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她在我对面坐下来，把放在桌上的那张纸拿过去，用笔在上面划了几笔，然后起身离开。这一次是真的离开了，他/她那有力的脚步声毫不犹豫地消失在门边。
我拿起那张纸，看见上面画着两个长方形，并写着三排数字：3、3、2、4、3、3
0、0、0、0、0、0
3、3、3、3、3、3
大长方形把整组数字围住，小长方形把第四列围住，让我想起了牢笼。
4
0
3
这一列加起来正好是7，但是这究竟代表什么？“7是分界线”指的是这个吗？好像不是，指的应该是“6 、18、30、38、54、66、78，7 、 7、 7、 7、 7、 7 、7，12、24、36、48、60、72、84”，不管怎么样，“3、3、2、4、3、3，0、0、0、0、0、0，3、3、3、3、3、3”可能是终极答案。往最简单的方向想，它能代表什么？一定跟运行轨道有关。一共六列，每一列代表一个星球的运行轨道，剩下的那个没有运行轨道，说明它是质心，即它是“0”。如果质心是“0”，那么“3”和“4”代表什么？“303”是一个星球，“303”是一个星球，“203”是一个星球，“403”是一个星球，“303”是一个星球，“303”是一个星球，“000”是质心。七个。
我拿着那张纸到第十层去找扎布瑞娜但是没有找到，于是到驾驶舱把它交给了塔那西斯。塔那西斯会把它转交给Φ30以前的某个人，同时也会把它放到大屏幕上滚动播放。会有人给出答案的。真希望可以在出任务前弄明白这些数字所代表的意义。
我在心中说：“我会帮你的，‘图伊’。”
我会开着探测1号撞向任何需要我去撞的地方。
那些数字代表轨道还是距离？如果是距离，那是什么与什么之间的距离？是星体的轨道与质心之间的距离吗？是不是有四个星球在“303”处，一个在“203”处，一个在“403”处？而在“403”处的那个非常重要？四个星球位于同一轨道上，证明它们比较小，什么都小，质量小，体积小，密度小，引力小。或者也不一定。卫星？四个“303”围绕“403”转动，然后“403”围绕“203”和质心转动？“203”围绕质心转动？这么说“203”是一颗恒星，“403”是一颗行星，四个“303”是卫星。可是明明有三个太阳，即三个恒星。“图伊”是行星，“莎比娜”也是，“因卡尔那西恩”应该也是。
特暮佩斯特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塔提亚纳斯。”
我说：“嗯。”
特暮佩斯特说：“我能看到你也能听到你。”
我回过头，看见特暮佩斯特正站在植物园入口处。
特暮佩斯特继续说：“当我们在那里的时候。”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们都看到了对方真实的脸。
特暮佩斯特说：“我听到你叫我‘特暮佩斯特’，所以我知道了原来我叫‘特暮佩斯特’，在你心里面。”
我说：“别介意，Φ32。”
特暮佩斯特说：“在别人心中能够拥有一个名字而不只是一串数字，这是一件非常好的事。”
我慢慢往前走。
她静静跟在后面。
如果可以和图伊有这样并行的机会该多好，也许有过，只是我不知道。或者知道？
特暮佩斯特说：“进入雷爆区的时候，我看见你坐在探测1号内看着我驾驶的探测2号；进入漩涡区的时候，我看见你很痛苦地坐在探测1号内；进入高温区的时候，我跟你说我们俩像两份四分熟的天鹅肉排，快要五分熟了；进入低温区的时候，我看见你脸色发青，嘴唇发紫，眉毛结冰，浑身颤抖地坐在探测1号内；进入‘镜子球’的时候，我看见你面如灰土，跟见了鬼一样。当我面前出现那颗‘头’的时候，我发现你的影像消失了，我无法再看见你，但是能听见你，所以，原来我叫‘特暮佩斯特’。”她在面具下笑了笑。“那一刻对我来说……你不会明白的，塔提亚纳斯。”
我们沉默着走了一会儿。
