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哪是晋朝的朝堂,分明是你林水月一个人的天下!”
他字字诛心,话说出口,满场死寂。
在林水月走马上任后,不少人过得心惊胆战,而今虽不至于站出来同谭正华一起讨伐,却也不免道:“他所言不错,孟兆平的案子时隔多年,而今至林大人手里瞬间就翻转了。”
“民间都说林大人是当代青天大人,断案了得呢。”
“这朝野中,在她未出现时,也并未出过什么大岔子,到了她手中,是这不行那不行,当年威震一方的刑部尚书江路海,都成了无情无义之辈。”
“说起来,江路海才是那个断案无数之人,倒是被她三言两语扳倒了。”
“林大人在朝事上的能耐未曾体现太多,倒是这清洗碍眼之人的手段,是一等一的强。”
“从刚开始被她拿来立威的汪家,到范府上下,后是江路海,如今到了谭大人身上。”
“各位扪心自问,这些人,谁不是与她有过矛盾的?江路海压她一头,便被她一路打击至此前功勋无人问,追究责任致死。”
“白大人及其亲眷下场更是可怖,那到手的王妃之位,都被她三言两语拨弄。她才是晋朝那个说一不二的人吧?”
诛心之语不绝于耳,整个会场中都充斥着对林水月的讨伐。
白羽皱下眉头:“这势头不对。林大人处决的那些人,分明是他们自己有问题,而今被他们说的好似林大人在结党营私,把一切不赞同她的人都推出朝堂去。”
齐铭晔微叹了口气:“朝堂之事,岂是那么简单的。”
林水月能一路走至今日,所倚仗的是鄞州的那四十万两堆积起来的官声,以及皇帝的崇信。
如今她动了太多人的利益,尤其从谭正华此事上,所涉及的太多。
这些臣子并不想再受她钳制,早前一再的退让,也是为了让林水月出尽风头。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林水月今日再对谭正华动手,已经是将路走绝了。
议论声不断,林水月却恍若未闻,她甚至未曾回答谭正华的话。
只是沉声道:“孟兆平入狱后,你利用孟兆平之事,引得余夏代替谭寅科考。”
“余夏耗尽心力,从考场内出来,听到的就是自己父亲伏诛之事。”
“此后深受挫折。”林水月微顿,看向那谭正华的眼神更冷:“你原本并不打算留下余夏的性命,可谭大人机关算尽,唯独对嫡子宠溺非常。”
“谭寅自小便妒忌处处压他一头的余夏,见其落难,是无论如何不想让余夏就这么死了,他求了谭大人,在罗宇的再三保证下,谭大人也觉得余夏此人不足为惧。”
“于是你们设计陷害了那孟兆平还不够,将他唯一的独子磋磨多年,后为了羞辱于他,更是将他卖入京里唯一的小倌院中。”
余夏这个名,就是在潇湘苑中另取的。
令谭寅没想到的是,余夏进入潇湘苑后,远不如他预料的好控制。
他摸不清潇湘苑背后的主人,更不能像是从前一样插手入其中。
他只能每隔一段时间就去潇湘苑内羞辱余夏一通,在听得余夏招惹了三公主,太后派人至潇湘苑传口令,要求潇湘苑将其卖掉时。
他这才得意洋洋地出现,想将余夏再次买回来折磨。
不想这个计划被林水月打乱了。
“除此外,还有谭大人知晓余夏被我买下后,往林府当中下的三批杀手。”林水月一挥手,便有一个黑衣人被带了进来。
那人脏污着一张脸,露出了双眼睛来,眼神涣散。
嘴里被白布堵着,发不出一丁点的声音来。
谭府派出的全都是死士,这些人经过特殊训练,刺杀不成就要自尽。
林水月布下天罗地网,才抓到了一个。
为了让谭府安心,还另在义庄找了具尸体顶上。
“人证、物证俱在。”林水月冷冷地看着谭正华,问:“谭大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谭寅抢走了余夏的人生,而今这个策论大典,余夏上不得吗?”
“今日撞了余夏马车的人,也被抓入天牢中,那寡妇的供词已出,指认了谭寅。”林水月面无表情:“如此,谭大人还要替自己同谭寅狡辩吗?”
