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一眼横尸的岳夫人,脱下外衣覆盖在岳夫人的身上,轻声劝慰道:“别哭了,我会找人带你娘的尸首回去,入土为安。”
“可是你说的话。”李元琅蹙眉,“真的没法判定是申国公府在幕后加害你全家,恕我无能为力。”
岳红衣怔怔的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见到他的第一眼,她就很相信他,觉得他是一线希望,他也没有像世子那样花言巧语,反而是对她实话实说,告诉她,她就是一个孩子,扳不倒整个申国公府。
虽然现实,但很坦白。
李元琅看着她难过的样子,心中不落忍,这孩子比他的小侄子明宣还小一些,明宣是皇后的儿子,养尊处优,哪里知道人间疾苦?这孩子却被弄的个家破人亡,背井离乡。再看一眼岳夫人,年纪与皇后娘娘不相上下,好端端一个阔太太,沦落到客死异乡的下场。李元琅心中突然生出一股火气,回头冲世子道:“仙罗的风土人情,还真是旷达。在下此番可算是领教了。”
世子面露尴尬,不敢道破淳亲王的身份,只得拱手道:“见过公子钧。”
“仙罗山野之地,叫公子见笑了。”顿了顿,口气一转,哂道:“可是归根究底,还是你们大覃带来的人,是你们大覃的官差先起的头,所以公子钧不妨——”
“是啊。”李元琅沉声道,“世子所言甚是。”
他冷冷的目光扫向几个衙差:“官府下令要你们送罪奴到这里来服役,你们该有公文,怎么,交接手续尚未办理,就已经私下里将他们叫卖?合了大覃哪条规矩?”
衙差嘬了嘬牙花,没好气的低声道:“还以为是要来买人的呢,谁知道是来摆官威的,嘁,套上了禁军的腰牌了不起啊?告诉你,你禁军就只管皇城,出了九门,各有各的道儿,不该你插手的事,别自讨没趣。”
“是吗?”李元琅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不待他下令,黄茆和袁兴两个便一人一刀不由分说的把几个衙差给砍了,还剩一个被惊的目瞪口呆,反应过来之后,跪地求饶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的这就带其余几个去官府办理交接,再不敢耽搁了。大人饶命。”
李元琅指着岳红衣道:“这个女孩儿,我带走了。”说着,把腰间的鱼符丢给那个官差道,“如果有人问起来,就让他们持这个到宫里来找我,我静候大驾。”
“不敢,不敢。”衙差吓得屁滚尿流,爬过去接过鱼符。
李元琅看了看红衣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蹙眉轻轻一叹,示意身后的人上去,把岳夫人带走,好生安置。
岳红衣死活拉着母亲的手不放,直到李元琅一把握住她手臂,温声道:“让你母亲回家。我想,你父亲在等着她团聚。”
“至于你——”
红衣抬头望着他,李元琅正要开口,突然一道玩世不恭的声音插了进来:“公子,依我看,这姑娘就由我带走吧。”
“玉衡?”李元琅诧异。
他嗤笑一声:“一直听说神官大人有飞天遁地之术,可神行千里,还以为是讹传,没想到是真的,只是……什么风竟然把神官大人吹到这不毛之地来了?”
他特地加重了‘不毛之地’四个字。
高士修闻言,面露不忿之色,偏又无可奈何,只得撇开头去。
神官玉衡,执掌司天监,一身紫衣,绸缎垂坠置地,不见一丝褶皱,脑后束发是一粒光可鉴人的宝石,透着幽幽的蓝光。
玉衡君似笑非笑道:“本座夜观天象,隐隐见不祥之气于此地出没,便漏夜追随而至。”
“我一直以为玉衡君只会见到祥瑞之气,原来还可窥破天机,提前预见不祥,那敢问……”李元琅凑过去压低声音,“太皇太后之事,你可有预测呀?”
玉衡君谦虚道:“公子钧折煞我了,我虽看破天机,却无法改天换命。且……”玉衡君深深望了李元琅一眼,“公子不信命,既不信命,什么预测箴言都枉然。”
李元琅哼声一笑:“玉衡君有没有真才实学我不知道,但观人之术,确实尚佳。”
“公子谬赞了。”玉衡说着,视线探向身后的红衣。
小小的女孩儿垂着脑袋,看不清她的脸,但浑身绕着一股青气,玉衡皱眉,这一路感应到龙吟鸾鸣,没想到真的是应在这女孩儿身上。
玉衡道:“公子事忙,还请先走一步吧。其余事宜,若信得过在下,就交由下官打理。”
张放赶忙见缝插针,悄声低语道:“是啊,殿下,咱们一路赶回去奔丧,日夜兼程,随行带个小姑娘实在是多有不便,不如由玉衡君帮忙善后。太皇太后那边,果真等不及了。”
李元琅想到皇祖母,点了点头,他回身看了一眼红衣,红衣显然十分依赖他,将他当成唯一的希望,膝行到他跟前,拉住他的袍角,嗫嚅道:“哥哥。你别丢下我。哥哥,我不会麻烦你的,我一天只吃半个馒头,哥哥……”
李元琅俯身看着她,柔声道:“别怕,没事的,这位公子是我的朋友,他叫玉衡,是大覃的神官,他会安顿好你的。”
红衣还是将信将疑,不肯松开袍子。
玉衡对红衣施展出一个无敌和蔼的笑容:“我是这位哥哥的朋友,哥哥家里有事忙,他得赶回去,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我带你回大覃,好吗?”