特暮佩斯特说：“我听见你不停说着一些数字，可是越靠近那张脸干扰声越大，我越来越听不清你在说什么。分形美。我反复飞进一只眼睛中。最后不得不开启自动飞行模式。不知道在里面飘荡了多久以后我睡着了，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驶进轨道内。”
我停了下来，说：“你没有梦到自己去到了一个桃花源吗？”
特暮佩斯特说：“哪怕是在梦中，我都没敢奢望过。”
我说：“没有梦见森林？”
特暮佩斯特说：“没有。”
我说：“像房子那么大的水果呢？”
特暮佩斯特说：“当然没有。”
我说：“那太可惜了。”
特暮佩斯特说：“你梦到了？”
我说：“是的。”
特暮佩斯特说：“你也睡着了？”又说：“也许是磁场在起作用，我们被催眠了。”
我说：“有那可能。”
特暮佩斯特说：“塔提亚纳斯。”
我说：“我想单独待会儿。”
我继续朝前走去。他/她没有跟上来，给了我单独思考的空间。我觉得她要么失忆了，要么根本没到达“图伊”的表面，如果是后者，那么，那个跟我在一起的“特暮佩斯特”是谁？
我喃喃自语：“我被送到‘巴别塔号’内，看见了图伊右脚掌心的那个破洞，然后被送到地球上，目睹了人间的苦难，再被带到‘图伊’上，遇见了‘特暮佩斯特’。”
我在心中说：“‘图伊’，你……”
“图伊”放我回来，不是因为我的思考方向是正确的，这么说我曾经的思路是错误的，至少某部分是错误的。七个星球？七个……质心不是星球。还是少一个。那个哪里去了？
我在心中说：“消失了的不是柯克伍德间隙的柯克伍德间隙。消失了的星球。”
我说：“那个消失了的星球填充了那个消失了的类柯克伍德间隙。原来是这样。那个消失了的星球是‘403’。”
快接近正确答案了。虽然消失了的那个星球很重要，但是它已经在一场大灾难中被击碎成小行星带，无法被修复，哪怕把剩下的六个星球撞回原本的轨道也于事无补，它们没办法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缺少了牵引力和拉扯力，无法平衡。如果那个星球是一颗巨大的恒星，那它不应该是“403”，而是“203”。
第9章
常青树墓园的草坪上摆放着一万副水晶棺，有一百零九副装着尸体，其余的都空置。那些尸体活着的时候都是科学家，他/她们穿戴整洁地躺在水晶棺中，没有戴面具，没有戴手套，也没有穿袜子和鞋。在很久以后或者不久以后的某一天他们会被复活。
据说，有一天我去世了，也会被停放在这里，只要肉身完整，尤其是脑袋。对于如今的科技而言，神经移植只是一个小手术，但是我们提倡生老病死顺应自然。之所以把那么多伟大科学家的尸体储存起来，是因为曾有科学家预言人类将会越来越笨，这种假设得到广泛认同，我们担心将来的某一天，再也没有天才出现，因此提前储备一些。也许他们并不愿意醒来，就像也许他们并不愿意躺在这里一样，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不想被摆放在这里，宁愿自己在出任务的时候死去。当然，我更愿意为了图伊而活着，只是我们永远无法靠近彼此，因为我是舰长，不应该被情感所牵制，不可以在出任务的时候分心，不能对不起人类的未来。
普通居民们可以相爱，只不过“使命”希望大家还是尽量不要相爱，人人都明白这一点，所以都自觉保持距离。为了人类的明天，没有人有资格浪费自己的生命。我们都对自己的命运无能为力，被现实推着往前走。
我不想被现实所困，可是现实以外还有别的东西，比如良知。
我轻轻推开常青树墓园的大门，它跟舰船内的其他门都不一样，由木头制作而成，带着一股腐朽味，沁人心脾。用小石子铺成的路如枝似网分布在一望无尽的草坪上。摆放在各条路之间的空地上的水晶棺们反着光，犹如一颗颗水晶。遥远地方一如既往地挂着一个永远无法隐没于地平线的“夕阳”。一些昆虫在草丛中穿梭、跳跃和鸣叫。成群结队的乌鸦在半空中飞翔。
守墓人匡伊有时候铺路，有时候坐着发呆，有时候站在门边看门旁大屏幕上滚动的信息，今天他/她提着一只装着小石子的小木桶在铺路。这些铺在路上的小石子是战士们收集来的材料，富含珍稀元素，以我们目前的技术还无法提取，所以被用这样的方式储存起来。
