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韶春斜眼瞧过那丹药,问:“这药可有解?”
苏玉舟干脆:“无解。”
沈韶春道:“无解,便好。”
说罢,她一把捏起那颗丹药,移近眼下。
盯着瞧了一阵后,她轻启唇,将丹药按进口中。
她神情何其平静,仿佛只是吃一颗蜜饯一样轻松,连水都未用一滴,就这么生生将药咽下了。
苏玉舟搁在桌下腿上的那只手,倏地握起。
咽下药后,忍住那股哽喉的不适感,沈韶春祭出那柄小鱼肠刀搁在桌上。
她当时就想,这把鱼肠剑,好比是她知道的关于他的那些秘密,交出来,就等于是彻底清空自己。
这世间,只有死人才能帮人保守秘密。
其次,就是经过洗魂丹洗过之后,压根不再记得往事,即便搜魂也搜不出来什么东西的糊涂蛋。
并且,为确保万无一失,这一无用处的糊涂蛋还要拴在身边才能叫人安心。
既要整理,所有敏感的物件,便都要扔出来。
鱼肠之后,还有虹武拍,九蕊金环,她一样没落,都还给了他。
她主动交出还能给自己留点尊严,实在好过对方动手。反正早扔晚扔,都是要扔的。
表完态,她才一声不吭起身朝外行去。
行到门口,她才抬手捶了下胸口。
药,才终于完全下去了。
身后人于此时提醒她一句:“半柱香。”
沈韶春头也未回,只道:“知道。”
她知道,服下这药,留给她的时间,就只有半柱香。
但半柱香,整理过往,也够了。
离开藏典阁,沈韶春径直朝人少的北苑走。
路上碰到一个墙角有棵红艳艳梅树的角落,沈韶春渐渐放缓脚步,最终停下。
这红梅树众多花枝中有一枝朝天生长的枝桠,像极了她当日在空居看到的那枝。
好看。
是真的好看。
死倔的那种好看。
正好树下有现成的石桌石凳,沈韶春算算时间,干脆坐下。
扯下腰间的乾坤袋,一件东西一件东西往外掏。
先掏出来的是那本《旧爱新欢之彼瞻魔君》的小说。
她翻开篇幅靠后,其中夹有书签的一页。
果然,书签之后,原先的内容已经发生了改变。
她一目十行读完,合上书时,不觉莞尔一笑。
人生果然是一场豪赌,所幸,她赌对了。
书中原本的大结局发生了变动。
原来的结局是沈韶春吃了药后再度离开,余生都在游览名山大川,品味风土人情,看尽世间百态之中度过。
如此漂泊,不过是不给任何人寻到的机会,不让人有机会将她捉回去威胁苏玉舟。
而苏玉舟为了救活从一处秘境中被寻回的苏玉磐,选择跟唯一懂解救之法的方画桡成亲。
被沈韶春托付在苏园的歆山七子,却在明里暗里被方画桡针对,日子并不好过,但孩子们坚韧得很,努力修炼,其中一两人终得以出头。
但是,书中方画桡的小动作实在太多,有两个孩子还被方画桡身边的人废去了灵根,彻底泯为凡人。
如是结果,叫人心痛,走也走得不痛快。
她不愿余生都活在愧悔之中。
新的结局中,她服下洗魂丹。
作为交换,歆山的这几个孩子和她,得到一处免惊免扰的栖身之所。
背靠着苏玉舟这棵大树,在这吃人的世界,可以相对安稳地过活下去。
于苏玉舟而言,鱼肠剑和她不流落在外,才是一种威胁被彻底消除的心安。
她如此做,只不过想弥补一二对那七个孩子的愧疚。
原本如果她早些跟苏玉舟回来,歆山还会是那个歆山,小太阳一样的阿笑,善良懂事的阿澄,清雅书生文韬等还能继续他们的生活。
偏偏她心里有气,不愿顺从,逆了书中原本的情节而为,才使得故事走向发生了改变。
丧尸潮,是在苏玉舟跟她在歆山纠纠缠缠不肯离去之时,被逃出秘境习得了邪术的方隼戎钻了空子。
一心只有苏槐序的杪夏,也是在对付方隼戎时,替苏槐序挡了致命一击。虽然方隼戎最后被赶到的苏玉舟斩杀,但杪夏还是因此而丧命……
可怜这姑娘,到死都没有认真跟搁在心尖上那么长时间的人,表明过心意。
想到这里,沈韶春难过地闭了闭眼睛。
就这样吧。
沈韶春烧掉这本小说,再烧掉那用来提示自己不要跟姓苏的人有任何交集的记事本。
不管她怎么提示,终究还是逃不过命中棋,书中人的命运。
可是啊,她心里不舒服,对方的心也得要跟着一起疼上一疼,也算报复过了,余生互相折磨着,主要是他受折磨多些,这么一想她好像快要释然了。
待她毁掉了从前的一切,包括苏玉舟为她做的那双鞋靴,灰烬飘尽时,丹药也开始起效。
沈韶春坐在红梅树下,很快双眼中便现出了茫然,她茫然抬手,摸到脸颊上的湿意,她怔怔看着手掌好久好久。
在沈韶春烧尽那些东西之时,藏典阁中长桌上的那张“婚前协议书”,在苏玉舟的手中捏了又捏,最终还是被留了下来。
他起身行出室内,将一封信交给旁边的苏夷则,“将此信送去方家。”
然后,他便迈步离开。
原本是个少露情绪的人,此时的背影,却叫人看出了悲伤。
“韶春刚想起来,一颗药下去又什么都忘了,公子分明不舍,又何必做得这么狠?”
