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眷们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吓得直往后院撤,可尖叫声四起,官兵们好像越是兴奋,猫捉老鼠似的追着女眷们跑,嘴里还发出猥琐的笑声。
红衣住在岳府的最后面,是独门独院,尽管如此,丫鬟们还是吓得瑟瑟发抖。倒是红衣,镇定的指挥着婆子、丫鬟们收拾东西,“只带金银细软,银票捡小面额的,把大面额的全都撒到院子外头,官兵们忙着敛财,必能拖住他们一阵子。至于古董什么的,一样无须带走。”
二管家是大管家的表兄弟,听说大管家在前门那里罹了难,赶紧过来支援。患难之际见真情,还肯伸出援手实属不易,二管家替红衣张罗了一辆马车,就停在后门外头,催促红衣道:“小姐,快些起行吧。再磨蹭下去可就来不及了。”
可她的脚上还裹着布,乳母便要背她,红衣道:“嬷媪,你放我下来吧,红衣自己能走。这样咱们快一些……”
乳母给红衣套了一件斗篷,一行人连灯笼都不敢提,摸黑的往后门去,哪料官兵有备而来,早将岳府团团围住,乳母才将红衣抱上马车,官兵立刻就冲了过来,乳母挡在马车前,怒道:“你们干什么,还有没有王法?!”
官兵对着乳母狰狞道:“爷手里的刀就是王法!”
说着几个官兵便要掀开帘子,把红衣给拉出来,红衣到底是孩子,吓得眼里登时噙满了泪花,小声嗫嚅道:“爹……娘……”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爹去了哪儿,娘又去了哪儿?
这个时候,只剩下嬷媪。
红衣拼命的瞪着双腿,她的脚被官兵握住,原本缠着的绷带让她的脚更疼了。
就在她快要被官兵拖出马车的时候,乳母拼了命的拦住官兵,竭力嘶吼道:“你们不许碰她,不许你们碰我们家小姐。”
官兵蛮横的推开乳母,凶神恶煞道:“告诉你,岳家摊上的可是大事!太皇太后因为吃了你们的人参现如今薨了,陛下龙颜震怒,彻查此事之后发现是岳家以次充好,从中取利,从而害了太皇太后性命。你们自己说,岳家是不是该给太皇太后偿命?好在陛下仁慈,只说了男丁一律斩首,女眷充入贱籍,哼,不杀你们的头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还闹腾什么!”
乳母一听,心神俱裂。
小姐不是青鸾命格吗?!
怎么会这样?
不该这样的!——乳母絮絮叨叨,近乎疯癫的挡在了官兵面前,哪怕官兵用大刀指着她,她也依旧大义凛然的不许他们带走小姐。
“好一个负隅顽抗的老虔婆!”官兵们彻底被激怒了。
由于乳母吸引了官兵的大部分注意力,没有人发现马车上的车夫其实是夫人假扮的,一身黑色的斗篷,在所有的官兵被乳母缠住的时候,迅速的用鞭子一抽马的臀部,马儿飞快的跑了出去,官兵们心道不好,赶紧追,乳母却仍然死死的拉住他们,抱住他们的大腿。
红衣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哭喊道:“嬷媪!嬷媪!”一只手不甘心的伸出去,想要抓住乳母,可是马车渐行渐远,只听到乳母的疾呼:“小姐快跑……快跑……”
老迈的身躯最终被官兵狠狠的踩在脚底下,一通拳打脚踢还不解气,更一刀刺进了乳母的背心,骂骂咧咧道:“死老太婆,坏了大家的好事。”
继而一个接一个的拿刀扎着乳母,一个人像畜生一样被屠宰。
红衣想不通,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何至于此!
她急的要跳下马车,却被亲娘喝止住了:“不要命了!你嬷媪是拼了命才助你突出重围,你这时候犯什么浑!”说着,喉头一哽,“咱们家这回可真是蒙了天大的冤枉了。奈何有冤无处诉。你是我女儿,是我和你爹的掌上明珠,我们都一把老骨头了,怎么折腾都没有关系,可你绝对不能有事。”
红衣的手抓住马车的围子,指甲几乎沁出血来,她低声的啜泣着:“嬷媪,嬷媪,可我们不能丢下嬷媪不管呀,我说过要给她养老送终的……”
岳夫人心里也很难过,安慰她道:“红衣呀,你也长大了,知道有些事情人力不可为,你有这份心,你嬷媪九泉之下也瞑目了。”
第3章 恩将仇报 能扎你心窝的人,必是亲近之……
红衣抽抽嗒嗒的,小小的人儿,之前都是乳母背进背出的,就差拿她当祖宗供起来,而今乳母惨死在眼前,父兄又身陷囹圄,生死未卜……一夜之间,天地都掉了个个儿,她有些接受不了,哭了足有半个时辰那么久。可她若只懂得哭,以后谁来给乳母收尸呢?谁又为父亲喊冤?