玉衡朝她伸出手,红衣咬着唇,看了看李元琅,又看了看玉衡,再看了看李元琅,复又看了看玉衡,垂下头去,李元琅握住她的手腕,他的掌心很热,让人心生安定,李元琅道:“我叫容钧,刚才听你说,你叫红衣对吗?”
红衣‘嗯’了一声,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容……钧?”
“对,容钧。”李元琅挽了挽袖子,“他们要是敢不尽责,不好好地把你送回大覃,你就到处跟人说我容钧做人不厚道。我这个人,很注重名声的,我家里人也是。”
红衣抿了抿唇,终于依依不舍的松开袍角,把手放到玉衡的掌心里。
玉衡的嘴角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他揉了揉红衣的脑袋道:“好孩子,真听话。”一边握住红衣的手假装关切道:“这一路吃了很多苦吧?瞧,手都破了。”说着,趁机翻开红衣的手细细观察,面上流露出虚假的同情。
这一双手,十指芊芊,细而修长。
最重要的是,掌心三条主线无一相交,成‘川’字型,也就是传说中的断掌。
一般人都误以为断掌克父克母,其实只是没有亲属缘,或者缘分单薄。
放在青鸾命格的女子身上,她的身份太贵重,父母和身边的人都承受不起。
同时,川字掌相恰好又配合细长呈水葱一般的手指,是传说中的贵极之相。
但物极必反,贵极又可贱极,所以这种掌相的女子往往有两种下场,一是生来好命,衣食无忧的贵女之相。二是沦落风尘的卑贱之躯。
玉衡看着眼前的女孩儿可怜的模样,不是没有动恻隐之心,只是皇后娘娘于他有知遇之恩,皇后娘娘是天凤命格,大覃便不能再有一个青鸾,若青鸾现世,皇后娘娘会有怎样的遭遇,玉衡不敢深想。
他吩咐灵台郎将红衣安置在一间干净雅致的屋子,替她准备了换洗衣物,还安排了佳肴美食,红衣连声向她道谢,但每隔几个时辰就来敲他的门,见他还在,才松了口气。她很怕被抛弃。
玉衡在屋内静静打坐,顺便整理思绪,他从大覃一路追来,本想斩草除根,眼下却觉得把她留在仙罗也好。
他叫来了灵台郎,命令道:“把她送到教坊司去吧。”
灵台郎诧异:“可是座上,您刚才还答应王爷……”
玉衡无所谓的耸耸肩:“到时候就说她病死在路上了。总有办法搪塞过去的,我就不信他还能为了一个丫头,千里迢迢的满世界搜寻。”
灵台郎点了点头,道:“是。”
转身便去安排。
屋里焚了香,不甚合他心意,他一挥袖子,香灭了。
玉衡君推开一扇窗户,屋外沉沉黑幕,连风都带着压抑,他有些愧疚,又无可奈何道:“既然不是贵极,那便零落成泥吧。总算留了你一条性命,本座已是仁至义尽了。”
第9章 云韶女府 听起来越真的话,越假……
红衣醒来的时候,玉衡君已经不知去向。
只留了一个灵台郎给她,对她彬彬有礼道:“座上有事先行一步,姑娘的事宜,由在下一力承担。”
红衣苦笑,白衣的哥哥将她托付给神官,神官又将她托付给底下的灵台郎,灵台郎不知道又要将她托付给谁?
她以前一直生活在蜜罐子里,以为外面的世界四季如春,即便是下雨,也是和风细雨,直到灾难降临,才明白雷霆万钧之势犹如开山劈石,能把人辗成齑粉,世事如洪水猛兽,能将人淹没,谁来拯救她?
她多希望这是一场梦,一个噩梦,醒来以后,一切如旧。她可以扑到母亲和嬷媪的怀里哭一场,然而深夜辗转难眠之时,她喊了好多声‘娘亲’‘嬷媪’,都没有人应她。
上天甚至不给她哀悼的时间,因为哀悼是要成本的。
而她面临一系列发生的事情,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必须要接受。
年幼如她,根本不知如何接受。想哭,该从何哭起呀?
心里空荡荡的。
只有用餐的时候,才能清醒的感受到落单的彷徨,所有人都死了,从前满桌的人,如今只剩下她一个。实在是食不知味。可即便如此,她也必须按照母亲遗言交待的,活下去!
