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记得,娶她那日,郑廷棘被迫去乡下迎亲,他满腹光火,那一路上行人面上的笑容看在他眼中都像极了讥讽嘲笑。
堂堂国公府少爷,娶了一个乡下村姑!
郑廷棘已不记得他是如何将宋桃儿迎进府中的,那时他一门心思只想着怎样给这个女人一个下马威,好叫她明白,别以为做了他的正妻就能拘管他。
那夜挑开她盖头时,郑廷棘并未如自己事前所想那样见到一张娇羞欢喜的脸。
宋桃儿那张被精心装扮过的面容并无半分喜悦之情,因出嫁修饰过的柳眉轻轻蹙着,清澈的双眸乌黑的像一汪不见底的池水,带着一抹幽怨哀愁,几乎瞬间就将他吸了进去。
两人便就这般,做了夫妻。
成婚之后,郑廷棘自谓并不曾薄待了她,衣食用度都没短了她的,便是纳了几个侍妾,这等事在京城子弟之中又算的了什么?何况,每月总有那么固定的几日,他会留宿在她房中。
然而,宋桃儿和他在一起时总是不快活,那副别扭的样子让他大为光火。娶了她,他才是真正吃了亏,一日日的做出那副样子来是给谁瞧呢?!甚至于,郑廷棘还觉得宋桃儿这是在拿乔,是想勾着他讨宠。这乡下女子,争起宠来也是一套一套的呢。
再之后,郑廷棘便因事去了江南,没想到夫妻这一别便是天人永隔。
桃儿辞世之后,他这才明白她在他心底的分量。那双温柔清澈的眼眸,几乎夜夜都出现在了他的梦中,仿佛触手可及,但醒来又是南柯一梦。
宋桃儿和他四叔到底有没有猫腻,这件事足足折磨了他大半生。最终,他将这份疑惑带进了棺材。
想及此,郑廷棘狠狠的抽了马匹一记鞭子。骏马受惊,愈加发力狂奔。
也无妨了,横竖这辈子所有的事情都还不曾发生,宋桃儿到底还是要嫁给他的,有她的庚帖在手,他不愁娶不到她。
宋家父子不足为虑,便是他们想悔婚,国公府也不会容许他们妄为。再则,这些乡下人爱的是钱财,聘礼下足没有成不得的事。
至于宋桃儿,郑廷棘薄唇轻弯,他不信桃儿不情愿嫁与他。
他还记得,上一世两人成婚之初,她也曾对他温柔以待,只是不知怎的夫妻之间越来越僵。这辈子,他是不会再重蹈覆辙了。
打发走了郑廷棘,堂上的食客亦三三两两的离去。宋大年打起精神,一一结算了饭钱,便吩咐宋长安下了酒旗,上了门板。
闹了这一出,他们是没心思再做买卖了。
正收拾着,宋桃儿忽从里面出来了,走上前来帮忙。
父子两个急忙叫她放着,宋桃儿不理会,依旧低头做事。二人见状,知道她心中烦闷,不好拂她的意,便也随她去了。
待拾掇完毕,三人围桌而坐,小伙计刘三提了一壶热茶上来,给三人满上。
宋桃儿面色依旧微微发白,双眸泛红,但神情之间已镇定了许多。她望着父亲,一字一句道:“爹,我不嫁他。”
宋大年颔首:“闺女放心,我也不会让你嫁给这等轻薄儿郎。”话出口,他却有些犯难了。
今日这出闹将出来,必定传扬的人尽皆知,桃儿的婚事只怕更要为难。人人都知道,他宋家的女儿已经许给了国公府,即便婚事不成,又有谁敢娶?
宋大年越想,心中越发恼怒:这个郑廷棘,当真混账至极,仗着身份尊贵就肆意胡为!总也好在早早看清了他的面目,若真将桃儿稀里糊涂嫁过去,还不知闺女要受多少磋磨。
想着,他一时又懊悔愧疚不已,当初自己怎么就一时糊涂,没挡住老国公爷的殷切企盼,换了庚帖?即便他是老上司,自己惯听他吩咐,这儿女姻亲上也断不该如此窝囊啊!
正当胡思乱想,忽听宋桃儿那软糯的嗓音响起:“爹,你送我当姑子去罢。”
宋大年登时吃了一惊,抬头看向女儿。
宋长安更禁不住道:“妹子,你……你说啥呢?!不许胡说!”
宋桃儿柳眉轻蹙,温柔姣好的面容上竟满是悲怆决绝,她说道:“爹,我想过了。国公府不是咱们能得罪的起的,我也不愿意嫁给郑……那人,为免招灾祸,我还是当姑子为好。青牛山上的观音庵,主持仪真师太最是和善好说话的,我去她那里……”
“瞎胡整!”
宋桃儿话未说完,便为宋大年怒斥打断,“这是啥主意?!你老子就这等窝囊废,护不住自家女儿,倒要叫女儿去当尼姑来躲灾?!”
“爹……”
宋桃儿还欲劝说,她这辈子本就未做嫁人的打算,当姑子虽是个下下策,但能使一家人躲过国公府的责难,那也不算什么。
她便不信,国公府还能去尼姑庵强迫尼姑成亲么?