她用袖子一抹眼睛,强忍着泪道:“母亲,女儿有些话想问您。”
马车一路向百雅山去,那里山脚下有一处岳家的农庄,平时是用来放药材的,知情的不过几个管事。
岳夫人‘嗯’了一声:“你说。”
红衣问:“母亲,是不是一切都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岳夫人的眼泪忍不住哗哗的往下流,良久才组织出零星的语言,对红衣道:“好孩子,你父亲被圣上下了斩立决,你大哥还有一些叔伯,但凡是跟着咱们做生意的,都被下了大狱,不日就要处决。”最后两个字,岳夫人颤着身子抖声道。
“这些事本不该对你一个孩子家说,可现在是什么处境,总要让你有个心理准备。你父兄……只怕是在劫难逃了。”岳夫人迎风赶着马车,滚滚热泪顺着脸颊流淌,被风一吹,微微的发刺发疼。
红衣沉吟了一下:“母亲,你不觉得奇怪吗?事情发生的那样快,叫人措手不及,为何事先连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
岳夫人被问得一愣,意识到女儿问在了艮节上,一壁惊讶于女儿的敏锐,一壁咬着牙恨声道:“太皇太后前脚才崩逝,圣上下令追查,消息传到咱们这里,少不得要一些时日,不可能一点风声都不透。好啊,一定是有人从中作梗,趁着圣上悲恸之余一时不查,便买通了地方上,拿了咱们家顶缸。”
那幕后之人是谁?
不用说也知道了。
岳夫人悲从中来:“咱们岳家世代经营药材,的确积累了一些金银,可就为了这个将咱们全族连根拔起,手段也忒毒辣了。最令人寒心的是,远乡近邻的,咱们一直不忘乐善好施,关键时刻,却无一人肯伸出援手。”
“墙倒众人推。”岳红衣轻声道,“娘,女儿今天算是明白了,什么善长仁翁,往日的那些宾朋满座,都是虚假繁荣罢了。”
之后她们母女便没有再说过话了,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索里,各自伤怀着。
到农庄的时候,天快要亮了,冬天里空气凛冽,四处弥漫着淡淡的浅薄的雾,令幽蓝的天际像裹着一层纱,朦朦胧胧的。
岳夫人特别小心的四处张望,确定没有人之后才停下马车,神情严肃的对红衣道:“从今天开始咱们就要在这庄子上呆一段日子,没别的事情少和别人接触。省的节外生枝。”
红衣听话的点头,跟在母亲身后小心翼翼的推开门。
岳夫人特意留心查看了门锁,没有异样。屋里的药材也堆放的整齐,岳夫人总算松了口气,在一边的角落里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润了润喉,朝红衣招手。
红衣踮着脚过来,捧着母亲递给她的茶杯,送到嘴里。
大冬天喝冷水,还是隔夜的,就好像一根冰锥刺进喉管里,红衣从没喝过这么粗劣的水,她从小被乳母养出一身娇贵毛病,即便是大夏天,乳母也要兑了温水给她喝,绝不叫她喝凉的,说女孩子家容易喝坏了身体。
想到乳母,红衣垂头又掉了两颗金豆子。
都说好人有好报,可好报在哪儿?乳母每每带她上街看到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幕天席地,总少不得救济他们一番。母亲逢年过节的也总会去寺庙添香油钱,领着镇上的夫人们做冬衣布施穷人。至于他爹,黄河发大水,西北闹干旱,哪回不是既出钱又出力!
红衣忿忿不平的想着,什么青鸾命格!
全是扯淡。
门外呼呼地大风,透过门缝传进来,吹得人瑟瑟发抖,屋子里没有生火的炭盆,岳夫人只得起身把门锁起来。就在这个时候,好像听到一点动静——是从地底下传出来的。
她忽然觉得不对,然而不等她反应过来,地窖的门板已经‘砰——’的一声被猛烈撞开,红衣呆呆的看着一群官兵从地窖里一个接一个涌出来,手里提着大刀,一把架在她母亲的脖子上,另外的,就用手拎住了她的衣襟,将她提了起来。
她的双脚离地,胡乱的瞪着,好像被猎人揪住了耳朵的兔子,垂死挣扎,却无处可逃。
几个官兵哈哈大笑,转头对二管事道:“你小子说的果然不错,他们母女当真跑这个地方来了。”一边丢了一袋银子到二管事的手上,“喏!算你知趣,这是你的赏银。”
岳夫人且惊且怒,指着二管事破口大骂:“你这没良心的狗奴才,你卖主求荣!也不想想你落魄的时候,是谁借钱给你,给你安排一个落脚之处。你穷的时候,是谁给你一口饭吃。”
二管事涨红了脸,一改平日里和蔼可亲,唯唯诺诺的样子,高声道:“我有什么错!我大哥对你岳家忠心耿耿,最后捞到了什么好处?还不是被官大爷一刀给削掉了脑袋,连个全尸都没留下。你说你接济我,你怎么不说你们岳家害人不浅?搞得现在所有人都要跟着陪葬,我也是没办法,给自己求一条生路。”
岳夫人‘哼’的一声冷笑:“说的好像身不由己,其实不就是贪财?”
