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百官喜气洋洋,眉开眼笑高声贺道:“太孙威武!”
声音震天响。
他一身白衣出城,此时白衣染成了红衣烈烈,心口处的枪伤处暗红暗红,脚面一直滴着鲜血。
啪嗒,啪嗒,却无人看到。
千里奔袭,滴水未沾,他终于凯旋而归,带着杀父仇人的首级,强撑着的一口气在他回到太孙殿时终于用完,他轰然倒在石阶上。
醒来时,他的母亲、董氏站在榻前,只淡淡瞥了他一眼,说:“回来了。”
他的妹妹,佑安兴奋得围在他榻前,蹦蹦跳跳叽叽喳喳个不停:“哥哥,哥哥有没有给佑安带西域的新奇玩意儿?”
没有人,自始至终。
自始至终没有人问他一句:“受伤重吗?疼吗?”
*
多福轩人丁稀少,院里空荡荡、静悄悄,只院中檐角挂着的八角宫灯随风摇曳。
寝殿中的程鱼儿与李景琰却不知,只一墙之隔的锦王府乐道堂却是非同一般的热闹。
乐道堂。
董氏刚泡了玫瑰花浴,整个人慵慵懒懒,半眯着眼睛,斜斜靠在床柱上任由丫鬟给她绞发。
她正有些瞌睡,突然披在身后的青丝不慎被人一揪,钻心得痛,她拧眉转身,正要开口训斥,看到身后的人却愣愣呆在了原地。
那人不是丫鬟,而是一个极其俊朗的男子,身着一身湛蓝色得体的描金长衫。
见她怔住,男子放下手中的棉巾,将她整个人拥在怀中,捏着她的下巴尖轻笑道:
“怎么,傻了?”
面上一疼,想起白日里摔在床楞的红包仍红肿未消,董氏忙不着痕迹转开头,朝门口处望去,声色婉转,羞怯怯道:
“你今日怎么来了?若让人看到”
“没人看到。”男子又将她的头转过来,温声安慰她,骨节分明的手掌扶在董氏红红肿肿的面颊处,心疼道:
“疼吗?”
“不疼。”董氏水灵灵的新月眸望了男子一眼,又羞涩得垂下眼帘。
她螓首低垂,似是害羞避开着男子,却青丝垂下,留一截莹□□嫩的秀颈漏在外面。
她肌肤莹白,秀颈纤长姣好如同一只白天鹅抬起优雅的头颅,果真,她听见男子的呼吸粗了几分。
火热的目光从她的秀颈开始流连,慢慢朝下,烫得董氏的呼吸也有些不平。
她一呼一吸,随着心口的起伏,浴后轻薄如纱的浴衣从肩头慢慢滑落。
滑过莹白透粉的圆润肩头,却堪堪遇到阻碍欲落未落挂在身上。
那视线更火热了几分,董氏敛住唇角微微上扬的弧度,抬眸,用水润润的新月眸睇着男子,半咬着绯色的唇瓣,欲说还休:
“你来了就不疼了。”
果真,此话刚落,男子便一把将董氏紧紧揽在怀中,捏着她的下巴尖,俯身擒住了董氏艳丽的唇瓣。
竹窗摇曳,树影婆娑,今夜的月色有些燥热。
*
寝殿里,地龙将这初春的温凉烘得暖意融融。
“现在还红着,当时定是特别疼吧。”
一声柔柔的、娇娇的、带着小心、心疼的软语让李景琰从回忆中惊醒。
程鱼儿柳眉紧拧,那丑陋歪曲的伤疤模样很是骇人,一看就没有经过精心的呵护。
程鱼儿盯着那伤疤,心里不觉得难看,却觉得心里堵堵得,止不住得心疼。
她再一次忘记了李景琰不喜女子触碰的禁忌,她如葱白般纤细白嫩的纤指再次敷上了那个伤疤。
她一厘一厘摩挲着那伤疤,感受伤疤上的突兀不平和沟沟壑壑。
