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捡馒头,一脚踩进刚下过雨的软泥里,脚链带着岳夫人也一个踉跄,红衣在母亲耳边低声道:“娘,小心!跟着我!”
岳夫人心领神会,一大一小两个人‘哎哟哎哟’的咕噜噜滚下山坡,一路滚一路哀号。
所有人都没有防备,眼睁睁看着他们母女可能要出意外,不由的惊呼起来。
所幸岳夫人并没有什么大碍,红衣因为早有准备,双手抱头,也就手背破了点皮。
不出红衣的所料,一旦变故发生,官兵们离开固定位置,人群立刻就起了骚乱,同行的罪奴中,有人开始往不同的方向四散逃窜。
“妈的!”兵头子骂了一句,指挥着人分批去追,至于岳家母女,几个官兵望着小坡面露难色,都不愿意以身犯险,兵头子道:“看什么,还不下去追!其他人丢了都不打紧,这两个——可是申国公府点名要‘好生招呼’的!绝不能放跑了!”
红衣听见背后兵头子的话,脚下一个趔趄。
果然,山坡陡峭,官兵们还是不敢懈怠,一个个手持刀棍不顾一切跳了下来。
红衣只得假装崴了,整个人向前扑进溪水里,假装溺水在溪中张牙舞爪,实际上越飘越远。可那官兵冷笑一声,竟一脚踩进溪中,然后用刀勾了她的脚链,生生把她拉了回来。
唯一逃生的机会没了,红衣感到绝望,心里一阵阵的发凉。
她被官兵拎上岸的时候,周身湿漉漉的,活像一只落汤鸡,岳夫人也狼狈至极,她只得装作脱力昏迷的样子,趴在那里,不让人看见她死死咬着嘴唇,眼角微微沁出泪来……
官兵踢了岳夫人一脚,怒骂道:“找死啊,让你不好好吃饭!干什么呢,害得我们也没法好好吃点东西,大冬天的,陪着你们又是爬坡又是淌水的!”
红衣勉强爬起来,冷的牙齿打颤,可怜巴巴的嗫嚅道:“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官大哥,是我不好,我的馒头掉了,我没有吃的,我想把它捡回来才滚下了山坡,连累我娘,求求您别打了,高抬贵手。”
官兵看她满脸泥,嫌弃的撇了撇嘴道:“原来不是个哑巴啊,嘁,真是麻烦!”
岳夫人怕女儿受欺负,赶忙上前护着她。
两个衙差骂骂咧咧的带着他们母女哼哧哼哧的又爬到山上,回到大部队中,那些逃跑的人大部分都追了回来,敢抵抗的全都直接杀了,几个官兵连兵刃上的血也不擦,直接塞回鞘中,路过岳家母女身旁时,别有深意的看了她们一样,红衣和岳夫人瑟瑟发抖,岳夫人不住解释道:“我们不是故意的,饶命,请大爷饶命。”
几个衙差们互相对视一眼,了然于胸的一笑。
红衣看见了,埋头对母亲低声道:“娘,这一路上咱们不能再这么大方了,得从指头缝里一点一点的漏给他们,否则待他们把我们榨干了,我们的死期也就到了,甚至到不了仙罗。娘,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比做奴隶更可怕的是死,到死都没机会报仇,就这么白白的枉送了性命。不值得。”
岳夫人含泪点头,女儿比她想象的懂事,她总算欣慰。
之后,她们被禁锢的更严格。
不止母女俩脚链和脚链扣在一起,她们的脚链还和手链拷在一起,这样坐在囚车里,别说舒展身体,就是想要换个姿势都很困难。
红衣的脚上还缠着裹脚布,湿了以后又冷又疼,一阵阵的寒意直往她身体里钻,冻得她发抖。
红衣佝偻着身子,艰难的把布条给拆了,光着一双脚晾晒,岳夫人哽咽道:“你还小,这样子要作下病根的。”
