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瀚玉听着,心头忽然一动,便吩咐莲心道:“推我过去。”
莲心是个一点就透的人,哪里不知主子说什么,忙推了轮椅往西厢房去——这儿便是海棠苑平日沐浴之所。
到了厢房外,果然见一青衣丫鬟在门口侍立,热腾腾的水汽自门缝之中不住溢出。
翠竹守着门,忽见郑瀚玉到来,连忙福了福身子。正要开口请安,却见郑瀚玉将手一抬,便止住了。
郑瀚玉看着那门板糊着的明瓦,朦朦胧胧的水汽凝结成了一层看不透的纱,低声道了一句:“将门打开。”
翠竹微微一怔,不由道:“四爷,太太在里面……”
话未完,莲心便连连顿足小声道:“你傻呀,爷吩咐了,还不照做!”
翠竹脸上一红,再不敢多说什么,连忙将门打开。
第四十章 那你娶我干啥
门开了,一股子水汽混着蔷薇花香扑面而来,其间还有些似有若无的女性体香。
这是桃儿的气息。
郑瀚玉缓缓入内,翠竹正想扬声传报,却被莲心捂住了嘴。
莲心冲她摆了摆手,将门掩上了,两人就守在门前。
房中,六扇紫檀木锦缎苏绣鱼戏莲叶间屏风矗立当中,阻住了擅闯者的目光。房内燃着粗如儿臂的河阳花烛,烛火照的一室晕黄,一截婉转妩媚的女性躯体就投映在屏风之上,仿若悠游于莲叶红鱼之间。
郑瀚玉看着那屏风上的人影,眸色渐深,正想转过去,却听一阵细细的歌声自后传来:
“春又老。南陌酒香梅小。遍地落花浑不扫。梦回情意悄。红笺寄与添烦恼。细写相思多少。醉后几行书字小。泪痕都揾了。”
嗓音柔嫩,只是低低的哼着,却搔在了人的心头。
郑瀚玉听着曲中之意,轻笑出声,径自绕过了屏风,言道:“相思写给谁?”
宋桃儿正立在宽大的楠木浴桶之中,撩着热水浇在身上,又拿茉莉花胰子揉搓着肌肤,兀自哼唱着几句旧日里学来的歌谣,全没留神外头的动静,忽听有男人说话,几乎吓的魂飞魄散,抓起那胰子就朝来人丢去,又忙忙捂住了身子。
郑瀚玉猛然见一物事朝自己砸来,扭头避开,待那物落地,定睛看去,却是一块雪白的胰子,已摔的四分五裂。
他忽有些好笑,倒是瞧不出来,这个温柔腼腆的小娘子,竟还有这么泼辣的一面,当下说道:“莫怕,是我。”
宋桃儿看清来的是自家丈夫,一颗心这才放进肚里,又觉羞臊起来,向后退了几步,腰身便抵在了浴桶边上。
这浴桶是往日郑瀚玉身子健全时所造,他身形高大,浴桶造的宽阔深大。而宋桃儿身量远不及他,只得站在里面,若要坐下,水就淹了口鼻。
如今郑瀚玉洗浴,已不用这个浴桶。林大娘听说太太要沐浴,便使人将此物寻了出来。
无计可施之下,宋桃儿只好以双手遮掩身躯,然缝隙之间依旧有春光泄露,看着丈夫的目光热烫胶黏在自己身上,她的心也禁不住快跳起来。虽则两人昨夜成了婚,没到最后圆房,那也相差不远了,但这等相处还是令她羞赧不已。慌乱之下,只说道:“四爷进来也不知会一声,唬了我一跳!”