只看着摸着便让她觉得心惊肉跳,程鱼儿不敢想当时这伤口有多深,这伤要有多疼,李景琰怎么抗得过去。
程鱼儿只觉热气漫上自己的眼圈,杏瞳热热的、涩涩的,鼻子酸酸的。
她咬着唇瓣,瞟了眼李景琰冷峻坚毅的下颌,犹豫半响,说了句没有立场、僭越话:
“王爷,你以后务必对自己好一些。你看,这伤疤明显当时没有妥善处理。”
她气呼呼,声音里带着丝丝缕缕的热气和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扑在李景琰的面上。
李景琰此时的感官异常的敏感,他能清晰感受到那纤纤玉指珍而重之落在他的心脏伤疤处,指腹翼翼小心摩挲带来如同电击般的酥麻和颤栗。
心脏跟着扑通扑通跳动,震得他耳膜生疼。
李景琰却笑了,周身情不自禁放松下来,这般清晰的触感,他竟然不觉得恶心。
一点也不。
竟然有人训教他对自己好一些,训斥他不处理伤口。
如此僭越,李景琰应该生气,可他唇角扬起一个弯弯的弧度,漆黑深邃的凤瞳中漾着如水的笑意,如冰凌消融,如春风拂面,眼里的星光衬得他整个人熠熠生辉。
耳边传来若有若无的啜泣声,李景琰无端有些揪心。
他想抬手抚一抚记忆中灼若芙蕖的小脸,可惜,他失望的发现刚明明有所只觉得四肢此时又恢复了沉寂僵硬。
鼻翼突然传来浓郁的栀子花香,是程鱼儿体香的味道,愈来愈浓郁。
李景琰心尖一颤,下意识屏住呼吸,甚至闭上了眼睛,乌密的眉睫扑扑颤颤。
第22章 膏脂暖暖,暖暖就不疼了
栀子花香越来越浓郁。
面上的热气越来越近。
咫尺相隔。
李景琰能听到程鱼儿清浅的呼吸声,丝丝缕缕温热的鼻息喷洒在他的唇瓣上,有一点点酥酥麻麻,又带了些许温温热热,像一只蚂蚁轻蛰一口。
说不上难受或者不难受,只是有些奇怪,有些新奇,是李景琰平生第一次有这般感受。
他自小身份尊贵,他祖父是皇上,他父亲是太子,后来他是钦点的太孙,金尊玉贵,人人巴结着他,却也疏远着他。
从没有人像程鱼儿这般亲近他。
李景琰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栀子花香弥漫在耳鼻,他整个人被香甜的气息包围,整个人紧绷着,却不自觉吞了吞口水。
第一次,第一次有一个女子温柔对他,
想要亲吻他。
李景琰闭着眼睛,垂在身侧的食指轻轻颤动。
他又无意识吞了一口口水,喉结慢慢滚动。
可他等了半响,很久,很久。
唇上,或是面颊,未曾落下任何温软。
反而心脏处传来冰冰凉凉滑腻的触感。
“王爷,我给你涂些膏脂,利于伤疤消除的。”
寝殿中,程鱼儿一边小心翼翼将膏脂涂在李景琰心口的伤疤上,一边温声软语解释道。
黑暗中的李景琰却突然抬手拍在自己的额头,唇角泄出一声自嘲,却神情带着轻快:
【我竟然在期待】
这些旖旎心思来得猝不及防。
李景琰摇了摇头,笑自己的可笑,却闭上眼睛,心中开始描绘前几日醒来烛光中他看到的那个姑娘。
程鱼儿抬眸瞥了一眼李景琰,果真李景琰刚才紧锁的眉心慢慢舒展开了,额头终于不再有青筋暴起。