红衣长吁一口气道:“娘,都这份上了,也别穷讲究了。我打小被你们照顾的很好,参汤当水喝,没那么容易病。放心吧。”
红衣小小的手探进母亲的掌心,不住的宽慰着。
岳夫人养尊处优,一双手保养得宜,却在短短数日内被磨损的粗粝不堪。
岳夫人用袖子掖干了眼泪,双手捂住她双脚,母女俩就这般痛苦万分的熬了十天,终于抵达了汉江,渡江之后,到了仙罗的都城汉阳。
第5章 狭路相逢 “我买她”
汉阳城有驿站四方会馆专供各路人马歇脚。
四方会馆是个回字形的建筑,入口进去之后是个广阔的天井,遍植各种花木,东南西北各有小楼,坐北朝南的是给达官贵人住的,一排三幢,左边是给往来贸易的商人居住,右边是给有通关文牒的差役居住。可想而知,最里面的自然是最雅致,最奢华的。且每一处的宅子都各有食肆,但由于四方会馆汇聚了各路人马,官商混杂,若有人想要买卖奴仆,或者进行各种其他交易,方便起见,大部分时候,都喜欢聚集在四方会馆最中间的厅堂。
岳红衣她们还没有走进四方会馆,就见到一队人马行色匆匆的从远处踏马而来,在四方会馆前停下。
小二低头哈腰的,忙不迭上前去接过马的缰绳。
为首的是个年轻公子,从马上翻身而下的瞬间,一身白色的天香织锦袍子衣袂翻飞,动作潇洒利落,眉目间有难掩的清逸贵气,尽管衣饰并不过分华丽,但用的是押金滚银线暗绣云纹,阳光底下,周身氤氲出一股淡淡的光晕。
红衣小心翼翼的望了他一眼,暗忖道,此人身份一定非富即贵。
几个衙役也垂下头来,卑躬屈膝的,神色甚是恭敬。
红衣她们一群人只得顺从的让道,贴着墙壁立好,费事污了贵人的眼。
这位公子身后还跟着几个人,估计是他的随从,有书生样貌,有拿兵器的,呈包围之姿拱卫着他,红衣低垂下眼睑,眸子微微一动。
前脚人进了会馆,后脚差役就来拉岳夫人,将她们母女推推搡搡的押进了会馆,嘴里止不住的低声咒骂:“怎么可能没有银子呢?你没有银子,哥几个还管你们干什么,呆会儿转手就把你们卖了。反正本来就是送到仙罗来做奴隶的。”
“这位差大哥,你行行好,这一路上我全都按照你们的吩咐做了,求你们别卖了我们。我一把年纪了,也不值什么钱,小孩子更是经不起折腾。”岳夫人经过一段时间的跋山涉水,哪里还有往日的雍容华贵,早已是疲惫不堪,细看的话,甚至能窥见鬓边流露出的几丝新生华发。
她丧夫丧子,要是连女儿也保不住……她低声哭泣着。
贵公子专心抬脚上楼,望都没有望他们一眼,鹿皮金靴踏在楼板上的声音就好像差役一拳一拳击打在岳夫人肚皮上的声音,砰砰砰的闷响,岳夫人倒在地上痛苦的呻¥吟,涎水从口角流出来,模样狼狈极了。
那几个差役见状,更是不顾一切,虎狼之势一般扑上去扒岳夫人的衣裳:“在哪儿?银票到底在哪儿?你这个臭婆娘,赶紧把银子吐出来!”一边逼问,一边动手动脚的全身搜索。
岳夫人涨红了脸,这辈子没有受过这等屈辱,此时此刻,简直恨不得一头撞死。但是一想到孤苦伶仃的女儿……唯有咬牙忍着呀。
红衣哭道:“没有了,真的没有了,我们没有银子了。这一路上能给你们的都给你们了,连我出生时的长命锁都被你们拿走了,我们眼下是一个铜板都没有了,你们还要怎么样!”红衣说着,小小的人儿扑到岳夫人身前,挡住那些从四面八方射过来的不怀好意的眼光。
“好你个小丫头片子,口角挺伶俐的啊!平时在那儿装哑巴,这会子到了仙罗的地盘上就不服管束了是吧?”说着,几个衙役就要去抓红衣。
岳夫人被扯得衣衫凌乱,也顾不上体面,赶忙哀求道:“我真的没有银子了,所有的银子都给了几位大哥,我真的没有银子了!”