宋长安从旁说道:“妹子,你也未免忒傻了。姑且不说,咱一家人都舍不得你。你且仔细想想,那郑二少爷若是铁了心要讨你,你出了嫁不是生生得罪了他?国公府岂能放过咱们?”
宋桃儿一时语塞,垂首不言,这一节她是不曾想过的。
宋长安看着女儿,喟叹一声,说道:“罢了,今儿铺子不开了,咱先回去再做打算。”
眼下这关头,唯一的法子便是尽快与闺女找个婆家做靠山。然而,能和靖国公府硬碰硬的人家,怕也不愿讨宋桃儿为妻。
这该如何是好?
第二十三章 他很少这样对着她笑呢。……
宋家父子三人回至清泉村家中,一路无言。
刘氏与杨氏有些诧异,今儿时候尚早,这三人怎么就回来了?
宋桃儿只喊了一声:“娘,嫂子。”便进了她那屋。
刘氏接了丈夫手中的篮子,揭开苫布却见底下只有宋大年的衣裳和些杂物,便问道:“早上走前儿,我嘱咐你买的东西,咋都没买?”
宋大年摆了摆手,没有言语,径直走到堂中上首在椅子上坐了,沉着脸不发一语。
杨氏看这情形不对,走到宋长安身侧,想问几句,便被宋长安拉到了房中。
见儿女皆不在跟前,刘氏走到宋大年身侧,替他倒了碗水,低声问道:“咋地了?一个个都皱着眉头。”
宋大年将水喝了大半碗,擦了把嘴,便将今日之事告诉了浑家一遍。
刘氏颇为纳罕,在一旁坐了,看着她汉子,问道:“那可咋整?你原先说国公府看不上咱丫头,我也没放在心上。如今咋又钻出来这个事儿?”说着,不由又埋怨起宋大年:“都赖你,当初糊里糊涂的就换了庚帖。弄到如今,这不上不下的境地,叫咱们闺女咋办?”
宋大年本在烦心,又听娘子牢骚,不免烦上加烦,言道:“你且让我清静些,只顾烦恼,也无什么益处。”
刘氏张了张口,但看丈夫愁云满面,心中又感不忍,只叹息了一声,“这可该怎生是好。”
宋大年起身,在堂屋之中来回踱步。
西方天际忽飘来几朵阴云,将一片晴空遮的严严实实,院中凉风四起,顿时就落下万千雨点。
风将雨丝吹进屋中,落在人身上,颇有几分寒意,然而两人却皆没起身去关门。
半晌,刘氏禁不住开口道:“不然,既然郑家少爷口口声声要娶桃儿,可见他对桃儿是有些情意的。咱们之前所以发愁,不过是怕闺女进了国公府遭人白眼儿。如今,既然这二少爷喜欢咱桃儿,那桃儿就嫁给他,也是顺水推舟的一件美事……”她话未说完,就见丈夫满面阴霾的瞪着自己,不由自主哆嗦了一下。
宋大年切齿道:“我今儿告诉你,我就是死,也不会把闺女嫁给这等浪荡子!你不知道,这两年我也寻人打听过,这郑二少爷品性实在不好,小小年纪便穿街过巷的养老婆。京城好几家窑子,当红的窑姐儿都叫他包了。咱桃儿是个老实孩子,嫁给这样一个人,那日子能过得舒坦?再说了,你今儿是没瞧见,那大少爷都不拿正眼瞧我们的。咱是桃儿的娘家人,他不将咱放眼里,桃儿在他心里能有多少分量?两日新鲜一过,还不是看的马棚风一般了。”
刘氏原怀了满腹希望,听了汉子这一番话,又心灰意冷,不觉掩面抽泣:“我这闺女,咋命就这么苦!”
宋大年看着门外大雨,面色沉郁,片刻说道:“我是桃儿的老子,总没有闺女吃了亏,老子却不出面的。这般,明儿天亮,我就拿了桃儿的庚帖,去国公府一趟,同他们说个明白。我想着,国公府那么大个门第,总该讲些道理。”
刘氏只觉希望渺茫,却又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只索罢了。
宋桃儿自不知爹娘的打算,她回至房中静坐了片刻,天上便落下雨来。
她起身走至窗边,推开窗子,冷风夹着雨丝吹拂在脸上,凉森森的。
西墙根下面,开春时她洒的一些凤仙花草籽儿,如今已陆续开花,凄风苦雨之下,被打的垂头丧气。
眼下看来,父亲并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然而国公府权势熏天,不是他们这样的人家可以招惹的起的,硬碰硬只能是鸡蛋碰石头。
那不然,索性就跑吧?
这念头只在宋桃儿心中一晃,就被她压了下去。
且不说没有盘缠,她一个孤身女子,无亲无靠能跑到哪里。这逃跑,同当姑子又有什么不同?最终,仍然是给家中招祸。
娇软的身躯不由自主的微微轻颤,她只觉得心头苦涩不已。
上一世,她的姻缘就仿佛是阖家不幸的根源,到了这一世,这局面也并没有什么变化。
倘或,倘或她能有个靠得住的人,能制住郑廷棘的人,那就好了。
宋桃儿轻轻吁了一口气,拍了拍有些热的脸颊,重又关上了窗子。
胡思乱想什么呢,这一时半刻又上哪儿去寻这么个人!
