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文华面色微微一红,正欲说些什么,却听郑瀚玉又道:“我母亲嘱咐我见你,我方才见你。如今我尚有许多家事公务在身,并无闲暇与人闲谈。夫人倘或并无要事,便恕郑某不能留客了。”
常文华眼眸一红,微带了哽咽道:“四哥,你可还怨我?那时候、那时候我也是身不由己,爹爹娘亲一起来逼我,我只能依从了他们。嫁到武安侯府之后,我没有一日是快活的……”
“那也是你的事。”
郑瀚玉毫不客气的打断了她的述说,并言道:“我并不怨你,郑某已是废人,如何还敢耽搁你的大好青春。如今你已是武安侯夫人,这些陈年旧事再不要提起,免得被人听去,自惹麻烦。”
四哥这一称谓,是当初两人情浓之时,常文华之于郑瀚玉的爱称,目下听在耳中,郑瀚玉只觉刺耳。
常文华见他冷淡如斯,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轻轻说道:“听伯母说起,你自腿伤以来常患寒症。我府中有上好的寒症丸药,是我娘年年吃的,倒很有些效验,已拿给伯母了,你记得吃。”
郑瀚玉冷言道:“郑某这残废已无药可医,不敢再糟蹋夫人的良药。”
常文华面色哀楚,低声唤道:“四哥,你就不能再叫我一声文卿么?”
郑瀚玉凝视着她,满目清冷,一字一句道:“武安侯夫人,郑某即将娶亲,还请自重。”
常文华闻言,面色越发白了几分,半晌才凄凄一笑:“原来,外头的传言都是真的,四哥当真是要成亲了。”言罢,她向郑瀚玉道了个万福,嗓音清朗道:“那么,妾身便恭祝侯爷新婚和睦,夫妻相谐。”
一语毕,她便红着双眼,转身匆匆离去。
莲心看的咋舌不已,自家爷可当真是绝情,往年这两人好的时候,自己也曾在一旁瞧着,哪曾想到会有今日这局面!
爷这一席话,算是伤透人心了,哪个姑娘能经受的住?
但想必,爷就是要常大小姐死心吧。
莲心正胡思乱想,却听郑瀚玉忽然喝道:“莲心!”
莲心冷不防的打了个激灵,慌忙回道:“爷吩咐?”
郑瀚玉斥道:“把往日收着的那些物件儿,还没清理干净的,统统拾掇出来,放在院子里焚了!倘或日后再让我瞧见,唯你这小厮是问!”
莲心哆嗦了一下,哭丧着脸应了一声是。
那些物件儿,还是之前怜姝姐姐说爷一向看重,暂且收着,免得日后爷忽然想起来要,找不着了担待不起。
如今可好,倒连累的他在这儿挨爷的呵斥!
常文华步出正房,却见怜姝正在抄手游廊上坐着。
怜姝一见她出来,连忙起身迎上前来,浅笑道:“夫人这是要去?”
常文华含笑微微颔首,轻轻说道:“四哥好似心情不大好,我留在这里,只是打搅了他休息,还是早些去的好。”
怜姝哪里听不出这话里的意思,暗道这武安侯夫人分明是被爷撵了出来,便开解道:“爷自打受了这伤,气性一贯大些,夫人不要放在心上。过上两日,爷回转过来,怕是要懊悔呢。”
常文华微微一笑,没接这话。
她下了台阶,跟随而来的小丫鬟忙跟了上来,怜姝便送她们主仆两个出门。
大约走至海棠苑大门处,常文华忽而低声问道:“四哥……当真是要娶亲了么?这娶的是哪家的小姐?”
