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嘴唇动了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雪渐大,人已远。
伍林挣扎着爬起来扶着他,主仆二人一脚深一脚浅地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那边燕青和萧应一路无话,温成默默跟在二人身后。望着那一高一矮并肩而行的人,实在是摸不透自家主子的心思。
燕青也在猜萧应为何会卖她的面子,放走伍煜主仆。以他的性情,不可能给自己留隐患。除非他是故意为之,借由伍煜主仆的出现引出伍家所有残存的势力,然后一网打尽。
除去这个原因,应该别无其它。
雪越发密齐,路上行人稀少,偶尔遇之,也是行色匆匆。
再见大祁宫的朱漆宫门,她心下叹息。还以为此一去不会再回,没想到不过几个时辰,她又回到这个地方。本以为萧应送她回宫之后,便会离开。不成想他一路将她送到乾坤殿,且随着她入了内殿。
平康和盈香等人自然不敢跟进来,殿中仅剩他们二人。压迫感无形集齐,燕青觉得原本宽敞的内殿突然显得逼仄又压抑。
她舔舔干涩的唇,硬着头皮开口,“亚父,朕困了。”
这是逐客令。
一个臣子大摇大摆出现在天子的内寝,未名太猖狂了些。即使她是一个傀儡皇帝,做臣子的也不应该放肆到这个地步。
萧应盯着她的眼睛,以前这双眼总是闪躲,布满阴霾令人不喜。而今清澈灵动,即使是谄媚讨好亦不让人觉得厌烦。
他的视线下移,落在她身上。
她心头狂跳,下意识捂住自己心口。
“陛下,藏了何物?”他问。
“什么?”燕青装傻。“没…没什么,朕怎么可能会藏东西。”
萧应上前一步,强大的气场逼得她连连后退。
心里不由骂了几句,姓萧的是属狗的还是属狼的,怎么做事这么狠,鼻子这么灵?她极不情愿从怀里掏啊掏,取出几根金簪子。金簪子是没有印记,款式简单的那种,是她在库房里找到的。
“诺,就一些小玩意。”燕青把金簪子放在桌上。
萧应没看那些金簪子,他的眼神依旧停留在她身上。她暗恼,不甘心地在袖子里找啊找,又找出几块玉佩,赌气般塞到他手上。
“没有了,你不信的话,我脱衣服让你找。”说着,她作势脱外袍。
她以为以他的骄傲,应该不屑此等行径,没想到他老神在在,似乎在等着她接下来的动作。她一咬牙,当下脱掉外衫。
冬□□服厚,里三层外三层,脱一层外衫没什么影响。
“你看,真没有了?”
萧应没说话,还是那么看着她。
她心里堵得难受,今天发生的事本来就让她心情不畅,这个吝啬鬼居然揪着她不放。他可是堂堂大司马,没想到如此小气。果真是把大祁宫的一针一线都当成自己的东西,不许旁人染指分毫。
她气得难受,咬牙切齿,“好,我脱,我全脱!”
一件一件的衣服落地,直到仅着单衣。单衣的外面,缠着一圈布条。布条从胸口勒到腰间,越发显得单薄纤细。
殿中地龙很旺,她倒是一点也不冷,就是莫名觉得有点委屈。仿佛脱去的不是她的衣服,而是她身为人的自尊。自尊被一层层剥离,如同不着寸褛般让人难堪。
“真没了。”她的声音有点闷,赌气坐在龙榻边。
萧应喉结滚动,突然欺身上前。
燕青被吓了一跳,下意识伸脚。
她的脚被一只大手捉住,然后听见萧应略带低沉的声音。他说:“臣侍候陛下休息。”
“不…不用。”她惊悚不已,却抵不过他的力气。
他一手托着她的腿,一手脱去她的靴子,露出雪白的罗袜。她被袜子包裹的脚有着变形的臃肿,惊得她去拍他的手。
“朕自己脱!”
说时迟,那时快。
只见萧应的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帕子缠好的薄布包。
燕青郁闷不已,她藏得这么严实都能被他找到。帕子里包着的是薄薄的金叶子,不仅袜子里有,靴子里也有。
当然,这些都没能逃过萧应的法眼。
她以为他必定要借着此事大做文章,质问她为什么藏钱财。如果这样,她蓄意离京的事一定瞒不住。
如果他问,她该怎么回答?
“亚父,朕就是想在外面玩一玩。上回弱水公子还问朕,为何不去照顾他的生意。朕便想偷偷去玉树阁,不想让别人知道。”
萧应的眼神倏地变得凌厉无比,冷冷地看着她。
她瑟缩一下,赶紧找补,“朕没想做什么,就是看在你的面子上去看看他,听他弹个小曲什么的。”
苍天可鉴,她才不愿意去找弱水那个小醋缸子。要不是迫于无奈,她压根不想提到对方的名字。
“亚父若是不喜,朕不去了。”
“垫着这些东西,陛下不觉得硌脚吗?”萧应修长的手一扯,脱去她的袜子。
她的足形极好,在他的大掌中,越发显得小巧精致。幼嫩白净的肌肤,隐隐可见细细的青色血管。趾甲粉白,小趾头更是可爱地蜷缩着。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浑身不自在起来。萧应为何一直盯着她的脚看?难道是嫌她乱跑,所以在考虑要不要剁了她的脚?
