酣春顿时羞红了脸,丢下一句“我认真同你说,你却打趣我,我不与你说了”,便跑走了。
苏自牧:“……”他打趣什么了?
开始还只是他阿娘不理人,他阿爹追着哄。
比如叫人吃茶,对方看也不看他;叫看什么稀罕玩意儿,对方理也不理,留下的小玩意儿也给他塞了回来;叫对方出去玩儿,对方也只当不闻,甚至还只顾与旁的人说话……
他阿娘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飞冷刀,叫他这个旁观者都觉得脑袋疼。
后来他阿爹情绪也上来了,也不理他阿娘了。
但却开始抽打他这只无辜的陀螺了,这二人冷淡了对方几日,他便在中间传话传了几日,两边受气,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几日后,苏自牧蹲在他老爹的床头前,两眼盯着对方。
“阿爹,要不,你去跟阿娘赔个不是,所谓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不是?”这话他在心里说得有多郑重,他对说出口这件事儿就有多慎重。
终是没能说出口。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没有寻到时机。
他阿爹醒来之后,发现屋子里的蹊跷——他阿娘的好些物件都不见了踪迹,并那只懒得出奇的雷猫都一同消失了。
苏园、梧桐郡的茶楼、食楼他阿爹亲自去翻了个遍,仍没有寻到他阿娘,再回来,他阿爹一双眼睛都发着红。
就在那时,魔宫来人送信。
他阿爹起先还不愿理,一转念却又猛地拿过那封信来展开。
阅罢,他阿爹的眉心也随之稍稍展开。
“真是拿你没办法。”苏自牧听见他阿爹这样低喃一句,低喃时他阿爹唇边带着一抹笑,原本紧绷的人也放松下来,交代了几句便动身去了魔宫。
正好他也好久没有去看过叔叔和婶婶了,苏自牧便在他阿爹之后也追去了魔宫。
他到时,他阿爹正打横抱了人事不省的他阿娘回房间,两人路过他时带起一阵浓浓的酒风,在这酒风之中他阿爹仅是冲他点了下头。
“他俩是真心相爱,你这个崽纯属意外。”
在望着父亲母亲的背影时,苏自牧听见一旁的玉磐叔幽幽叹了一句。
苏自牧轻叹一声,心道一句“习惯就好”时,又听“啪”一声响后,画桡婶婶低斥了玉磐叔一声,“别胡说。”然后画桡婶婶语气转缓,柔声对他道:“自牧,你阿娘阿爹是疼爱你的,只是,他俩吧,爱恋正热,难免顾及不上第二个人。”
苏自牧回头一笑:“婶婶,我明白的。”
“好孩子。”
好孩子苏自牧在魔宫又待了些时日。
期间,他阿娘先是再冷了他阿爹一日,紧跟着又算账两日,要他阿爹保证以后不冷她,不凶她,不罚她。
前两个,他阿爹都应得干脆,最后一条却摇头。
眼看他阿娘又要生气,他阿爹赶紧拉住人说明缘由。
“不练不成,以后罚你多少,我在旁边陪着你,并且保证做翻倍的量。”
然后他阿娘才勉强接受,并在他阿爹的耳边说了一通甚,他阿爹当即眉开眼笑,抬手在他阿娘鼻尖上刮了一道,而后两人便关了门闭了户,将外头的人和夜色隔绝开来。
他们一家三口,假装看不懂他玉磐叔的脸色,持续不断地在魔宫叨扰着。
实在看不过去了,他阿爹便借由活动腿脚之由邀他叔过几招,将他叔揍一通,他阿娘再在一旁摇头啧叹:“魔主弟弟啊,现下虽然四海升平,但将来的事情呢,可说不准,修炼不好就此懈怠呢,你瞧瞧你哥。”
气得他玉磐叔脸红脖子粗当场摔鞭子。
“这两个冤家。”画桡婶婶加姨妈笑着摇头,着人给玉磐叔端水去后,则带着他离开,说要带他见几个同龄的小伙伴。
见的是方家的表兄弟姐妹们,他进门时,就见到高矮不一的站了七八个,他随意扫了一眼,依礼招呼,但他们的名字么,他听过了却都不甚记得。
正要收回视线,在这七八个同龄人的身后,突然冒出一个乌黑的头顶来,那头顶上扎着两个小团团,看着毛绒绒的,在那之下是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朝他瞧来之时,瞬间笑得半眯起,那眼里的星光却都遮掩不住。
他登时看得一愣。
方抱月。
画桡婶婶介绍小绒团的名字,苏自牧毫不费力便记住了。连同她阿仙的小名儿也一并记在了心上。
自打那时起,他便觉得自己有些不对劲。
较往常更加早起,将一应功课都加紧做完,然后赶去参加属于他们同龄人的吃茶玩耍小会。
但到了小会,他又并不真的想玩,除非方抱月开口来叫他,他才会不紧不慢地起身,装作勉力一为的模样。
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在一旁看,看她笑,看她闹,看她活得多么恣意和鲜活,如夏花之绚烂。
这样的日子总是短暂的,方抱月等人在魔宫小住后便被方家派来的人接回,说是到了做功课的时候。
临登车之时,走在最后的方抱月突然回身向他走来。
别人可能看不出,但苏自牧却清楚自己在那一刻的内心,是何等的欢喜。
方抱月:“这只玉鸽送你。”
苏自牧:“为何送我一只玉鸽?”
