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苦着一张脸缓步出了乾坤殿,过了北斗廊,直入太宸殿。万般无奈地坐在龙椅上,听着那些臣子们违心地高呼着万岁。望着头顶的盘龙,她无聊地打了一个哈欠。朝臣们的你一言我一语的禀奏与她无关,她听着听着不由打起盹来。
或许是闭着眼睛时,其它的感官会不知不觉变得灵敏许多,她好像感觉右下首的萧应一直在看她。那种目光极不舒服,仿佛她是猎物一般被人紧紧盯上。她似乎能察觉到那目光逡巡着她全身,如同在思考从哪里下嘴比咬合适。
她长长的睫毛轻颤,越发不敢睁开眼睛。回想昨夜半醉间说的那些话,无一不是讨好之言。她的酒品那么好,醉了也不过是大睡一觉,应该没有什么不妥的言行。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这男人的心也不遑多让,比海底针还要深,而且一样善变。姓萧的不会改变主意,反悔了?
她不安地动了动,换了一个坐姿。
突然她感觉殿中安静下来,是那种诡异至极的静。还未来得及思索,便感觉有人上了朱台,鼻息间尽是熟悉的气息。
是萧旻天!
他竟然上了朱台!
难道他是想硬生生将自己拽下龙椅?
预想中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一件外衣盖在她身上,衣服上是好闻的冷香,一如呼吸间的清冷气息。
他竟然给她盖衣服!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第40章 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满殿皆惊, 有人甚至惊得连目光都忘记收回。朝臣们面面相觑,相互交换着只有他们自己能懂的眼神,然后有人开始视线飘忽, 有人则低头装作什么也没看到。
朱台的龙椅上,年少的帝王睡得一无所知,身上盖着一件绣蟒的朱色朝服外袍,半遮着龙袍上的张牙舞爪的金龙。龙椅前, 是权倾朝野的年青大司马, 一身霸气伊然凌驾帝王之上。
所有人都看到这一幕, 联想着外面的传闻, 一个个心思各异。
燕青不敢动, 也不敢睁开眼睛。盖在她身上的明明一件并不重的外衫, 她却觉得如同被一座大山压着。萧旻天敢在朝堂之上登上朱台, 实在是张狂至极。此举看似关心她这个皇帝, 生怕她受了风寒, 其实又何尝不是向世人昭告他的权力。
他的气息将她团团围住,她不由得呼吸艰难,窒息感一层层收紧, 紧得她胸口像被巨石压着透不过气。她死命抠着自己的掌心,生怕自己露馅。就在她快要装不下去时,压迫感逐渐散去。她听到官靴下朱台的声音, 心里长长松了一口气,掌心慢慢松开。
萧应自若地回到自己的位置, 凛然严肃不怒自威。
田太傅精明的眼中划过厉光,深深看了一眼龙椅上还在睡梦中的小皇帝。龙袍一大半都被朱色的蟒服盖住,似乎在暗示着什么。
帝王势弱,权臣当道。
他上前出列, 高喊自己有事要奏。
燕青险些吓醒,迷迷糊糊地半睁了一条眼缝,换了一个睡姿。身上的蟒袍略略往下滑了一点,露出衣襟处张扬的龙爪。
这时,她听到田太傅开口。
田太傅提议的是选秀,说她已经十五,应该选秀立后纳妃充盈后宫,又说慕容一族子嗣凋零应该赶紧开枝散叶。
她心道这老头也是不容易,不仅要上朝参与朝政,而且还要负责给她上课,操心慕容家的血脉,真是难为他了。
他的谏言,得到一些臣子们的支持,其中包括王珏。
王珏是一位正直的人,虽然他是得益于萧应的支持,才会位列上卿,但他并不是一个趋炎附势的人。
燕青怕他得罪萧应,像是被吵醒般慢慢睁开眼睛,还不甚体面地伸了一个懒腰。随着她这一动作,盖的蟒服滑落在地。
她茫然地低头,捡起蟒服。
“咦,这不是萧大人的衣服吗?”
一殿寂静,气氛诡异。
她拎着衣服,丝毫不在意地吩咐平康,“给萧大人送去。”
平康恭敬地接过衣服,战战兢兢地送到萧应的面前。萧应看了她一眼,然后一手接过,旁若无人地重新穿上。
她嘴角轻扯一下,心道姓萧的还真把太宸殿当成自己家,又是脱衣服又是穿衣服的,他倒是自在得很。
这一打岔,她以为方才的事应该会糊弄过去。
没想到田太傅十分执着,又重复一遍自己的奏言。如此一来,燕青想装糊涂都不能,只能硬着头皮应付,可惜她注定要辜负这老头的一片苦心。
“前段日子宫里接连出事,朕哪有心情选秀。这事暂且搁置,年后再议。”
“陛下,此事万万不能再拖。”田太傅皱着眉,两条花白的眉呈倒八字状。
燕青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势必会有一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长篇大论,和他上课一样枯燥又乏味。
她心下叹息,做好耳朵长茧的准备。
这时萧应说:“田大人所言极是,陛下确实到了大婚之龄,选秀纳妃之事宜早不客服宜晚。”
燕青暗自吃惊,萧旻天又想作什么妖?他居会然会同意田太傅的话,难道他不知道她是女儿身吗?