亲眼目睹了这前因后果的酣春,在对此事彻底缄口之前,最后一次和槐月说起对此的一点看法。
槐月:“狠么?论狠,还是沈姑娘更狠些。”
“怎么说?”
槐月暂未说话。
她在心中想,公子应该是在菱心镜中对沈姑娘动了真心,公子喜欢的是那个陪他历艰险的女子。
但这粒药下去,沈姑娘将一切忘了个干净。
这辈子,公子却终究都不可能再完完全全拥有沈姑娘了。
半晌,槐月才轻叹:“往往记得的人,远比已经忘记了的人,难过更甚。”
酣春想了想,也发出一声叹:“这就是所谓‘离开的人,永远比留下的人要好过一些’么?”
此话一出,两相都陷入了沉默。
第76章
梧桐郡近日来格外热闹。
苏园苏家的两兄弟准备同一日娶亲,此消息像阵风刮遍了各大小郡。
前往此郡准备参加婚宴的修士,前来仅是看一眼热闹的人,将梧桐郡上大小几家客栈塞满。
连带着隔壁几个郡的生意都被带动起来,各位做吃得喝得住的玩的营生之人,天天看着就是过年也不曾有过的客流量,喜上眉梢,掩都掩藏不了。
这样大的吸引力,除了天下第一彼瞻魔君苏玉舟,以及魔宫宫主苏玉磐的势头,嫁方方家的两个新娘也大有看头。
一个是清冷美人方画桡,一个是声名鹊起的小碧玉方韶。
方画桡一直美名在外,除了那桩未成的亲事,和她自以为墨点的身世之外,其余的似乎也没什么好为人诟病的。
但这样的一个人引起的热议,却抵不上初出名的方韶。
“这方韶什么来头,竟能赢得彼瞻魔君的青睐?是美艳无方还是?”
“方韶是方家的一个旁支过继给主家的女儿,姿色据说自是有的,但论起美艳,还是方画桡强些。”
“何以,彼瞻魔君放着天下第一美不要,竟会要一个新苗子?”
“会不会跟温、方两家那未成的亲事有关?古来男子少有不在乎这个的。”
“也有几分道理,不过说起温家那位新宗主,倒果真是个修炼苗子,一心扑在修炼上,短短五年时间便再次到了元婴,或许未来五大宗门的希望便在这位身上了。”
……
此次热议的核心人物方韶,此时就一身红衣外罩黑色纱袍坐在酒楼的角落。
别说旁人想不通,就她自己也觉得这亲事处处都透着蹊跷。
她是方家人,可她却在出嫁前便一直待在男方家的苏园。
就连身边的人……
想到这里,她抬眼看了看酒楼门边那暗绿色的袍角。
那人是苏玉舟的人,对方言是为了保护她才让人跟着,可她总感觉那人是为了监视她的。
这样实在很难让人相信众口一致说的那话。
众人都道她是在苏园学本领一心修炼。
但身边一个嬷嬷却话里话外都在各种暗示她,出嫁之后万万要多多吹枕旁风,这样方家上下才能真的平安。
如此情形,好似她是个方家为保平安逼迫她嫁与苏玉舟的牺牲品。
再加上,她尽忘前事如梦初醒那日,她脸上滴落的一手泪,叫人那样错愕惊心。
她越发断定自己是被迫,而中间发生了什么不愉快之事,并非他们说的那般,仅仅只是因为学习驾乘飞舟意外摔落导致失忆这般简单。
所以她以嫁娶礼仪——女子当在自己家中被迎出才合规矩为由,征得了魔君同意,先回方家待嫁。
她以为自己这个提议并不会被接纳,但鲜少出现在她面前的苏玉舟,却亲自来她面前对她点头。
老实说,她并不讨厌苏玉舟。
他外貌优秀,实力也很强,再者从他收留一园子孤儿这点来看,他的品行应该也没多少可指摘的。
但不讨厌并不等于就要乖巧接纳。
疑点重重之下,她终是打定了主意,先回到自己家。
她想得很清楚了,这成亲啊,是一辈子的事情,修士的一辈子可不比凡人的一辈子,修士的一辈子数着日子过也不一定知道尽头为何处,她觉得自己得慎重了又慎重。
若她发现此桩亲事确有勉强之嫌,她便寻个合适的机会逃跑。否则你不情我不愿的,嫁过去与蹲监牢又有何异?