这一晚,宋家众人一宿难免。
隔日起来,风停雨散,院中一地泥泞,只是那些草花昨夜经了雨,倒越发精神了。
宋桃儿起来梳洗过,出门帮衬母亲家事。
昨儿一晚上,她想明白了,只是这样愁眉苦脸,也是于事无补。倘或当真无路可退,那国公府就是龙潭虎穴,她也情愿再闯一遭。好歹,国公府里魑魅魍魉她也算是心里有数的,总不至于再如上世那般束手无策、处处被动。
至于郑廷棘……
宋桃儿眼眸微黯,轻轻抿了抿唇。
这厮的风流脾性,她是知道的,要不了几日,那后院之中必定又是美妾如云,她总不去理他们就是了。
不论如何,她都要护着自己的家人一世平安。
宋桃儿走到厨房,只见烟筒白烟憧憧,便晓得母亲已在做饭了。
她快步入内,果然见刘氏正在照管锅台,大锅之中,白汤滚滚。
宋桃儿见着母亲面容略有些憔悴,两只眼下一片阴翳,心头猛地一揪,便知必是为着自己的事。
她上前低低唤得一声:“娘,还是我来。”
刘氏抬头望了她一眼,口唇微动,到底还是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叹息:“你去把葱油饼子摊了,油面我已和得了,就在那青瓷缸里。今儿是为着你的事,可得让你爹早饭吃饱了。”
宋桃儿依着娘的话去摊饼,一面问道:“爹要做什么?”
刘氏抿了抿唇,低声说道:“你爹今儿要到国公府去,同他们当家的老爷退了你这门亲事。”
宋桃儿微微一惊,不由道:“爹……”
刘氏兀自说道:“你爹说了,他是你老子,闺女有事,老子当然要出面。没有叫你吃亏,一家子人都乌龟缩脖子的道理。桃子啊,你放心罢,爹娘不会叫你吃那个苦头去。咱们虽是庄户人家,硬骨头还是有两根的。”
宋桃儿只觉鼻子蓦地一酸,忙垂首揉了一下眼睛,轻轻应了一声。
她本已打算好了,到了实在不成的地步就把自己豁出去,可却忘了家人也是会护着她的。
大约是一个人太久了,早已忘了她是有家人可以依靠的。
又片刻,杨氏也赶来帮忙,三个女人忙忙碌碌将早食送到了堂屋桌上。
宋家父子两个早已起身,下地看了一眼今年作物长势,赶着早食上桌前回至家中。
一家五口坐下吃饭,众人皆知今日宋大年要进京去,气氛不免有些沉闷。
待用过了早食,宋桃儿去厨房烧汤刷锅,她本想跟着父亲一道去,却被宋大年斥了一句:“没嫁人的姑娘家,跑到男人家里去做啥?叫人知道了,又四处学嘴!”便也罢了。
宋大年自回屋中取东西,宋长安便在院里套车。除了庚帖,还有往年老国公爷送来的一些财物——这些年了,竟是分文未动。
正当忙碌之际,宋长安忽听门外一阵车马喧闹之声,便抬头望去。
却见一辆华丽考究的马车停在门首。
宋长安那两道浓眉顿时拧做一团,他之前听娘子说起过前儿的事,只道这国公府不知又派了什么人来找麻烦,不觉将赶驴的鞭子攥在了手中。
马车停靠稳当,车夫下来走到后方打起一道帘子,却从车上抽下一道板子,正接着地面,成了一道斜坡。
宋长安越发好奇,心里忖道,这国公府就是花花名堂多,不知又是个什么讲究。
片刻,他只看那车中竟有个小厮推下一名乘坐着轮椅的男人来,地下侍立的车夫甚是紧张,双手接着,才将那男子连着轮椅稳稳放在地下。
宋长安颇为讶异,却看小厮竟推着那男子径直向这边行来。
待行至门上,那男子望着宋长安,莞尔一笑:“敢问,这是宋世叔府上么?”
宋长安愣愣看着这男子,他面容清癯,发如墨染,只用一条水蓝色带子束着,虽是简练,却显着随性洒脱。
他披着一领大氅,膝上盖着一袭毡子。那大氅不知是什么牲畜的皮毛所制,雪白光洁,罩在男子身上,仿若一团光晕。
清泉村亦有能干的猎人,巧手的皮革鞣匠,宋长安却从未见过这样华美精致的皮毛。
男子身上装饰无多,却贵气非凡,风致出众。
看宋长安没有言语,那男子又笑问了一句:“敢问这位先生,这儿是宋大年宋世叔府上么?”
宋长安回过神来,他已猜到眼前之人如此做派,必是国公府来,原本不待给他好脸色,被他那双狭长的眸子凝视,竟不由自主道:“是,宋大年是我爹。你……你有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