田太傅明显也是吃了一大惊,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提议会得到萧应的同意。萧应都同意了,这事几乎是板上钉钉。
自从先帝驾崩,襁褓中的幼帝登基以来,整整十五年宫中都无喜事。朝臣们议论起来,太宸殿似乎很久没有如此热闹过。
燕青无语地听着他们兴高采烈的声音,幽怨地看了一眼萧应。萧应余光一睨,与她对视。
她状似一脸苦闷,似乎在纠结着什么。
殿中的热闹与她无关,她知道自己应该又成为萧应布局中的一枚棋子。到底是一个工具人,无论何时都逃不过被利用的命运。选就选吧,姓萧的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她还是安安静静当一个吉祥物。
这样的热闹一直持续到散朝后,朝臣们还在议论着选秀之事。王珏看着年少的帝王朝朱色蟒袍的男子走去,眼神多了一丝复杂。
燕青急切地叫住萧应,将他留下来。
太宸殿已空,空荡荡的殿中就剩下他们君臣二人。她神神秘秘地靠近,踮着脚努力凑到萧应的耳边,将自己的声音压低至仅他们二人能听到。
“亚父,朕…朕不能选秀。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嘛,朕压根不喜欢女子,朕…喜欢的是男子。”
他们的身高实在是差得多,饶是燕青奋力踮着脚,也只能是将将越过他的肩头。是以那若兰的温热气息正好喷在他的脖子处,灌进他的衣襟中。
他的喉结不自觉上下一动,落在燕青的眼里。燕青从不知一个人能好看到这个地步,连滚个喉结都是如此的让人脸红心跳。
“陛下真喜欢男子?”
“朕真喜欢男子。”
“那陛下喜欢什么样的男子?”萧应略一偏头,完美的下颔划过她的头顶。
她身体一僵,赶紧缩了缩脖子退到一边。脑子里有些乱乱的,听他这意思,难道她还能选男妃不成?
“亚父,朕…朕也不知道。”离得近了,她能清楚看到他眼底自己的影子,像是倒映在一口古井中。
偌大的太宸殿,变得静悄悄。她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厉害起来,脸颊也微微有些发烫。心里骂自己没出息,都什么时候还在胡思乱想。
萧应双手成拳,看着近在咫尺的少女。透过帝冕的珠帘,还能看见她忽闪的长睫毛。她的脸嫣粉一片,神情似乎有些懊恼。
她在恼什么?
“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他问。
燕青头大,她还不敢说。
“亚父,朕是真不知道。想来无论高矮胖瘦,还是美貌丑陋,真喜欢上了就是喜欢,到那时朕才能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人。”
“无论是谁吗?”
“是。”
又是一阵静默,燕青有些站不住。
“亚父,你能不能帮朕想个法子,朕真的没办法纳妃。一想到后宫里会多出一堆的女人,朕的头就疼得厉害。”说着,她还夸张地扶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以证明自己没有说谎。
萧应眸中隐现笑意,很快又消失不见。他背着手,双手在背后紧紧交握在一起。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忍着不去做什么。
“陛下不必忧心,万事有臣在。”
听到他这句话,燕青才算是放了心。其实她心里也明白,萧应不会真的替自己找女人,肯定又是那些权谋算计。
“朕就知道亚父一心为朕,朕一定不会辜负亚父的良苦用心。”
她一脸欢喜地离开,出了太宸殿后笑容淡去。但愿萧应是一个信守承诺之人,别把她的小命搭进去。
一路前行,还是难免心事重重。
乾坤殿外面的墙角处,盈立着一抹纤弱的身影,衣衫单薄地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别有一番楚楚可怜之美。
是乐央。
瘦了点,眉宇间多了愁绪,但更美了。
燕青眯着眼,很意外这个人还在大祁宫。须臾间,她自嘲一笑。这宫里什么人该留什么不该留,想必萧应心中有数。既然乐央没被赶出宫,定然是姓萧的自有安排。不知道他是不舍乐央的美貌,还是有别的用处。
乐央应该等了有一会,小巧的鼻头冻得通红,眼神也不复往日的娇媚,变得有些怯怯和小心翼翼。
“陛下。”