她长舒一口气,一直悬着的心慢慢落下。
她用纤柔温暖的掌心轻轻团在李景琰的心脏伤疤处,螓首低垂,动作极其珍重细致。
“王爷别怕,暖暖,暖暖就不疼了。”
程鱼儿用指尖点了一些带着栀子花香的膏脂放在手心,两手相互搓着,搓出了热意,忙两手相合贴在李景琰心口。
温暖透过表层的肌肤慢慢渗入心脏,将那冰冷坚硬、固着重重壁垒的心房慢慢温暖。
李景琰睫羽颤颤巍巍,扑扑闪闪,他手摸在自己的心脏处,目光有些怔然,凌厉的眉眼此时没有焦距。
殿内程鱼儿仔仔细细为李景琰心口涂了厚厚一层膏脂。
而后,她为李景琰阖上衣襟,坐在榻边,看着李景琰红润的面颊,抿着唇,剪水明眸中闪过小狐狸般狡黠的目光。
她俯身将绢帕在温水中投洗一遍,再起身,把绢帕敷在李景琰面颊上。
李景琰只觉面上温温热热,带着潮气,应是程鱼儿为他清洁面部,可不待他心中生出感动,却听到一声软娇娇的轻笑。
“我调制的胭脂果然好用,魏院首与太妃竟然没看出马脚。”
程鱼儿撩开绢帕,看了看绢帕上留有的绯红色胭脂,又垂眸看了看李景琰恢复惨白的面颊,杏眸弯成了弯弯的月牙,歪着头笑盈盈甜甜道。
她笑容缱绻,面上带了些狡黠,又带了些小骄傲,憨态可掬,特别像一只小狐狸在卖乖。
李景琰怔然被惊醒,先是一愣,却在品出程鱼儿所做所为的前因后果后,轻轻摇了摇头,亦轻笑出声。
他仍未清醒,目不能视,看不到程鱼儿面上的表情,却不知为何,叹了一声:
【真是一只小狐狸。】
他没有发现,他的语气中带着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宠溺和纵容。
他虽面如冠玉,却是铮铮男儿,平日里最不喜女子用的胭脂水粉,如果之前有人给他用,或是仅仅描述给他身上涂香香的膏脂、面颊涂胭脂、唇瓣涂口脂,他定早就命人将此人拖下去杖毙,定不会给她留半口气。
可是此时,他徜徉在混沌中,似闲庭信步,面上气定神闲,放任程鱼儿的动作。
程鱼儿从袖中掏出一个口脂盒,用帕子一角蘸取口脂,俯身将润润的口脂细细均匀得涂在李景琰干燥的菱唇上:
“王爷,涂些膏脂,涂了唇才不会干,乖哈。”
程鱼儿面上笑盈盈,瞥了一眼李景琰面无表情的睡颜,只以为李景琰无知无觉得躺着,对外界一无所知。
*
一晃,翌日响午。
今日天气甚好,天朗气清,春风拂面,带着温和暖意。
程鱼儿抬眸望了一眼湛蓝蓝的天空,深呼吸一大口清新的空气,双手斜斜朝上伸了一个大懒腰。
“姑娘,早些进去吧,去晚了粥该凉了。”赵嬷嬷提着一个红木雕花食盒跟在程鱼儿身后小声提醒道。
程鱼儿抬眸看着前面洞开的圆月门,给自己鼓了鼓气,抬步朝前走去,三两步便看到了“乐道堂”三字。
“听说母妃今日病了,我来看看母妃,带了锅我今日熬的瑶柱鲜虾蔬菜砂锅粥。”
程鱼儿朝着乐道堂前侍奉的丫鬟软声道。
赵嬷嬷忙小心翼翼将手中的红木雕花食盒递上,见丫鬟不以为意,小声得补充道:
“这粥,姑娘整整熬了两个时辰,容易克化,里面是砂锅,小心别烫着。”