再飞了两日,她双脚终于踩在了大华宗的地盘上。
大门大宗的模样似乎都那一个样,地宽房大,处处透着气派,以睥睨之势警告着来到它面前的人,万不可轻视于它。
方韶立在大华宗宗门前,环视一圈,竟找不到一丝熟悉之感。
就连来迎接她的所谓家人,她的爷爷奶奶叔叔伯伯以及兄弟姐妹。
据言她父母早亡,从小是跟在二老身边长大的。方韶有些别扭上前见礼,出乎她意料的是,这一大帮子人对她也无不疏离客气,仿佛根本就不熟。
方韶心中疑云顿生。
不过主家中一干妇人倒是对她多有亲厚,有那擅长察言观色之人,瞧出她的疑惑,边拉着她往里走,边跟她解释,“你摔着脑袋可能不大记得了,你很小就来了主家,是跟我们一起长大的,故而跟我们更亲厚些。”
对方端的是十二分的亲热,这一言便打消了多半方韶心中的疑虑。
当夜,仪态端方又不是亲和的当家主母,亲自来房中跟她叙话。
方韶问出自己心中的疑惑。
“要说这亲事,一开始确实并非真的,而是一场交易。”
当家主母将这场交易的原委一五一十跟她说来。
主母言,当初她因同堂妹方余霜斗法败了,遭到严厉家主父亲的斥责而生了嫌隙,负气出走。
期间巧合解救了刚解除封印的彼瞻魔君苏玉舟,苏玉舟为了给家中长辈一个交代,而她则为了一地安身并想法证明自己,所以两相一拍即合,才有了一场协议下的假成亲。
“谁也没想到,魔君他当真对你动了真心,如今假姻缘也要成真了,你便安心待嫁即是。”
方余霜此人,方韶是知道的。
在苏园之时,她有同其碰过几面,次次都见其围绕在苏玉舟的武侍苏夷则身边,说要报答救命之恩。
她二人之间确实不大亲厚。
主母这番解释,倒是说得有鼻子有眼,方韶送人离开时,心再次松动。
待她从屋外回来,屋中霍然坐着一男子。
方韶吓了一吓,旁边伺候之人亦是慢半拍反应过来,然后尽皆退去,还不忘带上门留她二人独处。
方韶等了等对方似乎没有要先开口的意思,她便出言打破沉默:“有言,成亲之前,双方不好相见,魔君还是回吧。”
一出口,却是赶人。
苏玉舟抿了抿唇,直直看向她,纠正:“苏玉舟。”
方韶没跟上对方的节奏,上挑眼皮“嗯?”一声。
“在你面前,没有什么魔君,”苏玉舟起身向她走来,到她跟前才道,“我从来都只是苏玉舟。”
方韶眼神飘忽,低声应:“哦。”
两相对视一阵,实在受不了对方那火光一样燎着自己的眼神,方韶往侧后方退开两步,径直走向窗口。
她要透口气。
若不是碍着礼节,她更想拉开门走出房间。
“魔、苏……”魔君不让叫,直呼其名她又有点别扭,遂放弃,直道,“你来是有什么要紧之事么?”
“无事,”苏玉舟跟着一同来到窗边,看出她方才不自在,便忍着不去看她,而是盯着窗外的夜色,轻言:“就是怕你跑了。”
方韶轻笑一声,打趣道:“魔君对自己这般没有自信?”
苏玉舟对她仍旧称呼自己为“魔君”颇有点无奈,但他未再做纠正,而是立即接话:“是,毫无自信。”
对方如此直言不讳,方韶不知自己该做何反应,这一犹豫两人便都陷入了沉默。
四下静得可怕,方韶朝旁边斜了下眼睛,瞟了对方一眼。
发现对方并未盯着她看,她轻松了些。
但她不知,她刚一转头,对方的眼尾便也随着一起往她的方向转了过来,半天都未转开。
接下来的几晚,苏玉舟都如同她回来的这第一晚一般来陪她待一会儿。
他也不做什么特别的事,就陪她说两句话,或者安静喝完一壶茶,或者就坐在旁边看她写完一幅字并出言要她落上款赠与他。
不过有一晚,苏玉舟来得不凑巧,碰到方韶和方画桡在屋顶上喝酒,已然喝得醉醺醺的了。
他就隐匿了身形立在一边等其中一人喝够离去。
这一等,就是好半晌,不免听了不少两个女儿家出嫁前的感言。
“要出嫁了,可我总感觉很迷茫,我好像忘记了许多事情。”方画桡双眼迷瞪道。
“真的好像忘记什么不该忘的东西。”方画桡又再重复。
苏玉舟看着她,眼睛微微眯起,手指也缓缓捻着。
下一刻便听方韶大着舌头道:“你是……也撞过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