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玉舟手上动作一顿,又听方韶口齿不清继续安慰对方:“没关系啦,反正人的记忆也靠不住,有些事情记着记着也忘了,嗝!”
方画桡听见这声嗝,当即出言笑话她:“你喝多咯!还说自己酒量可以。”
“啪——”
一声脆响。
是方韶一巴掌拍在了方画桡的手背上。
苏玉舟注意地看了一眼,方画桡那手背当即红了一大片。
看来酒鬼压根就没在控制力道,苏玉舟不免勾了勾唇。
“你打断了我,我说到哪儿了来着?”
“说到,说到,哎呀,随便啦,来,再喝。”
“好,喝。”
两个醉鬼大力碰着酒坛,任外泄的灵力碰撞。
“咚”的一声,余波铺散开来,摇得树叶沙沙作响,甚至还将不远处钟楼上的笨钟都撞得发出一声轻响。
这动静惊动了方家的人,苏玉舟随即现出身形来,旁人见到他便都不做声,又各回各屋了。
待人走后,苏玉舟再次隐匿身形,安静于一旁坐下,手拄着下巴就定定看着方韶。
此时这醉鬼二人已经开始互相夸夸上了。
方韶:“我觉得你指甲圆溜溜的,很好看。”
方画桡拖长了尾音“嗯”一声,然后双手捧上方韶的脸夸道:“我觉得你脸颊好看,肉嘟嘟的让人好想捏。”
苏玉舟不无赞同。
但看方画桡不仅捧住方韶的脸,还毫不客气上手揉,揉得方韶脸颊都变了形,本来的大舌头,这下说话更加不清楚。
他一个不悦,变化出一只蚊子叮了方画桡一口。
方画桡当即“哎呀”一声,当即松手,一边道“好痒”一边自顾自挠起来。
旁边的方韶还沉浸在夸夸游戏之中,仍是尽最大努力吐着字词,“我觉得,你头发好看,油亮水滑。”说完,她忽然双手捧脸,开始喃喃,“不过,我见过更漂亮的,苏玉舟的那头青丝简直像丝缎一样,在苏园的时候,我好几次见到他都有点想上手摸一摸。”
就隐身坐在方韶身边的苏玉舟闻言,唇角一咧,抬手虚虚地摸了一下方韶的头顶。
方画桡:“那你摸呗。”
“嗯,”方韶将这个字哼得若水波浪,“不能摸。”
“为何?”
是啊,为何?
苏玉舟收回手暗自附和。
“据说他还未同任何一个女子亲近过,我若摸了,就要负责。”方韶说着这话,现出苦恼。
方画桡:“你不想负责?”
“也不是,就我每次见他看我都有几分别扭,我总觉得他看的并非是我。”
方画桡翻个白眼:“他看着你,不是看你,难道看的是别人?”
“对,就是这种感觉,我总觉得他的视线通过我飘得很远,就好像,就好像,看的并不是我。”
是你。
从始至终都是你。
只有你。
苏玉舟看着仍旧苦恼的方韶心道。
方画桡:“那也好过我,我嫁入魔宫,纯粹是为了方家乃至大华宗,苏家如日中天,背靠这棵大树好乘凉嘛。”
夸夸大会急转直下,顿时变成了比惨大会。
两人受不了话题突然变得这么沉重,又坐了一会儿,便散了。
方韶是当真喝醉了。
她从阁楼屋顶下来,一路回自己的居处,都是很冲直撞的。
遇见花窗,她爬出去,遇见水,她直接下脚。
苏玉舟一路尾随。
他们过处,灯柱倒了,花窗破了,栏杆断了,最夸张还是暖冬时节里,池中水却莫名冻住了。
当然这都是隔日方家人起来后发现的一番怪象。
眼下,方韶一路破障从窗户翻进了自己的卧房。
她刚落地,又见桌边坐着一黑衣俊俏男子,她不由得“咦”了一声。
“这是哪家的小郎君,这么晚了,竟迷路到了我这儿?”方韶跌跌撞撞到了桌边,上半身趴上桌,凑近苏玉舟看。
苏玉舟迅速移开了本来在桌上的茶水,然后便任由着她看。
任由着她视线从眼睛一路往下,最后停在他的双唇上,还犹自冲他面上喷着酒气。
苏玉舟视线扫过她眉眼,往下也落在她红润的唇上,下意识便咽了咽口水。
他喉头一滚,正好离得极近的方韶瞧见了这动作,她二话不说便伸出手指摸上去。
她的手有点凉,摸上他喉结的时候,苏玉舟被冷意激了一下,不免又吞了一次口水。
“你嘴里在吃什么东西?”
“没什……”他瞄一眼她的唇,瞬间改口,“甜的,你要不要尝尝?”