“匡伊的小桶”，我用它来形容那些看似普通却很有价值的东西。“万一他/她/牠/它是‘匡伊的小桶’呢？”在面对某些事物的时候，我会这样想。
我朝匡伊走去。
远远地，他看见我以后站了起来，身体佝偻得很厉害。
我在心中说：“匡伊你有一百岁了吧？”
他/她的右胸绣着“海洋学家”，左胸绣着“守墓人/舰长”，他/她曾经是一名舰长，现在是一个守墓人，至死都是一位海洋学家。
我和他/她之间隔着一位舰长。
八十岁以后他/她可以选择去植物园做花匠，去图书馆做图书管理员，去任何地方任轻松的职位，甚至可以不用做任何工作，但是他/她选择到墓园来陪伴这些睡着了的人。这是一千零一艘舰船上最寂寞的工作。
匡伊说：“中午好，塔提亚纳斯。”
我说：“下午好，9。”
匡伊说：“是啊，这里永远是下午。”
我掏出笔和纸，把那六列数字写在纸上递给了他/她。很多天过去了，没有人知道这些简单的数字代表什么。也许人类的智力确实在退化？
我们在草坪上坐了下来。
匡伊说：“如果‘7’是分界线，那么‘0’也是。你去帮我把这些石子铺在那条已经挖好的路上，等你铺完了回来找我要答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一个正宗的人。
我脱下披风扔在脚边的草坪上，朝那只小桶走去。很久以后当我回到他/她身边时，看见纸上画着一幅图。答案确实很简单。而我们都没有想到。
“303”、“203”、“403”这些数字确实各自代表一个星球，但质心不是“000”。“303”中的“0”代表这个星球本身，前一个“3”代表这个星球的轨道到质心之间的距离，后一个“3”代表这个星球的轨道与另一个星球的轨道之间的距离。“203”和“403”与之一样。这意味着“303”、“303”、“203”、“403”、“303”、“303”同时围绕质心在公转，并且还有另外一个星球围绕着质心和这六个星球公转。“403”是“莎比娜”。“203”是“图伊”。消失了的那个星球，在它爆炸之前，它的轨道和质心之间的距离是“6”，在它爆炸之后，它的残余物填充了类柯克伍德间隙。
我说：“如果‘403’、‘203’跟‘303’处于同一轨道，那么，应该是六个‘303’才对，为什么会出现‘403’和‘203’？”
匡伊说：“确实是六个‘303’，但是当这六个‘303’运行到质心和‘6’之间的时候，也就是三个星球处于一条直线上的时候，特别的事情发生了，其中四个‘303’跟质心和‘6’形成一条直线的时候，它们的运行非常稳定，质心和‘6’对它们的牵引力和拉扯力持平，不过另外两个却不是这样，当‘203’位于质心和‘6’之间的正中位置时，它会被质心往内吸，导致它向内偏离轨道大约‘1’，当它不再处于质心和‘6’之间的正中位置时，会回归正常轨道。‘403’恰好与‘203’相反，当‘403’位于质心和‘6’之间的正中位置时，‘403’会被‘6’往外吸，导致它朝外偏离轨道大约‘1’。”
我说：“如果是这样，那应该是‘204’和‘402’才对。”
匡伊说：“当‘203’向内偏离轨道约‘1’的时候，‘6’也向内偏离轨道约‘1’，当‘403’朝外偏离轨道约‘1’的时候，‘6’也会朝外偏离轨道约‘1’。”
我说：“好强的牵引力。”
匡伊说：“是啊。”
我说：“‘203’是一颗弱星，‘403’是一颗强星。”
匡伊说：“也只能这么理解了。科学，永远是一种假设。”
我说：“怎么样才能让它们回归原来的轨道？”
匡伊说：“需要置放一颗人造星球在‘6’的轨道上。”
我说：“还要把‘403’撞回原来的轨道。”
匡伊说：“不用撞击，只要把一个跟‘6’的质量、密度、体积等差不多大的人造星球放置在‘6’原本的轨道上，它们会自行回归原来的位置。‘6’很强大。”
我说：“到哪里去找一个人造星球？”
匡伊说：“小行星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