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这个细微的神情,早已被王修看在眼中。
从来不会主动点名尹叙的王博士,忽然一改先例,淡淡道:“尹生似乎对赵生的说法略有想法,不知你对他的疑问,作何解答?”
尹叙眼神微动,继而轻垂。
赵程谨嘴角轻挑,因他站着,望向尹叙无端多了些睥睨姿态。
他倒是要听听看这个将云珏迷得五迷三道的二皮脸有何反驳之词。
然下一刻,尹叙却道:“学生无解……”
哇塞!?尹叙都回答不出来?
云珏的弟弟真是厉害啊!
王修微微眯眼,正要开口,尹叙又道:“无论是赵生之惑,还是博士提问,都无解。”
第38章 一世的天真烂漫是天赐福……
尹叙话一出,教舍里顿时安静了不少。
众监生或蹙眉,或怔愣,王修更是轻笑一声:“无解?有点意思。何为无解?”
赵程谨盯住尹叙,似乎是想看他能辩出朵什么样的花儿来。
尹叙起身,对王博士搭手作拜,然后才答:“国之所以为国,因有君,有臣,有民。国者,天下之大器也,重任也。国有君,决策英明,治国有方,国得以立。”
“然天下之大,琐事纷扰,非一人之力所能及,而后设文臣武将。文臣经略划策,武将御敌平乱,国境之内,才有太平安逸,百姓营生。”
“朝臣尚有文臣武将,百姓亦分务农、做工与行商。纵有君王英明,能臣在列,国之昌盛繁荣,却始终离不开农户耕种产量,工人做工产物,商贾流通买卖。”
“国之大者,君之英明,臣之贤能,民之营生,缺一不可。既如此,君心,臣心,民心,若要论道,理当面面俱到,单拎其一二论道,题目已有疏漏,答案又如何严谨?是以,学生以为,无解。”
话音刚落,一道清朗笑声从外面传来:“好,好一个缺一不可。”
新君一身明黄软袍信步而入,众监生纷纷起身拜见,王修亦吃了一惊:“陛、陛下……”
新君面露浅笑,当即竖手作阻:“诶,此刻本该是王博士的课,朕不请自来,已是搅扰。莫要再行虚礼,继续上课,朕只作旁听。”
此言一出,已有人开始张罗座位。
大家这才察觉,新君非独自前来,随行还有赵王和魏王。
先帝开国称帝,在位八载,膝下共五子两女。
其中,嫡长子嫡次子与嫡长女都是太后所出。
新君登基后,封卫太妃之子李巍为魏王,徐太妃之子李琰为赵王。
而六皇子李徊也得封怀王,只因年岁尚小,所以还未出宫开府,仍与阮太妃住在宫中。
是以,这三座大山往旁边一坐,整个教舍的氛围都变了。
每个人都夹紧屁股精神端坐,不敢露出丝毫懈怠姿态。
新君人刚到,已有小童子在学中奔走相告,消息直达女学。
彼时任课的恰是曾与云珏有过罅隙的孙博士,一听消息,当即看了眼坐在最后一排打盹儿的少女,汗都要垮下来了。
凭陛下对云珏的偏爱程度,怕是见到云珏上课打盹儿,都不会质疑她是否态度端正,而是会质疑自己的教学水平太过枯燥无聊吧……
吃一堑长一智,孙博士不会让自己在一个地方摔倒两次。
她今日讲得乃是几首描写战争的诗词,只因战争诗词的情怀都格外悲壮真切,与那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酸词不可同日而语,孙博士所讲,亦在激发众娘子作诗时的真实情怀。
突然,孙博士拾起书案上的磨石镇纸,宛若惊堂木一般蓄力一拍。
“啪”的一声,云珏惊坐而起,茫然四顾——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众人见状,无不捂唇,却是不敢笑出声的。
孙博士霍然起身,拔高音量:“说到战争诗文,便不得不提几场精彩万分的战役。”
此话一出,众娘子纷纷露出微妙之色。
孙博士教授诗词以来,都是专注措辞与立意,讲课算不上有多生动,但贵在一个专注。
这还是头一次从诗词延伸到讲故事,似有活络氛围之意。
果然,云珏被这一声惊醒,又听孙博士话语突转,眼底的困意渐渐散去,竟难得认真听了起来。
孙博士既敢开了这个口,那便是有些底子的,只见她神色肃穆,以不亚于往日讲课的姿态讲起几场有名的战役,当中不乏几年前的平介之战。
令人意外的是,往日里文绉绉的孙博士讲起战事,竟那般生动有趣,自她口中而出的描述,让人轻易便可身临其境,众娘子们的注意力一丝一丝凝聚,皆专注认真起来。
在听到雪天伏冰,深夜度水时,有人忍不住质疑:“这当真是血肉之躯能抵挡的?”
孙博士看向那娘子,只淡淡一笑:“不然呢?”
那娘子见博士并未责怪自己无礼插嘴,赶忙起来补了一礼,又道:“学生并无质疑之意,只是觉得有些夸大。”
云珏支着脑袋看了那人一眼,眼神无波无澜。
孙博士神色未变,只问:“哪里夸大?”
这娘子并非真心找茬,而是真心疑惑:“学生幼时读卧冰求鲤,固然深感孝心之贵,却也生疑,寒冬腊月,当真寻不到一处卖鱼的?学生曾在冬日里见过父兄垂钓,哪怕河水结冰,只需开一小口便可如常垂钓,哪里需要整个人伏到冰上?”