谭正华与她对视。
他眼中黑沉沉的一片,恍若雨即将要来时,那酝酿惊雷的云层。
他盯着林水月看了许久,忽而大笑起来。
“事已至此,我还有什么可争辩的?”谭正华笑出了眼泪来。
这个晋朝重臣,自入朝开始,便穿着妥帖的衣裳,发髻整齐。直至今日,他尚且风度依旧,近五十岁的年纪,鬓边一丝白发都没有。
他年轻时面容清俊,如今也斯文儒雅。
唯独说出口的话,仿若那淬了毒的钉子。
“这朝堂上的斗争,向来都是谁更有手段,谁就做主。我老了,不比当初。”他深深地看着林水月,冷意不减:“今次之后,只愿林大人如那常青树一般,长盛不衰,将所有与你作对的,你瞧不顺眼的人,拉入泥潭。”
“而后这晋朝啊,就是林大人一人,只手遮天了!”
他说罢,丝毫不顾及这是在皇帝面前,大笑出声。
不等周围的侍卫上前,就自发起身,同他们离开。
行至林水月身侧,他停顿了下,冷笑道:“林大人这官路走得太顺畅了,我也好,白大人也罢,都成了你的垫脚石。”
“只你行事这般不忌讳,难道没有想到有遭一日,你也会以舞权弄术之名,打入天牢吗?”
林水月面色平静,闻言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他却笑道:“林大人,保重。而今才刚初夏,至我处斩时,少不得要到秋日了。”
“待得那时,期待大人与我在牢中相见。”
说罢轻甩衣袖,抬步离开。
他走之后,殿中的氛围诡异。
依照林水月所言,今日这策论大典余夏才是主角。
余夏受伤,策论大典也不必办了。
然而却无人提步离开,反倒是有无数的目光落在林水月的身上。
沉默许久后,到底是有人按耐不住了。
“皇上。”率先站出来的,便是那翰林院的王学士:“近来,朝中臣子皆若惊弓之鸟,处事小心翼翼,唯恐踏错一步就落入万劫不复之地。”
“原本积极的朝堂,如今也若一潭死水般,凡遇事无人敢出头无人敢应承,凡在朝上应答,必先三思后行,甚至屡屡顾及他人目光。”
他说罢微顿,许多人却向林水月投去了目光。
“臣以为,刑罚是立法之根本,就不是用来排挤他人,党同伐异的工具。刑部归属于朝廷,而并非个人所有,官差不因处处探寻他人隐私,查探时人背景。”
“如此威慑之下,朝堂如同刑堂,严苛之下人人自危,于江山社稷而言,并非是好事。”
“而一人独断专权,更是容易□□蛮横,与其作对之人,皆成为其刀下亡魂,此间事务,并不皆是非黑即白。”
众目睽睽之下,王学士冷笑道:“林水月行事冒进,且私心甚重,得其好者,可成为大典主角,被其厌恶,则瞬间下狱。”
“这般下去,涣散的不只是人心,更是一众朝臣的心呐皇上!”
这话出口,满场俱静。嘉
气氛瞬间压抑下来。
落在林水月身上的目光,逐渐变得冷厉。
王学士开了这个头,便有无数人站了出来。
“王大人所言极是,还请皇上下令,命林水月离开刑部,或将手中大权移交。”
“刑部并非为一人而立,空悬许久的尚书之位,如今也该落定。”
“刑部所过之处,受到苛责的皆是与其有矛盾之人,种种之下,实在不能说她半点私心也无。”
“请皇上明鉴。”
“刑部需得重整,大权不能只落一人手中啊皇上!”
一言出,无数人应和。
六部中,除去了林朗所在的礼部之外,竟是皆有人出面。
更不论与林水月自来不对付的翰林院及其他,连带着内阁中,都有阁老对林水月颇有微词。
众人齐心协力,所有的刀尖都指向了林水月。
徽明众学子脸色难看非常,白羽想也不想地就要起身。
“别动。”齐铭晔道。
白羽不可置信地转向他:“咱们得了林大人倾心相待,而今竟是对这等局面视而不见?”
“林大人今日是为了谁才如此的?”
瞿斐然低声道:“那你站出去又能如何?你一个身无长物的举人,又是实际上的受益者,这会站出来向着林大人说话,岂不是另类赞同他们的话?”
“顺林大人者昌,逆她者亡,你要把她往死路上逼吗?”
白羽闻言,一时沉默。
然则更加红了眼眶,他一字一顿地道:“你我皆知,林大人并非如此。”
“事实重要吗?现今最主要的是,林大人她动了太多人的利益,朝堂之人在她火焰最高时,要朝她下手了!”