郑瀚玉瞧着她,她洗了发,乌黑的长发湿粘在身上,半截身躯立于水中,宛如美玉雕成,嫩藕也似的臂横于胸前,却多了几分若隐若现的魅惑,柔美的小脸满面红晕,烛光之下,凭添了媚意。
有那一瞬间,郑瀚玉只当自己竟在这斗室之中遇见了洛水女神。
他薄唇轻勾,如今这万种风情都唯他一人所有了。
当下,郑瀚玉莞尔一笑:“除了我,还有谁能进来?”说着,他竟缓缓移到了浴桶跟前,撩起那飘着粉色蔷薇花瓣的热水,低低笑道:“生气了?”
宋桃儿只觉得脸上的热烫直烧到了胸口,可若说生气,那倒也没有,她只是觉得害臊。
这些,于她而言都太过陌生,看着那热水与花瓣顺着郑瀚玉修长的指重落入桶中,不由的心跟着猛跳了一下。
恍惚中,她摇了摇头,轻轻说道:“没生气。”
郑瀚玉瞧她垂着脸,那副乖觉可爱的模样直逗着心头,他原本只想瞧瞧她,现下却改了主意。
他看了一眼桶,问道:“这浴桶于你而言,有些高了,你是怎么进去的?”
宋桃儿不明所以,如实答道:“翠竹扶我进来的,本打算洗完了,再叫她扶我出来。只是没想到,四爷倒来了。”
郑瀚玉浅浅笑道:“那我抱你出来,可好?”
宋桃儿茫然之下,竟忘了此举更是羞人,反问道:“但四爷可成……么?”他双腿不宜用力,哪能有力气将她抱出来?
郑瀚玉听她如此说,笑意越发深了——这丫头眼下竟还有心思担忧这个。
“无妨,你攀着我的臂膀。”
宋桃儿果然依他所言,扶着他的左臂,郑瀚玉便揽住她的腰身,双臂发力竟将她从桶中抱了出来。
待跌入郑瀚玉怀中,宋桃儿方醒悟过来,然到此刻她已是羞无可羞了,只是心里纳闷道:怎么这男人说个什么,自己就那么听话呢?
听着郑瀚玉那畅快的笑声,宋桃儿将头垂的越发狠了,没话找话道:“当真是胡来,这不是把四爷的衣裳弄湿了?”
郑瀚玉笑道:“洗浴,湿两件衣裳又当什么?”言罢,他竟捏着那精巧的下巴抬了起来,低低问道:“你很怕我么?怎么总是不敢瞧我?”
宋桃儿只觉得燥热,喉咙干渴难耐,嗓音不觉也柔哑起来:“四爷……”
郑瀚玉打断了她道:“连着方才,你叫错三次了。”说着,又轻轻笑道:“往后,咱们得立个规矩,你若再叫错,我得罚你。”
宋桃儿瞧着男人的脸,看他幽深的眸子中映出自己的模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郑瀚玉抚摩着她的脸,低声问道:“你适才唱的曲儿,心里想着什么?”
宋桃儿摇了摇头,实则她压根不懂曲中之意,她没有读过书,都是兄长宋大年上私塾时教她识过一些字。这曲子,还是旧日里她曾听府中歌姬所唱,只觉曲调悠扬悦耳,又微带着几许愁意,心中很是喜欢,便记了下来,闲时自己也唱来解闷儿。
郑瀚玉料想她也不懂曲意,遂说道:“宋时王安石的《谒金门》,讲的是女子思念旧日情郎的心思……”
宋桃儿实没想到这曲里竟有这么风流的意思,忙说道:“我再不唱了。”
郑瀚玉却唇角轻扬,道:“再唱这曲子,心里便想着我。”言罢,俯首竟吻住了她。
宋桃儿目眩神迷,只觉着男人的怀抱很热,他的唇也很热,自己竟只能陷入进去,再逃脱不得。
无知无觉之下,她竟搂住了郑瀚玉的脖颈。
实在太热了,夏天果然是到了吧。
莲心与翠竹立在门口,眼观鼻鼻观心,只当木雕。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传来郑瀚玉的声音:“门口的丫头,进来。”
翠竹如梦方醒,忙答应一声,推门而入。
进得内里,却见屋中一片狼藉,地下四处泼着水,太太却在四爷怀里,她低着头紧缩成了一团,身上只裹着一条素白色薄罗。
翠竹有些纳闷,怎就弄成这个样子,莫不是四爷和太太一道洗浴了?然看四爷的衣衫,又是齐整的。
郑瀚玉淡淡吩咐道:“伺候太太穿衣,再扶太太出去,叫莲心进来伺候。”
翠竹答应着,便抱着早已预备好的衣裳过去,伺候了宋桃儿穿衣。
待收拾齐整,宋桃儿朝郑瀚玉福了福身子,说道:“晚食预备下了,等四爷过来用。”便由翠竹扶着出去了。
郑瀚玉微微颔首,待她二人出去,莲心便进来,问道:“爷什么吩咐?”