岳红衣被官兵从背后拎住领子一路提着往前走,两脚不着地,她听到母亲的话,也隐约明白过来,二管事本来是可以放任那些官兵直接冲进她的小院将她们一网打尽的,但为什么专程放她们一马呢,指点她们到此处来藏身?
为了就是一个筹码。
有她们母女的下落在手,二管事可以从官兵那里领取一笔告发的赏银。
岳红衣一声不响的回头看了一眼,二管事的两手拢在袖子里,兜着那笔银子,跟在押送她们母女的部队后面。
没谁留意这个左顾右盼从被抓到现在连句话都没怎么说过的傻孩子。
岳家母女被押上了一辆囚车,岳夫人也不再做无谓的挣扎了,反而是拿了一些碎银子塞到官差的手里,低声下气道:“几位官差大哥也是为了糊口饭吃,我们不叫你们为难,抓我们坐牢也好,送我们上刑场也罢,我们都认了,只求这一路上少吃些苦头,求官差大哥网开一面。”
几个官兵接过银子在掌心里掂了掂,呵呵笑道:“岳夫人你从一开始就这么好说话可不省了我们好些麻烦?”
岳红衣还是装哑巴,一言不发。她和母亲的命运比父兄稍微好一些,听说是皇后娘娘求情,令圣上改了心意,女眷被贬为奴,沦为贱籍,不取性命。
红衣自被塞进囚车里,一路便瑟缩在角落,蜷起双腿,两手抱着膝盖,像只受惊的小动物,傻了,木愣愣的。
岳夫人见状,心酸的难以自持,一把将红衣搂在怀里替她御寒。
这一路山长水远,到仙罗,必须得先翻过一座百雅山,抵达延林之后再渡江,仙罗与大覃本来世代以江为界,互不侵犯,各为两个国家。可年初的时候,仙罗内乱,有人蓄意破坏边境,淳亲王亲自带兵讨伐,仙罗人以为大覃人不善水战,淳亲王又是个养尊处优的闲王,一时大意,便让大覃十万军队轻轻松松的战胜仙罗百万雄师,从此仙罗成为大覃的一部分,俯首称臣,仙罗的首领也须得由大覃皇帝亲封方可。
为了安抚仙罗,也为了震慑国内百姓,自此一旦查明的罪犯,其家眷受到株连的一律送到仙罗为奴为婢,供仙罗人差遣。
第4章 颠沛流离 唯一逃生的机会,没了...……
百雅山曾经是红衣忘情的乐土。
爹爹带着她进山,一一辨认各式各样的药材。
起先她只是贪新鲜,好玩劲儿,比关在屋子里学绣花强。时间长了,什么树开的什么花,什么花结的什么果,哪一块地底下有上好的人参,人参和党参又有何区别,她一个小小孩童所知所晓竟也丝毫不逊于大人。再后来,她是真的喜欢跟着爹爹进山,每每闻见草木淡雅的清香,整个人心境也开阔了。奈何身为女儿家,母亲的管束越来越严厉,爹爹便不那么容易带她去了。所以百雅山于她,简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大到每一处山坡,小到每一颗树,她都记得十分清楚,百雅山还是那个百雅山,只可惜物是人非了。
红衣和她的母亲这一路上都很配合,但为了从官差手里换一点肉干,岳夫人还是掏了一张中等面额的银票递了过去,可官差还是只肯给干馒头,红衣见母亲张口还想再说什么,忙道:“娘,我没事,吃这个挺好。”
几个衙差冷嘲热讽道:“岳夫人你以为自己是去郊游踏青呐?咱们得好酒好肉的伺候着你?你们可是罪奴,给你们点干粮算不错的了。”
红衣怕母亲那个暴脾气自讨苦吃,赶紧拉了拉母亲的袖子示意她按捺,这一路过来,她们母女没少受罪,银子流水般的出去,一点不见效用。可见人家摆明了折腾你。
“管饱就行。”红衣朝母亲扯了扯嘴角,强撑起一个闲闲的笑。
岳夫人只得硬生生的把话给咽下去了。
她用手轻轻的,温柔的抚摸着红衣的脑袋,这孩子呀,一天苦都没吃过,而今却风餐露宿,脸上的皮肤都冻得皴了,也没叫过一声苦,不像别的孩子,年纪比她大,都哭天抢地的。
岳红衣说来确实有些奇怪,好像被流放是一件无关痛痒的事,长时间的,尽望着天空发呆,问她话,她也只答好或者不好,久而久之,大家都觉得这个孩子呆呆笨笨的——兴许是被灭顶之灾吓傻了吧,大伙儿如是想。
临近下山之前,衙差们终于把所有人都从囚车里放出来,不过用镣铐锁住了脚踝,平均两三个连在一起,行动严重受限。
红衣垂头四处张望了一下,她记得这里有一处陡坡,坡下半山腰有一条小溪,溪水很浅,石子也少,她只要找个机会从山上滚下去掉进溪中,到时候衙差们不追上来便可……她想了那么多天,这是唯一个打开逃生豁口的机会。
于是她假装不小心,手一滑将馒头掉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