怜姝听她问起,轻轻叹了口气:“夫人有所不知,我们爷近来也不晓得是堵了哪一口气,突然要娶一个乡下的姑娘做正房太太,任是谁劝都不管用呢。大伙说起来,都是惊诧不已。”
常文华听在耳中,面色不改,依旧笑道:“那想必这位姑娘一定生的国色天香,因缘际会与四哥相识,四哥一见倾心,方才一定要娶她吧。”
怜姝却皱了皱眉,说道:“好似不是这样呢。论起来,我们爷从未去过乡下地方。这宋姑娘……哎呀,说起来也是一桩奇闻,当初我们老国公爷奉旨出兵打仗,这宋姑娘的父亲便在麾下服役。也不知宋家怎有这样大的造化,宋家的老爹搭救了老国公爷。有这救命之恩在,老国公爷说要答报,便将二房的小少爷同那家的姑娘定了亲事。那时候亲族里的人都说不配,姨娘也哭的死去活来的,老国公爷就是不肯松口,到底还是定了下来。后来倒也相安无事,那宋家的娘俩也常借着这层关系与府中往来。若说相识,四爷大约也就是那时候在府里见过那小姑娘一面。然则那时,宋姑娘不过才十三四岁的年纪,实在幼小。四爷几乎长她九岁,又怎会……并且那时,四爷他……”话至此处,她忽然想起,那时候的郑瀚玉同常文华正当情浓,自料说错了话,再不言语了。
常文华微笑道:“如此说来,倒也是天赐的缘分了。”
怜姝看她神色不改,言辞沉稳,倒颇为佩服起她的气度来,赔笑道:“夫人倒是好气量,不愧是大家出身的闺秀。换成那小性子的女子,还不知要怎样呢。”
常文华容色惆怅,喟叹道:“说来说去,当初都是我对不住他,如今也没什么好说的。”
怜姝将她们主仆两个送至二门上,看着常府的下人接住,方才回去。
常文华又到松鹤堂郑罗氏房中坐了片刻,说了几句话,便告辞出府。
自靖国公府偏门出来,待上了常府的马车,常文华那清丽脱俗的脸上,泛起了些许阴霾。
服侍她的丫鬟芳草为她主子抱不平道:“这郑四爷好生不留情面,当初姑娘那等全心全意的待他,如今这样冷言冷语的,一点儿好脸色也不给。这男人,当真就是凉薄!”
常文华一字不发,倒将手中的一方素白掐丝手帕捏的紧紧的,修饰的精致美丽的指甲泛出了些许白。
郑瀚玉还是怨她的,然而她又能如何呢?
当初他受伤卧倒,她不是没有等过他,但他的伤始终没有好转,甚而宫里的御医也来诊治过,依旧如此。
父母都不同意这门婚事,她还年轻,实在受不得往后余生就伴着个站不起来的男人,她能有什么法子呢?
她常文华的命实在苦,好容易嫁了出去,夫婿不上两年竟就撒手人寰。转头回来,郑瀚玉竟要娶亲了,还要娶一个乡下女子!
他此举,分明便是在讥讽于她。
第二十九章 咱们的亲事就算了吧
郑廷棘从海棠苑夺步而出,一路向西角门直奔而去。
跟随的小厮见主子爷乌云满面,显是山雨欲来,不敢多嘴多舌,只随着他一路小跑过去。
到了西角门上,郑廷棘忽的抬腿踹了那小厮一脚:“瞎了眼的东西,爷要出门,还不备马!”
小厮冷不防挨了这一记窝心脚,直痛到心肝里去,又不敢叫疼,忙从地下爬起,奔去马厩将郑廷棘平日里的坐骑牵来。
郑廷棘接过缰绳,一跃上马,就驰骋而去。
小厮愣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他没问爷这是去往何处!
郑廷棘纵马疾驰,狂奔而去,出了京城大门,便奔往清泉村。
郑瀚玉的说辞,他一个字也不信!
他不信宋桃儿便当真会舍了自己,转而投入他四叔的怀抱。他一个四肢健全的男人,还及不上郑瀚玉那个残废么?!