方抱月:“它可以帮忙传信,如果自牧哥你愿意和我互通信件的话。”
苏自牧看着落落大方的她,未说话。
这时画桡婶婶给他递了句密语:“自牧,小女孩儿的心易碎,你即便不情愿也勉强收下,切莫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拒绝,即便正要拒绝,也待来日,来日再说清楚不迟。”
他才反应过来。
他只是花了点力气来抑制自己的惊喜和情绪外露。
但他没想到自己的这点停顿,落在外人的眼中,特别落在方抱月的眼中,却成了犹疑的不情愿,甚至是拒绝。
望着对方眼中的闪烁,苏自牧赶紧接过那只玉鸽,郑重回了个“好”。
及至此时,方抱月眼中的水汽才慢慢荡开,随即冲他粲然一笑。
明媚如春。
只是,虽然手握玉鸽,但他们却并未通过一封信件。
画桡婶婶言,方家的孩子到了这个年纪,都要去在宗门后山的灵真洞内参悟几年,那几年里与外界是绝对隔绝的。
虽然有些失望,但好在这几年,他也未能闲着,阿爹阿娘抓他的文课武修抓得紧,未给他留下多少可以多想的时间。
不过,这期间,初见那时那个小绒团的形象却时不常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甚至是梦中。
这几年之中,阿娘乃至园中其他的姨们都说他长开了,脱了好些稚气,确凿长成个俊俏公子了。
每当此时,他便忍不住想,她呢?如今是个甚么模样?
他心中总觉得,按照她小时那般的好模样,长大定然是不会差的,可即便相貌有些差池,那活脱如兔子的性子该是不会改的。
如此想定,他又情不自禁设想他们再见到时,会是一个怎样的场景,他穿的一身什么衣裳,她又会是怎样一个表情?
可他万万没想到,再见这一天来得这样突然,突然到他正在与夷则师傅过招,听见“方抱月”三个字时,竟一个不慎掉入莲池之中。
他就是以这副头顶绿叶,脸沾泥水,摔了个狼狈的模样见到的方抱月。
她一身白衣,手捧一盆绿是绿叶,白是白花,干干净净的栀子踏入花门跃入他眼帘。
见到他的模样,她一愣,随即一笑,微垂的眼里流光飞动,带着一丝促狭道,“我似乎来的不是时候,却又似乎正是时候。”
人还是一样的灵动,一样的好看,不,应该是更加好看,不堕她小名儿中“仙”字之名。
他看一眼她和花,脑中自主自动闪过四字——人比花娇。
有些着恼地更过衣再出来,苏自牧便见方抱月正在他的书房抱着一本书在看。
“为什么是七十二式?”见到他,方抱月翻过书封朝向他问道。
苏自牧看着书封上的“法器打造七十二式”几个字,缓缓上前道:“因为喜欢。”
而这喜欢有三层意思。
一则,“七十二”是他阿爹苏玉舟最喜欢的一个数。
二则,他阿爹当初太过喜欢他阿娘,从另一本书上节选并重画这本书册之时,又想让他阿娘多看些书。
期间有人进来送茶点,打断两人说话,待人走后,方抱月立即追问:“那第三呢?”