“嗯,若你身上还有的……唔。”
她的“话”字还未出口,温温软软的触感便贴上来,还夹着一股什么清香,方韶猛地眨了眨眼。
下一瞬她猛地从桌上直起身来,立定时身子不稳,差点栽倒,她赶紧又扶住桌子,扶桌子还不算,为表达自己的愤慨,她还拍了一下桌。
很大力的那种。
“嘭”的一声,然后斥问对方:“你谁啊?”
“你的……夫君,”苏玉舟前后倒置道,“还未正式过门的那种。”
方韶喝醉了,看不大清眼前人,更抓不准重点。
她频频对面前人发出疑问:“我的……夫君?你能不能站好,不要动啊,你晃得我头好晕。”
“那便好好休息,明日你便什么都知道了。”苏玉舟说完,一点她眉心,方韶便顿时安静下来。
方韶这一场酒醉,醉得很狠,直到正式出嫁那日她才彻底醒转。
一醒来,她发现自己枕边躺着一张叠起的纸张,连同一块打了络子的绿佩。
那绿佩绿得十分纯粹,还分外通透,绿的颜色也格外醒神,方韶清醒了些便坐起便捞过那纸张来瞧。
那纸张瞧着些微泛黄,但有一股清香气,若有似无,像是被谁拿过而沾染上了他身上的味道。
但是谁身上的味道,她现在脑子钝得很,一时又想不起来,只觉得似曾相识。
忍住头疼,她不紧不慢展开纸张,“婚前协议书”几个字映入眼帘。同时一张略微小一些的纸张从中掉落。
她先读的大的这张纸上的内容。
纸上确实如主母所说,是她和苏玉舟二人各取所需所做的协议,还有事成之后男方要给女方的好处,协议末尾还做了若有补充再重新签订补充协议的约定。
方韶这时才拾起这张小的纸,上面如她猜测的那般,果真是一张补充协议。
而上面写有这样一段话:
“若协议双方中的任意一方在此期间对另一方产生感情,任意一方皆有叫停主协议之权,而主协议上承诺的报酬雷打不变。但产生感情的如一方,如男方拥有向女方请求求娶的权利,若女方对此有异议,可在成亲当日于腰间挂一绿佩,男方会全力协助女方摆脱当下境遇,即假成亲,之后江湖再见,余下之事,由男方全力承担。”
看完之后,方韶有点懵,但她也得出了一个结论:新郎成亲当日怂恿女方逃婚?并以最大限度包容?
以上成立的唯一条件是,如果她不愿意的话!
方韶愣愣看着手里的纸张一会儿,门上便传来叩门声:“姑娘,你醒了吗?该梳妆了,否则该耽误吉时了。”
“哦,进来吧。”须臾之后,方韶应了这句。
接下来她便做足了一个被人操控的布偶,任人搓扁揉。
婚嫁的妆容实在太过繁琐,方韶全程在打瞌睡中度过。
待一切弄罢,被人围着夸了一通好看,她也瞧着镜中之人,亦觉出些较平常清淡模样的不同,也觉得眉眼在浓墨重彩陶染之下更加立体好看,并且好看得很隆重,隆重得她有些不习惯、不自在。
是以没看几眼,她便收回了视线,将视线落在梳妆台上躺着的那块绿佩上。
对方倒是表现出了足够的诚意和尊重。
很难叫人不对此有所动容。
方韶想了许久,直到听见外面响起了喜气洋洋的吵嚷之声,她才果断朝那绿佩伸出手……
方韶对成亲的这一套礼仪一直不甚上心,反正有人从旁指导提醒,她且照着做就是了。
一路稀里糊涂地出了门,来到了喜车跟前,并由一宽大而温暖的手掌亲自扶上车。
这手掌的主人为何人,方韶已经猜出来,是以,入车之前,她快速往人手中塞了一物,然后迅疾抽回手,行入宽敞的车内。
接了那一物的人在方韶看不见的车厢门口,轻声一笑,随即一声令下,“起!”