白羽握紧了拳头,对他们劝导的话是一句都听不下去。
他想发疯,想站起来大声地道林水月没有错。
然而他也知道,如今一举一动都会令得林水月成为活靶子。
他忍无可忍之下,憋着一口气自场内跑了出去!
“白羽……”瞿斐然急道。
“让他安静会吧。”徐子乔眼里装着深沉的情绪,淡声说道。
瞿斐然只得坐下。
他们这边的动静,未引发他人瞩目。
眼下所有的压力,都集中在了林水月的身上。
皇帝静静地看了这些群起而攻之的臣子许久,随即冷声道:“按你们所言,他们贪墨、结党营私、舞权杀人,俱是林水月之错。”
“是林水月拿刀架在了他们的脖子上,令得他们如此行事的吗?”
一片死寂。
“可在此前,他们确实与林水月交恶。”王学士微顿后道:“臣以为,林水月并非毫无私心可言。”
张弘亦是躬身道:“皇上圣明,臣以为林大人自任刑部侍郎以来,确实为朝中肃清了不少的奸佞。”
“功劳有之,但其手腕狠辣,且刑部任由着她一人差遣之,也是事实。”
“刑部乃律法根本,自来不因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如今沦落得好似林大人后院中的私卫,便当得是林大人过错所在了。”
“臣以为,张大人所言极是。”
争论中,又走出了一人,此人便是内阁阁老程旭。
程旭躬身道:“历来刑部众臣,皆是收敛声息,仅做维持律法之事,未有任何一人,似林水月这般。”
“陛下如今走入民间小巷中,凡提及朝臣者,必有林水月之大名。”
“臣为君所用,当做陛下手中的利刃,绝非是苦心经营自己名声,为自己打造千古名臣之形象所用。”
“若说林水月有错,臣不敢苟同,但若说她没错,确实已搅乱整个朝堂秩序。林大人固有才学,但行事过于放肆而不带任何收敛。”
“为此事要处罚林大人,不该。然大权决不能只落于一人手中,否则,江路海便是林大人的前车之鉴。”
“林大人抨击的白、谭及范郁等人,也未必就不是她的未来。”
“为正视听,还请皇上下令,重整刑部。”
程旭在内阁中,并不是钱阁老、田阁老那等德高望重的,也并非默默无闻。
当年皇帝未得登基时,他便已在身旁倾心辅佐。
皇帝登位后,更曾在户部担任尚书多年。
尽心尽力,当得起鞠躬尽瘁四个字。
后入得内阁后,又收敛锋芒,为避免争论,立下家规,命家中第三代子嗣不得入仕。
论起声名,他是不如田阁老,但论其在皇帝心中之地位,当属超然。
这些年程旭淡出朝野,即便身在朝堂也几乎不发言。
如今第一回 开口,可见其分量之重。
“可笑!”田阁老满脸讽刺,嗤笑道:“你们一个个满口的仁义道德,将所有的标准压在了林水月身上。”
“还为她设想起了未来,说她日后要如何,会如何。”
“皇上,老臣于朝中多年,从未见过判断一个人,是依靠着猜测来的。”田阁老微顿,看向林水月道:“林水月是林水月,其他人是其他人,至今为止她没有判错一件案子。”
“没有冤枉一个好人,凭什么因为她断案太清,就要将她手中的权力拿走?”
“凭着整个朝堂的污秽吗!?”
程旭皱眉道:“田阁老慎言。”
那边钱阁老也忍不住了:“程大人才是糊涂了吧?往前倒五百年,我想问问大人,你可见过谁因为差事办得太好而被处置的?”
程旭面色平静:“并未有过。”
“那你们今日这是?”
“林水月无错,但方式太过冒进,已经不利于朝堂。”
“那敢问什么是利于朝堂的?”众人讶异回头,居然瞧见林朗站出来了。
林朗这人,旁人不明白,他们与其多年同僚还能不清楚?
最是怕事不过,寻常连一点争议都不参与的。
今日竟也出面了。
“是如谭正华一样,舞权弄术,还是如范郁那般卖官进爵?”林朗头一回生出无限勇气来,也不待他们回答,怒声道:“他们此前确实与水月结怨。”
“但在座之人扪心自问,哪一次不是他们主动招惹?污垢之下,人人得以蔽之,以至于养出的儿女皆是眼高于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