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知自己一个未婚未育的人教不了孩子,所幸傅绍争气,根骨里便是个上进的。
如此也总算是对得起他们老傅家了,虽说自己没做什么直接性的教育,可若非生意兴隆的五香斋,他也没钱去书塾,见寒也是因她之故才肯传授武功,虽占了个间接,倒也无愧于心了。
傅如歌将一直在身后搀着她的九儿拉过来,对众人介绍道:“这是在春宁州一直照顾我的九儿。”
众人听罢,齐齐对着九儿拱手行礼道:“多谢九儿姑娘照顾我们家掌柜。”
九儿受宠若惊,连忙含笑回礼道:“各位不必客气。”说罢又看向傅如歌,“姑娘既已回家,那我便先走了。”
傅如歌眉头一挑,“你溜得这么快,是怕他知道你私自放我回京会遭到责罚吧?”
九儿一愣,便不隐瞒了,悄声嬉笑道:“姑娘真懂我,我这不赶紧找个地方先躲起来,等姑娘将主子哄好了我再现身。”
毕竟以往但凡裴景旭动怒,那都是要见血的。
九儿对他是敬重也是有畏惧,只是在春宁州那些日子,眼瞧着裴景旭在傅如歌面前收敛,她便忘了,自己主子原本的杀伐果决。
傅如歌回想着城中的满目疮痍,一片死寂,心中有些不是滋味,低声暗叹:“如今我哪有资格哄他。”
第44章 皇城清辉宫 裴邺……
皇城清辉宫
裴邺面色苍白地倚靠着床沿, 捂着帕子咳嗽不止,他望着跪在内室中央的男人,良久, 才平息喘气, 长叹了声。
“大勋的国君昏庸无道骄奢淫逸, 怎么可能有心再征战沙场,你假借大勋意图犯境的名号调回了淮北的一半军力,说是保护朕, 实则是为了什么?”
“旭儿,你就这么恨朕?”
男人背脊挺拔地跪在地上,面无表情地迎上他的目光,“父皇说笑了, 儿臣怎么敢有恨。”
看似恭顺,语调却冷如冰窖。
裴邺低头望着帕子上的那抹红,思绪仿佛回到了年少时, 那一城浴血,半空中也是这种令人作呕的腥味。
“朕踏着周国百姓的血博得了千秋万代的贤帝称号,你确实该恨的。”
裴景旭咬紧牙关,指尖发颤。
“当年朕将夏儿藏在贺京城中, 满心以为能与她相守, 到头来,不过是自欺欺人...”
没人知道,辛夏死的那一刻,他也变成了一具没有灵魂的傀儡。
世人皆知他是个仁善的皇帝,却不知他的隐忍和不甘,他的悔恨和落寞。
裴景旭的眸光变得冰冷,从地上站起身, 宽阔的背脊挡住窗外的光,在裴邺的身上沉下一片暗影。
“若非你,他们不会是这个结局。”
视线突然变暗,裴邺眯了眯眼,在黑暗中轻笑了声,“朕知道你恨我,但我绝不后悔踏平周国之事,那时我刚登基,周国屡屡犯进,劫杀我边境子民公然挑衅,偏偏那样一个阴狠毒辣之人却能被她喜欢着,你叫我怎么咽的下那口气。”
“所以你逼死了他,也将我的母亲逼得郁郁寡欢,最终不得不用自尽来解脱。”裴景旭紧紧地握着双拳,手背青筋暴起,眸光里的恨意犹如寒冰利刃。
小时候的裴景旭还不明白,为何别人的父亲每日都能陪在身边,而自己的父亲十天半个月才出现一次,每次来了后,母亲总会躲在房里隐忍流泪,情到悲时甚至不惜以匕首自残。
那时他整日提心吊胆,生怕母亲哪天就倒在血泊里,住的屋子虽宽阔华丽,周围却有许多人把守,他们根本出不去,每天抬头望着的,仅有那四方的天,属于他们母子俩的,也只有那触摸不到的一片天。
屋子里又空又冷,唯有母亲的身边才能汲取到一丝温暖,可是渐渐地,母亲身上的伤越来越多,仿佛只有痛楚昏迷后,她才可以不用面对这犹如死囚的傀儡生活。
裴邺浑身一震,瘫坐在那张冰冷的龙床上,整个人仿佛瞬间老去,他缓缓闭上了眼,“报应不爽,是我对不起夏儿。”
他的贪念和执着最终逼得辛夏抑郁,也让那个懵懂的少年终日活在害怕失去母亲的恐惧当中,直到母亲在他面前身亡,那根一直紧绷的弦便彻底崩了,他的恨意再也关不住了。
裴景旭拳头乍响,他猛地转过身,不愿再多看他一眼,瞳孔幽深,声音凉薄如刃,“这句对不轻,你该亲自去跟她说。”
话落,大步离开,不带一丝留念。
裴邺目光急切地望着他的背影,伸出颤抖的双手想要抓住他,想让他别走,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彻底消失不见,就像当初,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辛夏从阁楼坠落而亡。
余后的半月来,太医连日出入清辉宫,可裴邺多番打击已是心神耗损。
是夜,一道惊雷劈天而破,风狂雨暴袭来,伴随着令人震耳欲聋的轰雷声中,御前太监的那句“皇上驾崩”虽喊得撕心裂肺,却被那接连的雷鸣声给彻底盖了过去。
可观这满宫的人,又有几个是真的为皇帝的死感到悲呢,他们更多的是揣测和担忧自己之后的命运。
凤朝宫内,皇后褪下丧服慌张吩咐亲信,“去,去大理寺把烽岳接出来。”
亲信却是惶恐,不敢领命,“娘娘请三思,没有先皇的旨意,谁敢从大理寺带犯人出来啊。”
皇后顿时气急败坏道,脸上丝毫没有夫君刚死的悲切之态,扬声骂道:“放肆,烽岳怎么是犯人,如今皇上驾崩,旭王已然掌控了朝堂,若等他彻底坐实了皇位,本宫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倒不如拼一把将烽岳接出来,他可是皇上的长子,又由本宫抚养,说是太子也不为过,皇位理应由他继承!”
