯了,她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想办法保住自己家人的命。
祝仪再不犹豫,连忙从长信宫回到自己府邸。
前几日李盛给祝宁峰封了官,让他给大司农打下手,理天下财税,祝宁峰虽然不着调,但身上有了职务,做事也开始靠谱起来,天不亮便去当值,月悬中天才回转。
这个时间祝宁峰仍未回来,祝仪一边让人去请祝宁峰,一边让珍珠给祝宁峰收拾行李,一边回自己书房给家人写信。
在来洛京之前,祝仪跟陆广轩说过自己做梦预知未来的事情,当时陆广轩开导她,让她不要总是纠结梦境,谢年舟待她一腔赤诚,未必会行梦境之事。
但陆广轩毕竟是个沉稳谨慎之人,开导她之后,又说万事有他,只要有他在,谢年舟绝无可能对他们抄家灭族。
祝仪知道表兄比自己阿兄靠谱多了,当年的话他必然记在了心里,她只要在信里略提几句谢年舟的情况,表兄便知她要他做什么。
表兄永远是最不需要让她担心的人。
祝仪写信给表兄,说自己愿意嫁给李盛,但不要他们来参加婚礼——谢年舟几乎把要在她婚礼上搞事的心思写在脸上,如果他们来参加婚礼,那结果肯定是被谢年舟一锅端。
除了不让他们参加婚礼外,祝仪把自己能想到的事情全部写了下来,高筑墙,广积粮,防火防盗防谢年舟,阿娘阿爹与表兄皆是将才,不缺粮食不缺兵又是在邺城作战的情况下,未必能被谢年舟赶尽杀绝。
祝仪洋洋洒洒写了几大页,当值的祝宁峰此时也终于回来,人尚未走进祝仪的书房,声音便先传了过来,“仪仪,你又惹了什么麻烦要我替遮掩?”
“才没有,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祝仪把信封好,起身给祝宁峰,斟了一杯茶,把写好的几封信放在他面前,笑着道:“阿兄,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太后选我为天子的皇后,不日便向天下宣布这个喜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