与桃儿定亲的人是他,郑瀚玉凭什么将她夺走?!
何况,他依稀记得,桃儿还来府中走动时,曾将自己亲手做的点心和绣件儿赠与自己。只是那时候自己糊涂,一样也没看在眼中。及至婚后,夫妻之间相处,她也总是温柔体贴,任他予取予求。还有那香囊,那伴他至临终的香囊……
是以,郑廷棘坚信宋桃儿于自己有情。
他甚而将之前在江南豢养的两名外宅给予了一笔养老银子遣散,只想着今世好好的待她,两人好好的做夫妻,怎会杀出郑瀚玉这桩事来?
郑廷棘遣散那两名外宅之时,看着往日倍受自己宠爱的艳丽妇人在面前哭成一团,花容无主的模样,他竟无半分怜香惜玉的心思,只觉心硬如磐石。他可记得分明,上一世自己遭难,养的那些个女人,府里的不必说,罪人家眷自有律法处置,外头的这两个女人,饶是自己平日对她们百般宠爱,一听闻消息,立时便做鸟兽散,带着自己往日赏她们的珠宝财物,转身就给别人当外宅去了,连一滴儿泪也没有掉。这些事,都是他在江南的旧仆写信告知的。
郑廷棘实则也心知肚明,这些欢场女子逢场作戏,心里贪图的也不过是自己的财势,然则好歹露水夫妻也做了那么久,竟连半点情分也无。
到了落魄潦倒的境地里,他方才明白过来,这世上能真心待他的女人,大约也唯有她了。
唯有这结发夫妻,才是患难与共的人,可她却早早的病逝了,自己甚至还不及见她最后一面。
这些旧事不断的翻涌上来,撕扯着郑廷棘的心肠。
骏马飞驰,风自脸颊两侧呼啸有如利刃划过,郑廷棘只觉两耳嗡嗡作响,胸口气血沸腾。
老天让他重活一回,就是挽回这曾经失去的人,难道不是么?!
清泉村距离京城颇有一段路途,然则郑廷棘所乘马匹甚是神骏,一路又不停歇,平日里要走两个多时辰,今日只一个时辰便到了。
郑廷棘进得村中,方才暗骂自己草率,他并不知宋家在何处,来时却也忘了问。
无奈之下,只得在村中四处打探,这方撞到了宋家门口。
村中人见这老宋家,前一日才有个乘坐轮椅的清癯贵人造访,今儿又有个骑乘着高头大马、一袭华服的俊秀公子前来,不由越发惊奇,都暗道这老宋家是交了什么鸿运,让城里的达官贵人如此惦记。
郑廷棘到了宋家,还未下马,就见篱笆门上拴着锁,不觉有些发蒙。
一旁有那好事看热闹的村人,便指点他:“这位公子爷,宋家父子两个连着老娘一起到镇上采买去了,就他家媳妇和姑娘在。如今这姑嫂两个都在村口河边浆洗衣裳,你要寻,就出村顺着河道往下游去,有一大片浅滩的地方就是。”
郑廷棘心烦意乱,随口道了一声谢,又骑马前往。
出了村子,依着那人所说,顺着河流往下走去,不出半里路程,眼前豁然开朗,果然好大一片浅滩。
浅滩之上,聚拢着许多村妇,老少不一,皆蹲在地下使着捣衣棒,咚咚声中夹在妇人们的嬉戏笑语,倒好一派溪边浣衣图,颇有些田园野趣。
郑廷棘心中有事,自是无心观赏,眼神在这些妇人堆里流连,寻找着宋桃儿。
少顷,他便看见了宋桃儿。
她在河道转弯处,独自一人蹲着,手里握着一柄枣木棒槌,一下下的捶着摊在石头上的衣服。
郑廷棘微微干咽了一下,迈步向她走去。
宋桃儿今儿穿着一领粉桃色细布扣身夹衣,两只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两节嫩藕似的雪白胳臂。她梳着乡下姑娘常见的发辫,两鬓碎发滑落,遮住了那光洁的面颊。
她全神贯注的洗着衣裳,并未留神周边的动静。
郑廷棘一步步的走至她身侧,满目痴迷的望着地下那娉婷身影,轻轻唤了一声:“桃儿。”