“亚父,宫外也没什么好玩的,以后朕不往外跑了。”
“嗯。”他替她穿好袜子,不经意的触碰让她全身僵硬。
袜子穿好,她赶紧把自己的脚塞进锦被中,生怕他改变主意。
“以后无事莫要出宫,若要出去,想买什么找温成。”
燕青一惊,这是防着她私藏钱财。她的日子是如此的苦逼,如果身无分文,连一点买东西的小钱都没有,岂不是一点乐趣都没了。
她心下沮丧,说不出来的颓败。
如今的她,好比那笼中鸟一样。看着光鲜华丽,其实不是过别人手中的玩物。偌大的大祁宫,就是困住她的笼子,而眼前的男人,就是那个别人。
她扭头向内,不想再看到他,害怕自己一个没忍住去挠他的死人脸。天杀的萧旻天,简直不是人!
萧应冰冷的眸中浮起笑意,她的赌气郁闷在他看来,不过是小孩子在闹脾气。那气到微红的脸蛋,还有那忽闪的睫毛,以及那稍稍嘟起的唇,无一不让他心情愉悦。
他的手指动了动,伸手揉着她的发。
“想喝酒吗?”
第38章 原来这就是色。
天色已暗, 宫灯四起。昏黄的灯光下,漫天的雪似扬洒的尘,密而不断。仿若天被捅了窟窿一般, 不停往下掉屑子。寒风吹起梧桐树上的残叶,狂拽着撕攫着,那树叶飘零可怜却不愿离开。
燕青听着风声,听着雪落时簌簌的声音, 还有树叶被吹动的沙沙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 却抵不过缠绕在她心里的惊悚。
方才, 萧应似乎摸了一下她的头。
如此亲昵的动作, 是他们之间该有的吗?
宫人们送了酒菜进来, 又全部退了出去。酒菜的香味在温暖的殿中, 越发氤氲得厉害。圆滚滚的黑猫围着桌子喵喵地叫唤着, 然后乖巧地卧在燕青的脚边。
她顺了一下黑猫的毛, 不自觉顿了手。
萧应对她, 莫非就像她对小白?或许在萧应眼里,她还真就是他养的一只阿猫阿狗。先前没收她私藏的财物,眼下却好酒好菜地招待她, 不就是打一个巴掌给一个甜枣。
她万般郁闷,还要装出欣喜的样子。
暖色的烛火,似乎暖和了眼前人积年不化的冰寒。那冷俊的眉眼舒展着, 幽深的眸子也不像往日那般凌厉。俊美的五官仿佛瞬间柔和许多,杀伐果决的霸气与清冷出尘的儒雅在他身上尽显, 不矛盾不冲突,怎么看怎么像锦绣堆里皎玉无双的贵公子。
不能看脸,她对自己说。
此人面冷心黑,脸有多好看, 心肠就有多硬。
可能是她还有利用的价值,所以他还愿意像哄猫逗狗一样容忍她。她若真的因此对他放下戒心,那才是猫狗都不如。她活得和猫狗一样,也只能是过一天算一天。这个皇帝当得也是提心吊胆,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而已。
她小心翼翼地偷瞄对面的人,不想他也在看她。烛火在他的瞳仁中跳跃,忽暗忽明的眸光吓了她一跳。她像被那光烫了尾巴的猫,险些跳起来。
“亚父,今日之事是朕思虑不周,朕自罚三杯。”
酒还是上次喝的那种酒,香而清冽。
一杯酒下肚,心中的郁气与失落似乎少了许多。二杯酒下肚,所有的酸涩都化成唇齿间的酒香与喉咙处的辛辣,将她眼中的水气逼了出来。三杯酒下肚,水气积蓄成泪珠,顺着她的脸颊滚落。
萧应看着眼前泪眼婆娑的少女,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
燕青哭得不能自抑,她是真的难过。酒的灼热在心间燃烧着,那里却是空芜一片,像四面透风的屋子,凄凄惶惶无所归依。
“亚父,朕真的不想当什么皇帝。如果朕说,朕只想当一个普通人,你信吗?”
萧应垂眸,修长的手指玩转手中的酒杯。
“当皇帝,不好吗?”