“放屁!”衙役朝岳夫人脸上啐了一口,“烂船还有三分钉呢!何况你岳家世代皇商,是青州首富,就算陛下砍了你男人的脑袋,你身上还带了银子和私己跑出来呢!所以别跟哥几个说你没钱,告诉你,你要是真没钱,哥几个今天就直接把你卖到窑子里,所说是半老徐娘了,妆点妆点也算风韵犹存吧。”讪笑着,用手勾着岳夫人的下巴,厚颜无耻道,“一天接客十回八回,薄利多销嘛!至于你闺女——”衙差们把视线转向红衣,“年纪小,正是‘栽培’的好时候,将来能卖个好价钱,在仙罗做娼妓也是很有前途的。”
“你们——你们实在是太过分了!”岳夫人趴在地上,有气无力的用手指着一群差役,“我们岳家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我家老爷顶天立地,蒙了不白之冤才落到今天这个田地,任人欺凌,但就算陛下判了我们的罪,我们也只是为奴为婢,绝不落入娼:门。”
岳红衣眼眸微微一抬,朝楼上贵公子那一桌乜了一眼,开口道:“娘!大不了咱们就是一死,女儿跟您一起死。”
岳夫人闻言,抱着红衣放声大哭。
红衣被岳夫人抱在怀里,突然抬起头,一双眼睛射出犹如寒芒一样的光,盯着差役道:“你们不过是崔家的走狗,受了申国公府的指使要将我们母女磋磨致死,你当我们真的不知道崔家人让你们斩草除根吗?”
几个衙役一愣,他们只是想在岳家人身上讹点银子,并没有要赶尽杀绝的意思,岳夫人和岳红衣毕竟只是一届女流,杀了他们没有好处,衙役们没有必要多此一举。
岳红衣道:“虽然我年纪小,可是我也知道我爹是被人害了,申国公府嫁了安平郡主到淳亲王府上,淳亲王立下赫赫战功,申国公便有了靠山。太皇太后的死其中明明另有隐情,却硬说是我岳家的人参汤出了问题。可太皇太后喝得人参汤是去年宫中采买的,乃崔家人半道上截胡,抢了这单买卖。为此,我岳家还遭受不少损失,直到今年陛下肃清内宫,革除私吞公帑之辈,宫中的采买才又定了我岳家。那么敢问,我们岳家的货物都还没送进宫里,太皇太后的事怎么能算到我们头上?这根本就是栽赃嫁祸。”
几个衙差一听小丫头道破了其中关键,彼此对视一眼,心道不好,愈加对他们母女拳打脚踢起来,岳夫人死死护住红衣,红衣却道:“娘,你别管我,你让我说,这口气憋在心里很久了,横竖都是一死,也让周围的人都听听。”
“好,你不怕死是吗?”衙差们拔刀指着岳红衣,蠢蠢欲动道,“他娘的敢跟老子顶嘴,还往申国公府头上扣屎盆子,要知道,你们家的案子都定案了,你还在这里胡说八道,天高皇帝远,陛下能听见吗?”