所以当玉衡君进来看她的时候,就看到她顶着一双肿的核桃一样的眼睛,忍着眼泪把饭菜一个劲的往嘴里塞,吃不下也要吃,吃到作呕,吃到想吐。
没有别的理由,只是为了活。
玉衡君看了她一会儿便走了。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神官,估计神官就是那时候决定丢下她的吧?他来向她道别,可不知道怎么开口,细想想,神官对她并没有任何责任,他要走,她能把人家怎么样?
她对未来已经不抱有希望了,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
灵台郎驾车一路送她到了教坊司,然后自己下车去和教坊司的人交涉,顺便把红衣的身契给教坊司的行首梅窗过目。
等待的期间,红衣掀开马车的帘子向外张望,仙罗有他们自己的文字,‘云韶府’三个字红衣不认得,但进进出出的女子皆不同于一般妇人,她们衣着华美,头戴加髢,髢上插着各式各样的簪、钗、花或者玉板,这些都是财富和地位的象征,但是女子出行面容不加掩饰,且言笑晏晏,举止轻浮,行过之处,香风阵阵,和民风淳朴的仙罗百姓相比,美的太过妖艳撩人。
果然没多久,灵台郎便来接她,叫她进去拜见行首。
她亦步亦趋的跟着灵台郎。
教坊司很大,亭台楼阁,叠石假山,九曲桥蜿蜒向园中深处,木桥下锦鲤自由的摆着尾巴,水中的鹅卵石光洁而滑润,石桥上还架着夜明珠,红衣自问是个见过场面的,但整个园子奢华的程度还是高出她的想象。
一路上,有稀松的琴声传来,红衣听出是伽倻琴。
“这位——是云韶府的行首,梅窗大人。”灵台郎指着面前的严妆美妇道:“以后你就跟着行首大人,她会吩咐你做事,同时照顾你的饮食起居。”
红衣回过神来,低眉顺目,但是细细打量美妇。
只见灵台郎口中的行首大人身穿一袭香色的齐胸襦裙,裙边成群结队的金丝绣线蝴蝶,白丝绸做的动襟在深紫色赤古里衬托之下,纤细而美丽的脖子像莹白的美人觚。
梅窗的态度很倨傲,瞥了一眼红衣,道:“大脚丫头啊,现在才送过来,来不及了,我看没什么前途。将来又不能做伎女……”
红衣一听,侧目望向灵台郎问道:“这儿是哪里?你把我送到了什么地方!”
灵台郎面上讪讪的,对红衣道:“此处乃是仙罗的教坊司,云韶府。”停了停,对她解释道:“云韶府并非你想象中的那种龌龊地方,是仙罗官署的宫廷乐舞机构,就像我们大覃的……”
他本就自觉理亏,见红衣眼底泛起热泪,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红衣紧咬着唇,双手握拳,没有继续拜托灵台郎,她知道所有人都抛弃了他,把她丢在这里,那她苦苦哀求还有什么意义呢…….
行首对红衣傲慢的说:“哭丧着脸给谁看,你不愿意来,我还不愿意收呢。你看看你,也快十岁了吧?十岁了都还没有裹脚,将来怎么能成为出色的艺伎呢?在我们仙罗,做伎女可比平常百姓过得日子要好的多。你有这个机缘,还嫌东嫌西的?!你知道多少人打破了头要进我们云韶府吗?”梅窗的手里执了一杆烟,抽了一口后优雅的吐出一个烟圈,俯身喷到红衣的脸上,慢悠悠的开口道:“伎女,不是光会哄人开心的玩意儿。琴棋书画,和舞蹈,缺一不可。假如有机会进宫表演的话,或许还能得到王和大君们的垂青。”
“没错,我们伎女的名声是不太好,可嘴巴上不屑我们,暗地里却多的是平民女子想要成为色艺双绝的优伶呢!”她抚了抚发鬓,媚笑道:“因为这样,她们就可以摆脱粗茶淡饭,带上我发间这价值连城的英泪。”
“但你什么都不会,也没有成为伎女的资质。所以你到我这里来只会白吃我的米饭,浪费我的粮食,那我为什么要收留你呢?嘁。”说着,把红衣的身契往灵台郎脸上轻轻一甩。
红衣审时度势,灵台郎摆明了是不会带她回大覃的,山长水远,她也不可能凭借一己之力回去,她连通关的文书都没有,孤独伶仃一个人,没有天上的神仙搭救,就只能靠自己,她把心一横,寄人篱下不要紧,最要紧是活着。她抬起头,直视梅窗道:“只要不做伎女,做什么都行!”
灵台郎叹了口气,劝她道:“别这样,行首大人说话也许不中听,但你身为贱籍,有生之年,是不能再回到大覃去了。神官和公子钧他们一片好心,但却是一厢情愿的美意,他们根本没有考虑到带你回去的后果,是犯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