丫鬟接了食盒,站在台阶上自上而下瞟了一眼程鱼儿,面无表情道:“太妃刚用了午膳在休息,王妃先等奴婢进去禀报。”
她说罢,不待程鱼儿作反应,便自顾转身朝着殿内走去。
赵嬷嬷蹙了蹙眉,贴着程鱼儿小声咬耳朵道:“奴婢就应该听姑娘的,不该来这儿。”
“嬷嬷别放在心上,她许是怕粥凉了。”
程鱼儿对丫鬟的态度不以为意,她抬眸扫了眼乐道堂院中的山桃树。
山桃已经打朵,褐色偏红的光秃秃枝丫上挂着零星几个小花苞,花苞白里透粉圆圆一小个,又一两朵花苞松松散散,粉色的花瓣层叠交错,似乎要开了,甚是清新可爱。
程鱼儿看得饶有兴致,唇角忍不住弯弯上扬,她最是喜欢山桃。
见赵嬷嬷眉心还拧着,她拉住赵嬷嬷的袖角,小声含笑道:“我们不来,以后恐落了人话柄。”
正说着,丫鬟从殿内出来,抬手请她们入内。
程鱼儿抬步跨入,只觉暖意扑面,乐道堂内的地龙烧的特别旺盛,她甫一进来,额角就些发潮想要起汗。
可她抬目一眼,却见董氏今日着了一件火红色襦裙外披了一件山茶色的褙子,领襟交叠,将颈项围的严丝合缝,双颊酡红,眉眼不似平日里冷艳带了些慵慵懒懒。
可能真得是着凉了,程鱼儿心道。
她不动声色收回目光,朝董氏微微福礼:“鱼儿拜见母妃。”
“起来吧。”董氏轻声道,瞥了一眼桌上的红木食盒,道:
“你有心了。”
“鱼儿听闻母妃昨夜着凉,鱼儿甚是心忧,母妃,您没事吧?”
程鱼儿目光落在董氏领口高高的夹袄上,这会儿她已然额角沁出薄汗,可董氏却颈项裹得严严实实。
见程鱼儿目光盯在她的颈项,董氏蹙眉,不着痕迹又将领口紧了紧,淡声道:“无甚大碍。”
程鱼儿与董氏又客套了两句,见董氏神情有些不耐,便礼貌道:“不打扰母妃用膳,鱼儿先告退了。”
董氏无不可的点了点头,看程鱼儿和赵嬷嬷小步走出殿门,忙将身上的褙子揭了扔给身边的丫鬟,拧眉斥道:
“也是个没眼力劲儿的。”她眸子满满的不喜,抬手在面颊轻轻扇风。
她身后的大丫鬟也伸手为董氏轻轻扇风,却很有眼力劲的扭着脸,眼睛不敢落在董氏的颈项上。
只见董氏脱了褙子露出她雪白的颈项,却见那颈项、锁骨和襦裙掩映之处明晃晃印着许多红痕,似是蚊虫叮咬留下的印记。
她身后的大丫鬟面颊羞红,眼眸含水,偷瞄一眼董氏颈项上的红痕,眸光明明明明灭灭不知道想什么。
“好了,退下吧。”微风有些清凉,董氏身上一寒,挥手让丫鬟退下。
那丫鬟朝后退了两步,瞥见桌上的食盒,请示道:“太妃,王妃拿的粥怎么处理?”
董氏眼中闪过不屑,抬手捏了一颗五彩琉璃盘中的青润润的果子,随意道:“去,将这粥拿去前院给荣华喝。”
荣华是锦王府里的一只大犬,李景琰饲养的。
*
这厢程鱼儿与赵嬷嬷步履匆匆出了圆月门,程鱼儿黛眉紧蹙有些后悔道:“不知王爷,饿不饿,刚应先侍候王爷用了粥再过来。”
“都怪奴婢着急催的姑娘。”赵嬷嬷拍着自己的脑袋惭愧道。
程鱼儿忙拉住她,剪水明眸弯成浅浅的月牙,睇了一眼院中的山桃,软语娇甜安慰道:“不怪嬷嬷,且我今日赏了山桃花,该是谢嬷嬷拉我出来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