宋桃儿不防竟有男子呼唤自己的名讳,蓦地一惊,抬头望去,见到是他,手臂一软,那捣衣棒便滑脱入水。
她站起身来,慌忙后退了几步,便踩在了水里。河水没过鞋面,打湿了她的绣鞋。
郑廷棘一眼一眼的看着她,目光之中满是贪婪与迷恋。
已不知有多少年没有见过她了,前回在宋家食肆里,惊鸿一瞥,她便躲到了后厨,并没有好好的看过她。
眼前的宋桃儿,便是上一世初嫁他时的模样。她的面容光洁饱满,一双菱唇红润润的,让人情不自禁的就想咬上去,清澈明亮的眼眸之中,满是震惊错愕,映出他的影子。
一时里,郑廷棘几乎就要忘了此行目的,满心只想上前,将她搂入怀中。
倒是宋桃儿先开了口:“二……二少爷,您来这儿,有什么事么?”
两人隔世相见,她几乎忘了该如何称呼他。
郑廷棘当了她一世的丈夫,却从不许她喊他的名讳,只准她唤他夫君、相公。
宋桃儿记得,有那么一回,两人起了些争执,自己一时气恼,便直呼了他的大名,惹得他动了雷霆大怒。郑廷棘怒不可遏的向她吼着,他是她的夫,她的天,她永生永世都不配喊他的名字。那一次,郑廷棘将她锁在房中,足足一个月没准她出门。后来还是赶上中秋,老太太开口,才把她放了出来。
宋桃儿强迫自己不去回想,只是望着眼前的男人,又问了一句:“您来,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她的畏惧,在郑廷棘的眼中,却成了羞怯。他就爱看她这幅模样,那时候两人新婚,她便是这般样子。之后,不知怎的,两人越处越僵,她说话时再不会看着他,也不在意他去了谁的房里,秀丽的容颜上总是如死水一般波澜不起。
听她问起,郑廷棘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脱口而出道:“我来,来瞧瞧你。”说着,又见那地下筐中大堆的衣裳,不由皱了皱眉,说道:“桃儿,咱们即将成亲了,家中怎么还让你来做这些粗活?”
他是娶过亲的人,也见过许多族亲出嫁,晓得这些姑娘们临出阁之际,无不是在家中听从女性长辈的教诲,又或是绣着嫁妆。
这话一落,原就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的洗衣妇人们,顿时如锅里滚开了水也似,叽叽喳喳起来。
前不久,郑瀚玉来宋家求亲的事儿,大伙可都看在眼中,今儿又见这么个画里一样俊俏的公子,跑来同宋桃儿说成亲,哪儿有不好奇的!
众人七嘴八舌,讲什么的都有。
宋桃儿只觉羞赧不堪,浑身上下都滚烫不已,只想掘个地缝钻将进去,躲开这些指指点点的目光。
她壮着胆子向郑廷棘说道:“二少爷,这儿说话不方便,咱们到一边去。”说着,便当先一步走开。
郑廷棘牵着马,跟在她身后,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待两人一走开,余下这些妇人更没了顾忌,越发肆意谈论起来。
“你们说说,这老宋家的闺女,咋就这么招人稀罕?这京城里的贵人,一个个争着娶?”“前儿来的那位爷,就是少见的美男子了。今儿这位公子,活脱脱就是那戏台子上的潘安。当初我要是碰上这么个男人,立马就答应嫁了。这宋家丫头,怎么瞧着好似还不高兴呢?”“你快拉倒吧,你瞅你那老样子,你家那三寸丁肯娶你就是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