郑瀚玉道:“也伺候我洗浴罢。”
宋桃儿扶着翠竹的手,双腿止不住的发软,便走的甚慢。
翠竹瞧着,说道:“太太想必在浴房里久了,热气熏着了。待会儿我冲一盏梅子泡茶,太太吃了,静静心就好了。”
宋桃儿看她懵懂,便也顺着她的话道:“是啊,静静心就好了。”
浴房之中的一段亲昵,她心中虽甜,却生了些许疑惑。
回到房中,她在梳妆台前匀了脸,只拿一根镂雕白玉兰的水玉簪子绾了发,略坐了片刻,吃了翠竹冲的梅子泡茶,方才又到明间里。
郑瀚玉平日用膳皆在此处,宋桃儿便命人将饭摆在这里。
才布置妥当,郑瀚玉便已过来。
他换了一袭天水碧的长衫,身上的一应饰物都已除了去,只落下一个配着天青色梅花络子的双鱼配,倒只像个寻常的富家公子了。
夫妇两人落座,郑瀚玉目光扫过满桌规矩里的饭菜,落在了一大海碗的嫩笋鸡丝面及一盘凉调苦瓜上。
鸡丝面汤色清澈见底,足见熬制的人是一直守着,费了许多力气去捞浮沫,方能如此。那盘凉调苦瓜安置在一方冰盘里,碧翠晶莹,如玉一般,倒叫人眼目为之一爽。
宋桃儿径直说道:“盛暑天气,想着四爷又劳碌了一整日,怕没什么胃口,就弄了这两道菜,也不知合不合四爷的口味。”虽这样说,她却很有把握,他一定会喜欢的。
言罢,看郑瀚玉并无言语,她便动手舀了一碗鸡丝面,送到了郑瀚玉的面前。
郑瀚玉执起银筷,吃了两口面,登时就将一碗面吃了个干净,又夹了两块苦瓜。
笋切的极薄,鸡丝腌的极嫩,面也是她亲手擀的,甚而面汤里还点了些香醋。那苦瓜也焯过了开水,拌了些许虾仁,微微的苦,更觉爽口。
这倒都是他爱吃的,且是按着他的口味儿烹制的。
郑瀚玉放了碗,看着宋桃儿,心中一动,问道:“桃儿,这都是你亲手做的?”
宋桃儿倒没多想,说道:“是啊,我午睡起来就去弄了,苦瓜好做,但擀面要些功夫,鸡汤是鸡骨架子熬的,也需火候,又得盯着,浮沫不捞了去,汤就浑了,滋味儿也不好。”
郑瀚玉没有言语,这个时节,天气何等闷热,那厨房之中怕更是火炉也似,平常得脸的丫头小子都不大肯去,莫说各房的正经主子了。往年,常文华也曾熬过些甜汤送来,以证她情意。然他从来不爱喝那些甜腻腻的羹汤,也知晓她十指不沾阳春水,哪儿晓得如何熬汤,但体谅她是个千金小姐出身,也就从不跟她较真。
可是,桃儿却愿意为了他在那个火炉也似的厨房待上几个时辰。不论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是诚心的待他,尽力的体贴着他。
得妻如此,他幸甚焉。
宋桃儿哪儿知道他心里想什么,这在于她倒不算什么,往年在家时,收麦时节也酷暑难耐,家中要用些短工,她也要随着母亲在厨房为那些人做饭,一忙许多时辰,闲下来时衣衫都拧出水来了。
她极热爱烹饪,更喜看人吃她亲手做的饭菜吃的香甜,眼见郑瀚玉吃光了鸡丝面,心中欢喜,便絮絮说起哪道菜如何做法,食材怎样挑选等语。
郑瀚玉瞧着她,忽道了一声:“桃儿。”
宋桃儿应了一声,问道:“四爷,何事?”