一声轻唤,美目蒙起一层水雾。美人就是美人,笑起来美,哭起来美。撒娇是美,凄楚还是美。
“你怎么在这里?”燕青板起脸。
乐央眼里的泪珠滚落,像极沾着露水的芙蓉花,“奴婢思念陛下…奴婢自知陛下怕是恼了奴婢,可是奴婢管不自己的心。奴婢日夜想着陛下,吃饭时想睡觉时想,想得心都疼了…”
燕青恶寒,听起来确实有几分深情。只是什么日也想她,夜也想她,还想和是心都疼了,她一个字也不信。
“朕是恼了魏家,与你无关。”
“真的吗?”乐央惊喜不已,仿佛雨后怒放的花,“奴婢就知道陛下心里还是有乐央的,乐央不敢再奢望什么…只求陛下莫要赶乐央出宫,乐央能时常见到陛下就已心满意足…”
外面太冷了,燕青实在不想吹冷风。
“你不要多想,回去吧。”
“陛下…那奴婢走了…”乐央一步三回头,娇弱无依的样子让人忍不住心生爱怜。
如果燕青是血气方刚的男子,只怕魂都要被勾走了,哪里还会计较美人是不是有毒。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转身进了乾坤殿。
一进乾坤殿,一团黑球滚到她脚边。
小白是一只很有灵性的猫,很凶又很傲娇。除了她之外,它对谁都是一副龇牙咧嘴的凶恶模样。别看它已经长成一只圆滚滚的肥猫,一旦有人想靠近它,它便瞪着一双金色的猫眼,“喵喵”地威胁对方。
乾坤殿的宫人都不敢惹它,它虽小,脾气和架势倒是不小。它在乾坤殿横着走,但是它怕萧应,如同猫见了老虎一样臣服乖顺。动物有时比人更能感知危险和力量,也更识时务,约摸也是知道萧应是绝对的王者。
选秀的事提上日程,一应事宜似乎都和燕青这个皇帝无关。她乐得自在,闲暇就抱着小白到外面晒太阳。
一人一猫最喜欢在千鲤池的水榭玩耍,千鲤池的水是活水,再是数九寒冬的天也不会结冰。她用鱼食引来一大群的鱼儿争抢,小白则盯着那些鱼儿上窜下跳。眼看着美味近在咫尺,它却只能干瞪眼,急得它不停吹胡子瞪眼。肥猫着急的样子取悦了她,她更加不厚道地逗它,不时发出愉悦的大笑。
笑着笑着,她的表情凝滞。
千鲤池的水边,一个衣裳不整的美人失魂落魄,正是前几日见过的乐央。只见她凄楚的眼神空洞哀伤,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她绝望地看着水中的倒影,然后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脸。压抑哭声断断续续,却有一种隐忍的撕心裂肺。
一看她这样子,傻子也知道演的是哪一出。燕青冷眼看着,还以为对方是要上演跳河自杀的戏码,没想到乐央的手里突然多了一把匕首。
她嘲讽一笑,眼神越发冰冷。抹脖子在什么地方不行,为什么大老地跑到这里来,也真是不嫌麻烦。她故意装作没看到,倒要看看这美人怎么接着往下演。
乐央知道陛下瞧见了自己,举了匕首半天也没听到对方制止的声音,心里又纳闷又着急,面上越发哀伤无助。
“陛下,乐央不能再侍候您了!”
燕青还想装没听到,平康小声提醒她。
她白了平康一眼,一手托腮一手安抚像热锅蚂蚁一样的小白。小白还盯着水里的鱼,急得又是伸爪子又是喵喵叫。
平康低着头,不敢再出声。
那边乐央无法,演了半天也不见水榭里的人有反应。她只能戚戚然像是最后留恋世间一样环顾,仿佛这才看到燕青。
“陛下…陛下!”
这么大的声音,燕青想装聋都不行。
“乐央,你这是做什么?”她故作惊讶。
乐央一脸羞愤欲死的表情,绝望的眼神痴痴地看着她。最后见她不动,凄凄楚楚地咬着唇万分可怜地跪在她面前。
“陛下,乐央…乐央怕是没脸再见陛下了。”
燕青心道,既然没脸,为什么又腆着大脸过来?
“可是有人欺负你?”
“陛下…您别问了…乐央,乐央没能护好自己,只能先走一步了。”乐央说着,又举起那把匕首。
燕青立马躲得远远的,平康也赶紧挡在她面前。她真心觉得这位美人的演技真不怎么样,若真是想抹脖子,你倒是把匕首□□啊。架着一个没有出鞘的匕首,到底是想闹哪样?饶是匕首未出鞘,她也不敢掉以轻心,万一是冲着她来的怎么办?
“乐央,有话好好说,快把匕首放下。”
乐央的眼神黯了黯,优美的颈子微垂着,“陛下,乐央…乐央思念陛下,实在是不能自已。想着陛下此时应该在前宫,便想碰上远远看陛下一眼,谁知…谁知…”
燕青了然,这美人还不死心。上回没能挑拨她和萧应斗起来,没想到又在故技重施。她是应该说此女是太小看别人,还是太把自己的美貌当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