苏自牧:“第三,七十二式之中无一例大刀,乃是我阿爹知晓我阿娘不喜粗犷的大刀。”
方抱月温柔一笑,点头,轻喃一声:“大刀挺好,我就喜欢。”
这一句稳当落入苏自牧的耳朵,他垂下头勾了勾唇。
方抱月来得很巧,苏园又要办喜事,这次还是好事成双,苏槐序和苏夷则两兄弟一起娶妻。
但也不巧,大家都好忙,忙得没有人特意来招待她。
好在,还有苏自牧。
不过,她来却是来对了的。
苏槐序和苏夷则要娶妻,理应要带新娘子槐月和方余霜二人入菱心镜拜见长辈。
此一行,苏自牧要随行,方抱月便厚着脸皮请求一同前往开开眼。
“若是阿仙以后成了我们苏家的儿媳,便可大摇大摆入镜了。”不必像此次一般,被屏去所有意识,到了镜内才得恢复。
出发前,方韶盯着自己儿子半认真半开玩笑道。
苏自牧面上极稳得住,面对所有人的目光皆是一副古井无波之相,但待所有人的注意力移开,他却借着抿唇的动作,极力收回两个想要飞翘的唇角。
他们进入菱心镜那日,赶巧了镜内也有人成亲。
“如此排场,这是哪家的迎亲阵仗?”
“刚进城的?”
“哎,是。”
“这是五大家族中的华家公子娶另一五大家族中的谢家的小姐。”
“据说,也就这谢蹊能制住喜流连烟花地的华时殊了。”
“何止是能制住,那是叫一个服服帖帖。”
路过之时,他们听到这么三两句对话。
不过,他们一行人模样皆不凡,同样引起了不小的围观。
围观者眼看他们踏上了苏园门前的台阶,都有些恍然。
可他们留宿的当夜却发生了一件令人大为不解的事。
一男一女,看身形判断,是的,两人身着夜行衣潜入苏园直奔中苑主屋,袭击了人后,有一瞬间愣怔,然后两人便无追而跑。
被袭击的苏自牧冷静下来回想,那两人看他的眼神,那感觉就像是……认错了要找的人。
除了这个令人匪夷所思的小插曲外,他们在菱心镜中的日子,尚算得上正经出门游玩了一遭。
吃遍各大酒楼食楼茶楼,看过了远近闻名的山水美景之地。
此外他们还学了岩彩画,方知宝石磨成的细粉用来作画,那色调美得何其惊艳。
就是那教作画的女子,总看着他诡异地眨眼睛,那模样活似得了眼病。
年纪轻轻就得了这样的病,实在可惜。还好据说那女子乃华家长女,以后无论如何定也不会愁得了吃穿用度。
他有意向人请教作画技巧,但实在受不住对方朝他频频眨眼,故而方抱月突然心情不大好地催他走人,他当即便松口气地跟人告辞,出了那道门后,他便又继续陪着方抱月,一边逛街一边尝尽各种大零小食。
他们很快从镜中出去,回到了梧桐郡。
槐序叔和夷则师傅成亲后不久,他阿娘又炮制了一次离家出走。
不过这次,他阿娘没有去魔宫,而是去了别处。
他阿爹找了许久没找到人,便跑回了梧桐郡,日日等在门口。
“阿爹等什么?”
“自是等你娘亲。”
见他不解,他阿爹便摸着他的头顶解释道:“你阿娘认路的本领实在太差,她去每个地方都要经由梧桐郡出发才能辨得清方向。”
苏自牧恍然大悟。
难怪每次出门去两个以上的地方游玩,不论是否还有别的近道,他阿爹都要走回头路,再经由梧桐郡前往目的地。
不论阿娘走多远,梧桐郡的苏园永远都是牵着阿娘的那根线。
故而,他阿爹选择在此处等,自然最终也是能逮着他心中时刻牵挂着的那只笨兔子。
果真,当日的傍晚,他阿娘就撞树上,被他阿爹拎回园子里哄了。
年岁久长,他阿爹阿娘的这辈子,不过是一个在闹,一个在笑,一个在不甚走心地跑,一个在认认真真地追。
如此,似乎也挺好。
而他,能成为如此幸福的他们的孩子,貌似也并不差。
惟愿,如此过下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