这时,一道沉稳的拍掌声传入殿内。
“皇后娘娘好计谋啊。”话落,文敬跨步而入,他身后随之而来的侍从立即抽出利刃抵在凤朝宫众侍卫的脖子上。
皇后心头一慌,颤声喊道:“文敬!你好大的胆子,这里是后宫,你未有宣召竟敢带刀擅闯!”
“娘娘请息怒,老臣此来,是专门为娘娘您分忧的。”
文敬虽躬身行礼,脸上却没任何恭敬之情,他一挥手,侍从便将已经笔墨写好的懿旨递过去。
皇后不明所以,接过一看,不由惊愕失色:“你们要将岳王赶出皇城?”
“岳王弑君杀父是大罪,旭王殿下宅心仁厚,念在他只是为人挑唆的份上,饶他的命,只贬去莱州安度余生。”
“可是莱州地处蛮荒,离贺京几千里外,是个极其贫穷的地方,你们将他贬去那里,还不如杀了他!”
文敬淡淡一笑,“他活不活着不重要,只是娘娘您难道也想跟他一块儿去见先帝?”
“你什么意思?”皇后警惕地看着他。
“只要娘娘肯盖下凤印,您就还是后宫之主,殿下的生母已逝,您就是太后。”
“太后?”她悲戚一笑,“你们不过想借本宫的手铲除岳王,自己落得个干净名声,即便本宫封为太后,也不过是个傀儡罢了。”
她千算万算,终日提防巍王,就连惠妃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也有暗中警惕,却怎么也想不到,最终赢的,是自己最不屑放在心上的旭王。
文敬一笑置之,也不再拘泥假式行礼,挺直腰背一字一顿道:“请娘娘盖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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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庆七十三年春,贤帝裴邺乘龙升天,留有亲笔遗诏宣告天下:皇六子裴景旭文韬武略,秉性纯良,必能克承大统,朕为天下苍生福泽计,立为新帝。
裴景旭即位后,封太后为太皇太后,皇后为太后,文敬为端宁侯,世袭爵位,封淳于丰为镇国大将军兼任兵部尚书,曹培为殿前都指挥使司。
新帝祭天酬神,裴景旭依礼来到慈安宫请安。
中年失了夫君,晚年又失了儿子,太皇太后的脸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唯有见到自己疼爱多年的孙儿才有所安慰。
“旭儿新帝登基必有诸事要忙,不必急着来看我这个老太婆。”
裴景旭并未将从前恩怨告知,她便只以为裴景旭怨的只是裴邺将他丢在行宫多年之事。
“皇祖母庇佑孙儿多年,这等情分孙儿谨记在心。”
太皇太后欣慰一笑,“这掌管后宫的大权你越过太后直接交给了哀家,可哀家到底年老,何来精力打理,你既不想让太后干涉,那便快快娶一位中宫之主才行。”
“孙儿明白,皇祖母好生歇息,孙儿改日再来请安。”
“好,去吧。”太皇太后慈祥一笑,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苍老凹陷的双眸闪烁着光芒,扬声道:“先帝那封遗诏,是一早就写好了的。”
裴景旭的脚步微微一顿,眼神平静地远眺两秒,终是沉默离开。
第45章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新帝登基, 大赦天下,四海归心。
贺京城内恢复了往日的繁华,大街上人声鼎沸, 店铺门前的叫卖吆喝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这些日子, 傅如歌卯时便已起床, 随意梳洗打扮后便一头扎进了后厨协助蔡元膳制作糕点,辰时一到,五香斋开门迎客, 大批人潮立时涌入,伙计丫鬟们忙的手脚并用,话都得靠吼的才能听得见。
忙碌起来难免就会出岔子,这不, 一个新来的伙计已是本月第三次摔坏碗碟。
傅如歌自厨房净了手出来,便看见他已自觉站在廊下等候处罚。
珠儿跟在她身旁,见她停住了脚步, 便解释道:“按照斋里的规矩,事不过三,小六子已是第三次,须得辞了他了。”
傅如歌望着他单薄的肩膀, 面色也有些营养不良的蜡黄, 抿着唇略有沉思。
珠儿见她未有表态,便道:“掌柜的,小六子家里贫苦,家中都指望他的月银,要不...”