郑瀚玉眸子微垂,说道:“无事。”
这两道菜,都是上辈子她来照顾他时,看着天热他吃不下饭,做给他吃的。如今,是歪打正着么?
两人用着晚食,说了几句闲话,郑瀚玉倒喜欢听她说她在乡下娘家时那些闺中往事及乡下趣闻,不时问上几句,含笑听着,倒是宋桃儿说的多些。
须臾,看着妻子额上渐渐又出了些汗,郑瀚玉便道:“若是觉得热了,明儿我叫人到地窖里把冬日存着的冰块起出来,拿到房里给你祛暑。”
靖国公府有地窖,能在冬日里存放大块的冰,及四季时新蔬菜水果,到了盛夏时分便可起出来,供各房主子纳凉祛暑。然则,这些冰块都是京郊玉泉山来的,也唯独那里的山泉水冻成的冰,方能做饮食之用,各府邸都是按位分领取。而京中也不是什么小可人家都能挖地窖,唯有这些豪门贵胄之家方可如此,不然便是违制。是以,靖国公府地窖所存有限,每年也要先仅着老太太郑罗氏,余下才能分各房太太,再余下才是少爷奶奶等人。前世宋桃儿在靖国公府里过的狼狈,能分得的冰块自是少之又少,于这些规矩却是听得耳朵长茧。
听郑瀚玉如此说,她不免有些诧异,问道:“这府里的冰块,老太太不用,旁人能用么?”
郑瀚玉听着,微笑道:“原是如此的,但我与他们都不同。我已有爵位,自有产业,本当另开府邸的,只是母亲舍不得,一直不放,所以还未出去。但其实,我与那三房的账是分开算的。你想用什么,不必看他们。”说着,又想起一件事,便道:“请封的折子过两日我便递上去,都是面上的文章罢了。待皇上批了,你便是诰命夫人了。”
这些话,听得宋桃儿一阵晕眩,这都是与以往的她不相干的事情。
她低头想了一会儿,不知说什么,便没话找话道:“其实还不算太热。”
郑瀚玉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不必委屈求全。”
今生回来娶她,他再不想看她受半点委屈。
宋桃儿浅浅一笑,摇了摇头,眼下她根本没想冰块的事。
晚夕就寝,郑瀚玉免不得又抱着娇妻亲热了一阵。
一时事了,他正欲睡去,宋桃儿却忽的翻了个身,伏在他胸膛前,问道:“瀚郎,你不要女人也行得?那你娶我干啥?”
郑瀚玉登时睁开了眼眸,垂首看去,却见宋桃儿双眸正自直勾勾的看着自己。
第四十一章 她是天生的媚骨
郑瀚玉看着俯卧在自己胸口的小娘子,一时哑然。
今世打从娶了她,他便隐隐觉察,桃儿并非是自己以为的那个只是一昧温柔沉默的姑娘。
她一时羞怯乖觉,令人忍不住心生欺负逗弄之意;一时又大胆的令人咋舌,妩媚冶艳的撩拨着男人的心弦。这两种截然相反的风韵,竟能同时揉在一个女子身上,当真有些不可思议。
宋桃儿看他不言语,又向前挪了一下,整个身躯便都压在了郑瀚玉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