“没错,陛下听不见,可天理昭彰,我就不信没有喊冤的地方。”岳红衣站起来高声道,“你要杀我?行啊,你动手,你尽管动手!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虽被打成贱民,但我仍是大覃的子民,我被发配至汉阳城,但我仍在大覃的地界上。陛下只是流放我,没说过要杀我,你要杀我,得问问金殿上的天子同不同意,怎么?难不成差大哥还想草菅人命?就像你说的,这里是仙罗,天高皇帝远,你们打算越过天子行事?那么几位差大哥的意思就是‘仙罗不是大覃的疆土’咯?所以你们可以为所欲为,不听天子号令?”
此话一出,举座皆惊。
本来大家都不管闲事的,好像岳红衣这种贱民悄没声的被人灭口是常有的事,可是她大鸣大放的喊出来,并且把矛头指向了敏感的政治问题,倘若差役们敢动手,便坐实了红衣的话,那他们就是谋逆,就是大不敬,因为他们认为仙罗还是仙罗,并没有被并入大覃的版图。到时候死的就不是岳红衣,而是这几个差役了。
“好!”二楼雅座上一个角落里有人鼓掌道,“有胆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人虽然一身蓝色常服,但面料讲究,做工精细,他指着红衣道:“你小小年纪,胆识过人,你若是真要卖身,我——买你!”
人群中一股骚动:“天呐,快看,是世子……”
第6章 忠君体国 绝无半丝不臣之心
世子?
岳红衣蹙眉。
哪门子的世子?
脑中电光火石,大覃的王爷就一个,要说藩王,也就只有‘新鲜出炉’的仙罗大王高侑了,难道……眼前这位就是那个倒霉催的仙罗世子,高侑的儿子,高士修?
红衣默了默,抬头又看了一眼楼上那白衣公子。
楼上的公子正和几个人围坐在一起喝酒,楼下岳红衣的话,特别是他们撕心裂肺的哭喊岂能不入耳?
其中一个面白畜须的是王府的录事,叫张定望,压低了声音,身体微微前倾,对淳亲王道:“殿下,那女孩儿口口声声说申国公府谋害了他们家,您怎么看?”
贵公子不动声色的啜了口茶。
他左右各坐了一个武将,对面则是两个文臣,张定望和张放两兄弟。
淳亲王转动着手中的杯子,慢悠悠道:“申国公那老家伙,父皇在位的时候,铲除了那么多滞存异心的门阀,申国公都能把自己摘个一干二净,现在轮到我皇兄当政,刮骨疗毒似的肃清贪污,申国公府还是能置身事外,可见是只老狐狸。而且据本王所知,申国公要养那么大家子的人,应该不容易,可从没听说过国公府有什么钱银上的困难,其原因应该和他生了几个生财有道的儿子有关系,只是本王暂时没有实证罢了。现下,到了他孙子辈,这老家伙终于坐不住了,把唯一的孙女送到我府上,他没有送进宫而是送给我,嗬,说实话本王也很意外。不知道他究竟意欲何为。如果这小姑娘说的是实话,那申国公府在外造的孽只怕不少。”
“主上既然心里有数,那为什么又娶安平郡主呢?”黄茆是个武夫,说话直来直去。
李元琅唇角微微一勾:“皇兄和皇嫂鹣鲽情深,选秀对他们来说就跟走过场似的,之后通通往本王府里塞,塞得满满当当的,本王都快被这帮女人给吃穷了,院子也住不下。刚开始还好,只有卢氏和周氏……”
张定望捻着胡须接口道:“依属下所见,卢氏比较顺从,甫一进府就替殿下生了一位小公子,那周氏却清高的很呐。”
李元琅不以为意道:“周氏原以为能进宫当个娘娘的吧,谁知道竹篮打水一场空,落到本王的府里来了,心里难免有落差。”
黄茆道:“那她就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袁兴掏了掏耳朵,没心没肺道:“可不嘛!每回去王爷府里,那周氏大半夜的还在屋里弹琴,弹到天亮也不睡觉,吵得人心烦。要是弹《破阵子》也就罢了,俺们还能起来在院子里舞个剑什么的,她弹的都是些靡靡之音,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