“不好。”燕青拼命摇头,“朕不喜欢当孤家寡人,你知不知道那龙榻太大了,睡在上面极不踏实。还有那张龙椅,又硬又宽,坐得很不舒服。你看这大祁宫,多大多空,朕竟是一个亲人都没有…如果不是有亚父,朕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话一半真,一半假。龙椅坐得不舒服,但龙榻还是不错的。在这深宫之中,没有亲人比有亲人更好。
她用衣袖抹泪,吸了吸鼻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这一杯,朕敬亚父。”
说完她一仰脖子,一杯酒再次下肚。也不管萧应喝不喝,反正她打定主意喝个痛快。心想着自己酒品好,喝多了大不了睡上一觉。
“亚父,朕不喜欢住在宫里,朕也不喜欢当皇帝,朕好想离开这里。”她是借酒再三表明立场,务必让萧应相信自己真的没有留恋皇权。
萧应问道:“陛下想去哪里?”
燕青心下一喜,似乎在认真思索,一派天真的模样。“朕也不知道,有吃有住的地方就行。亚父见多识广,定能知道什么地方好玩。不如亚父替朕安排,朕听亚父的。”
她已经坦露心迹,也愿意以后活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如此的卑微,他应该会满足吧?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殿中的酒气越发浓郁。
燕青不知自己喝了多少杯,小脸已是一片樱粉,似那雪地里绽开的寒梅,又似三月里盛放的桃花。她的发早已乱,眼中不知是泪水还是水气,潋滟地泛着润泽的波光。那清澈的眸子,宛如水底的黑玉石。
之前的话,萧应还没有给她答复。
借着酒劲,她拍着自己的心口,“亚父,朕知道有些话说出去别人也不信。古往今来,有多少人为了皇位争得头破血流,可是朕真的不稀罕!不信你摸摸朕的心,朕说的话字字是真。”
萧应的目光,下意识看向她手捂的地方,很快别开视线。
燕青以为他不信,酒气上来一把拉过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前,“亚父,你感受到朕的真心了吗?你要是不信,朕愿意把心挖出来给你看,看看朕说的是不是真的?”
萧应感受着掌心下那颗跳动的心,喉结上下滚动。
殿内温度徒然升高,某种不知明的气氛在两人之间充斥着。可惜酒气上头的少女一无所知,还在那里胡言乱语表忠心。
“你还不信?你怎么这么难侍候!”她一把推开他,伸手在衣服里折腾起来,一边捣鼓一边嘟哝着把心挖出来给他看。心没有挖出来,她抽出来的是一条长长的布条。“诺!你看,这就是我的心!多白!不像有的人,长着一副黑心肝。”
萧应看着那条白布,薄唇不自觉地抿起。她口中黑心肝的人,不会是他吧?他眼中划过一道暗芒,手指勾起白布。
燕青感觉自己呼吸顺畅许多,又喝了一杯酒。
这杯酒下肚,所有的后劲一起涌上来,她的视线开始朦胧。对面的男子清冷出尘,仿佛是炎炎夏日间的一块寒冰,又像是烈焰中不惧炙烤的一块美玉。
她的理智不知去了哪里,只觉好热好热,热得她极需一块寒冰降温。她不自觉靠过去,双手捧起那张晃得自己口干舌燥的俊脸。她盯着这张脸左看右看,痴痴地笑着,“你是谁啊?怎么这么眼熟?”
萧应幽深的眸中一片火光,阻止那两只作乱的小手,“陛下,你醉了。”
“陛下?”燕青歪着头,突然咯咯笑起来,“我是皇帝!哈哈哈,我竟然会是皇帝。嘘…你不要告诉别人,我我就是一个假皇帝!”
“陛下怎么会是假的?”
“…嘿嘿。”燕青拍着他的脸,“看在你长得这么好看的份上,我就告诉你。我呀,真是一个假皇帝,假的…”
萧应眸色更深,“陛下是如何知道的?”
“我又不是傻子!”燕青醉眼一横,嗔道:“他们都把我当傻子,一个个哄着我玩。尤其是那个萧旻天,他…他就是一个大坏蛋!咦,你长得…和他还挺像,你是谁?”
“你很讨厌他?”
“讨厌!他最讨厌!”燕青哼了一声,“他想杀我,还没收我的东西。他是这天底下最坏的大坏蛋,他…他…”
一连几个他,燕青打了一个酒嗝,扑通一下栽倒在桌上。
萧应的手动了动,迟疑地探过去。先是食指落在那张艳如桃李的芙蓉面上,然后整个大掌将那张小脸完全覆住。
她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指尖,他眼底划过一抹暗色。
原来她知道。
燕青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什么虫子在烦人。她胡乱地挥了挥手,然后偏了一下脑袋,换了一个方向趴着。
萧应起身,将她轻轻抱起。
她真的很娇小,像一只小猫。
小白瞪着金瞳,喵呜一声,跟在萧应的脚边。他将怀里的人放在床上,盖好锦被。明黄的锦被中,那张红扑扑的小脸显得格外娇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