“你想饶了他?”傅如歌问。
珠儿犹豫不决,拿不定傅如歌的态度她也不好贸然开口。
傅如歌微微一笑,走到小六子面前, 见他眼下一片乌青,仿佛几日没睡觉的模样,一问才知,原来是他的老母亲病入膏肓,这几日白天要在斋里做活,晚上还要回去煎药,睡眠不足,这才乱了手脚摔坏碗碟。
“珠儿,小六子作何处罚,你且来说说。”
“我?”珠儿顿了顿,见傅如歌面露鼓励,她仔细想了想,便道:
“斋里伙计众多,规矩若不立好,日后便难以管束,小六子纵是情有可原,但也不能盲目听从,须得去他家中打探一番,若他并未说谎,那便只扣除打碎碗碟的钱,再者,管束严苛虽好,却也不能失了人情味,这扣除的钱权当考察,一月内小六子没再犯错,便看在他一片孝心的份上,返还回去,掌柜的,你看这样如何?”
珠儿说罢,脸上略有不安,却也有几分期待地看着傅如歌。
傅如歌面露惊喜,朝她赞许点头,“我不在的这段日子,你长进不少。”
她心中欣慰,当即唤来众人立于院内,下令道:“即日起,珠儿升任五香斋管事,一应赏罚用人银钱采买等斋中事宜,皆由她定夺。”
此命令一出,众人立即有说有笑地向珠儿祝贺道喜,反倒是她这个当事人却愣在了当场。
“掌柜的...”她张唇嗫嚅,眼眶泛起了红。
傅如歌温柔笑道:“如今都做一斋的管事了,可不能动不动就哭鼻子了。”
珠儿连忙吸了吸鼻子,握着傅如歌的手语气郑重道:“不管珠儿做了什么,一辈子都是掌柜的丫头。”
“我可舍不得让你一辈子当丫头,连我们观桃都都要嫁人了,你自然也得有出息些,日后才好寻婆家。”
傅如歌本以为见寒那种面冷心冷的男人是不可能对女人动心,谁知道他竟喜欢观桃这样大大咧咧的女子。
倒也是,一个沉默寡言,可不就是要配一个性子活泼又爱热闹的人吗。
观桃见傅如歌提起她,顿时羞红了脸,扭捏道:“谁要嫁人了,我才不呢,我也要一辈子都待在掌柜的身边。”
院内嬉笑热闹,外头的大街上也是人声鼎沸,众人全都聚集在街道两旁,而道路的正中央,竟是一队锦衣卫人马正在押送巍王府和岳王府中的女眷至静安寺。
静安寺隶属皇家寺庙,不属于等闲上香拜佛之地,而是用来关押犯罪宗妇和供给看破红尘出家的高门女子避世的居所。
新帝宽仁施政,岳王罪责从轻,感念其手足之情,饶其死罪,贬至千里之外的莱州,永世不得入京。
至于巍王的下场,朝中仍争吵不断,一方说先帝未下死罪,且大庆朝开国以来并未有皇子处以死刑的先例,而另一方则说巍王是弑杀先帝的主谋,罪责必当从重,两方已经争执不下数日。
人群中议论纷纷,无不在说这这两府女眷的凄惨下场,傅如歌倚着门边一直盯着那队人马,巍王的妻妾和府中下人全都在,却没见到小枝的身影。
蓉嘉郡主入朝堂大义灭亲后便失去了踪迹,传闻不知是被先帝迁怒关押,又或是因损皇家声誉给灭了口。
傅如歌心中担忧,思来想去,打定主意。
她端看四周,脚步忽然一个踉跄,身体发软,面色虚弱地撑着门边。
“掌柜的你怎么了!!”珠儿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搀扶住她。
傅如歌顺势倒了下去,闭上眼装晕的那一刻,果然瞧见对面的暗卫有所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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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西陲,闺房内,轻纱帷幔被挑开,傅如歌撑着手肘坐起来,发现房中还有一人,赶紧掀被起身,连鞋都来不及穿便跪在他面前。
膝盖堪堪触及地面两秒钟,便被抓着双臂一把拎了起来。
一个天旋地转,身子又落回了柔软的床畔之中,随之而来的,还有男人宽阔的身躯和蕴着微怒的气场。
傅如歌暗自咽了口小唾沫,伸手推了推男人欺身而下的胸膛。
可惜,纹丝未动。
她暗觉此刻姿势太过暧昧,心底开始打着鼓,“堂堂新帝,这般闯入女子闺阁之中,怕是不好吧。”
裴景旭冷笑两声,缓缓附身,将她彻底笼罩在自己的胸膛之下,“堂堂五香斋掌柜,竟学那装晕生病的把戏,便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