宝马香车,仪仗一长串相随,一路奏出仙乐声声。
在这仙乐之中,还夹杂着各种讨论声。
“方才大小姐被豪华飞舟迎走,我以为那已经是了不得的场面了,如今一看这八匹大飞马,我简直,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了。”
“飞舟确实难得,但飞马却是苏家独一份,绝无仅有的,见一匹已有清心明境之效,一次见八匹,那可真是,赚到了,今日回去我便准备突破。”
“如此荣宠,可太叫人羡慕了。”
“如此一看,这支系女方韶,这气运也实在太好了些。”
“谁说不是,来看过,就相当于蹭过气运了。”
……
如今场面,谁能想见不太久的从前,这出嫁的方韶,不过是个被人唾弃为想吃温家行简公子这天鹅肉的区区癞□□,乃沈家一旁得不能再旁的旁支孤女沈韶春。
任个中知情人,谁不唏嘘感叹一声,“真是造化啊。”
后来的后来,苏园的中苑之中时不时会响起如下对话。
方韶:“我又梦见那个身形、面容均模糊,就连声音也分辨不大清的男子了。”
苏玉舟:“嗯。”
方韶:“这次十分离谱,我梦见他将我扔在一堆大蜂虫里,还在四周设起结界,不让我逃走,就让蜂虫死命蜇我,将我蜇成了猪头。可以想见有多痛,这人可真是十足的黑心肠啊。”
苏玉舟:“夫人说得对,他可是当真的坏。”
或者是如是:
方韶从梦里哭着醒来。
她梦见自己被采花贼捉了去,被逼着同那贼人玩甚成语接龙,差点被人拆吃入腹,后又见好些女子赤身裸|体被挂在屋中,那画面着实骇人。
苏玉舟一个劲儿安慰:“没事了,没事了,有我在,没人能伤害你。”
再也不会。
亦或是这样:
方韶:“那个看不清的男子又入我梦了。”
苏玉舟:“嗯,这次你梦见了什么?”
方韶:“梦境里的事情很多,也很乱,有时他会掐我像要杀了我,有时他会凶我那样子感觉要吃人,有时他会将我扔到房顶上,四周黑极了,有什么东西一直在我周围怪叫,很吓人。”
苏玉舟越发抱紧怀中人。
方韶忽然笑着拍拍对方,道:“还好,我并未真的遇见这个人,而你也不是那样的人。”
苏玉舟心中一痛,不断摩挲着方韶的发丝,近乎保证道:“我不会对你做这样的事。”
再也不会。
方韶更加窝进对方怀中,她弯着眉眼笑,眼中隐隐有泪花闪烁,但很快便又消失不见了。
下一瞬,她指尖轻动,操纵一股法力推开窗户。
一玉盘似的月亮登时被框进窗框。
方韶拍拍紧搂着自己的人的胳膊:“破船,你看,月亮入画了。”
苏玉舟捻了捻方韶的耳垂,以示自己对这个称呼的抗议,而后温声应道:“今晚的月色,果真很美。”
很美的月色被静静欣赏了一阵之后,苏玉舟突然话锋一转,语带蛊惑道:“你想摸我头发吗?”
方韶:“摸完可以不负责么?”
苏玉舟言:“那定然是不行的。”
于是,方韶义正词严道:“正经人谁大半夜摸头发。”
可没过多久方韶时而豪爽,时而娇羞的笑声闷闷打窗户之中传出,飘散在如水的夜色之中。
如果认真听,似乎还能分辨出她含糊的声音在笑闹间抗议道:“破船儿,我衣服,哎呀,你别闹,啊,哈哈。”
夜还很长。
如此景色,羞得月亮也忍不住扯一丝浮云盖住半张脸……
第77章 番外
苏玉舟与方韶成亲后的第二年便诞下一子,取名曰苏自牧。
自牧,自牧,自我放养,言外之意,别去打扰造出这娃的那二人。
而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小魔子苏自牧确实将自己照顾得很好。
吃饭、穿衣、读书习字甚至自我开解,他都做得十分出色。
自打出生之后,便都未给他那自顾无暇的老爹添甚麻烦。
至于为甚说他老爹自顾不暇,还得从他娘亲生下他之后性情大变这件事说起。
魔医说,女子经产后,确有可能出现情绪波动大,对周遭的事情表现出远超从前的在意此类情况。
魔医碍于身份,措辞十分委婉,苏自牧通过进一步对他阿爹阿娘的生活近距离观察后,在魔医的诊断基础上得出一个更加粗暴的结论。
——他阿娘的性情,简直宛若一个三岁孩童。
而这一点集中在行为上的表现便是,闹。
他阿娘身为一个大宗门家的小姐,但不知何故却不大认得字。
不认得字只是字面的意思,其实肚子里是有墨的,只是看不懂文字。
但他阿娘又喜欢看书,他阿爹便起心动念要教。
教么,便是认起真来的,一日学多少字,一次写多少张字帖,做不完功课又要如何罚,都规定得好好的。
开始的几天还好说,两方都挺欢喜,可过了几日后,他阿娘便开始不理他阿爹。
一问原因才知是因为喝小酒而耽误了练字,他阿娘被罚了翻倍的练习量。
他阿娘这叫,愿赌不服输,觉得对方太过较真儿,心里很不舒服。
他站在他阿爹的角度上,觉得这没什么错,但酣春姨却说他还小,还不懂得女子心。
“女子心是如何?”苏自牧满心疑惑。
酣春:“就想自己在意的人让着自己。”
苏自牧偏头一想,当即恍然,“就像赵卿叔吃个果子,喝第一口甜酒时,都要让着你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