言下之意,似乎那孝顺之名是靠装模作样得来。
推彼及此,那小娘子又道:“先帝自开国以来一向施行仁政,恩及万民,又怎么会让军种士兵行如此残酷之事?血肉之躯,如何抵挡得了天理自然,难道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如此决策,真的不会造成不必要的伤亡吗?”
孙博士闻言,细眉高挑,下意识看了云珏一眼,见其仍是支头静听的样子。
她轻笑一声:“郑娘子可听过,‘何不食肉糜’?”
那发言的郑娘子一愣,没有接话。
孙博士并无苛责之意,只是摇摇头:“诸位娘子生于长安,入户是高床软枕,出门是车马软骄,未曾尝过千钧一发的紧迫危机,自然无法了解以血肉之躯投身战斗,争取哪怕一分胜算的无奈,倘若有绝对的太平盛世,别说是以更周到的方式保卫将士身躯安康,便是兵器入库,马放南山又何妨,可惜,世上哪有绝对。”
当孙博士说这番话时,云珏忽然转过头看了过来,盯着孙博士的目光略带审视。
孙博士留意到她,话语一转:“云娘子将门出身,或许会更熟悉些战事的残酷,不知云娘子可愿为大家讲述一二?”
忽然被点名,云珏愣了一下。
一双双眼睛看了过来,她四下一看,只能站起来,向博士一拜:“学生无话可说。”
教舍里隐隐起了些骚动,这骚动轻易盖过了教舍之外传来的些微动静。
谁都知道孙博士被云珏将过一军,自那以后,孙博士根本不招惹云珏,今日发问也全无发难之意,更像是挑着云珏能说会说的来问。
可这样她都不买账,未免太目中无人了。
旁人尚且这样想,孙博士亦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
就在这时,云珏又道:“正如孙博士所说,战争之残酷与无奈,非经历者不敢断言。但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必须去亲历。”
“家母曾告诉学生,人活于世,一时的天真烂漫是人性自然,一世的天真烂漫是天赐福命。是以,比起追溯战争残酷,学生更愿憧憬博士口中的太平盛世,最好无人能见血染江河,无人曾闻尸横山川。愿普天之下,王土之中,人人都能守得这份天真,安然一生。”
少女音色平润,神情肃穆,竟让整个教舍都陷入一片寂静,连刚才答话的郑娘子都痴痴看着她,更别提以为自己又要陷入尴尬的孙博士,此刻看云珏的眼神都变了。
云珏看向孙博士,认真道:“是以,博士之请,学生实在无话可说,但学生有惑,想请教博士。”
孙博士不觉端正坐姿,以同样认真的态度回道:“但问无妨。”
云珏:“方才博士同学生们讲述战事时,不仅描述生动,还同时列举诸位娘子熟悉的感受来类比,虽不能同日而语,但更胜万语千言,此外,凡遇数目总是特别清楚,譬如以少胜多时的参战人数,又或几场大战的伤亡人数,战场地形山高水深。学生觉得,博士不像道听途说,更像是仔细确认过。”
一旁的娘子们闻言,皆露出恍然之色,她们方才听得太专注,都未过多思考博士的表述方式。
譬如她们不懂两军对阵兵马埋伏时的紧张与专注,可她们幼时都学过规矩礼仪,行走坐卧一练就是几个时辰,礼教嬷嬷目光如炬,稍稍动一下偷个懒就会被发现,受罚受责是家常便饭。
她们处在温室之中或站或坐,一动不动半个时辰都腰酸背痛,若是直接藏于野外,风吹日晒雨淋都不可动,是何等滋味。
她们动一动,只是一顿责骂,他们动一动,可能就是暴露自己,丢掉性命。
现在想想,博士的比喻的确不像信口拈来,更像自己琢磨过。
孙博士很意外云珏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自从小榜首事件之后,她对云珏的看法,就是不找茬就该阿弥陀佛。
但此刻,她顾不上太多吃惊,而是将目光转向在座每一个人:“方才对诸位娘子讲述之言,确然是我平日里查阅过的,就连那些比喻,也是我闲来无事自己尝试的法子。云娘子说的不错,很多人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经历一场战乱,你们生来尊贵,人生匆匆,或许一眨眼就过去了。”
“但那些战死沙场的将士,又何尝不是早早葬送性命?战功多以数目计较,但在我眼中,这些数字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尤其会是普通的数字?若连后世享受之人连这个数字都记不住,读不懂,委实不该。”
“你们大可一辈子守着这份天真烂漫,但与此同时,也不该对往事一无所知,用这份天真烂漫去将沉重的历史想的无足轻重,甚至质疑它虚有其表。”
“正如圣人开设女学教治国之道设实务课业,未必是要你们舍了女儿情怀与姿态,同男子一般走入朝堂指点江山,而是希望你们至少能知其然。不至于在方寸之地呆久了,面对血粼粼的过往时,也只会用方寸之目来看它。”
此话一出,那个质疑战事惨烈的郑娘子瞬间脸色通红。
教舍里鸦雀无声,每个人脸上都若有所思。
孙博士望向云珏,眼里竟浮了笑意:“我也没有想到,往日里叫老师们头疼的云珏娘子,竟是个外粗内细之人,不拘小节眼界深远,一番话令老师也豁然开朗。”
云珏站姿端正,竟是难得的严肃:“学生也是今日才知,老师不止有满腹学问才情,亦有一腔热血情怀。此番言传身教,学生拜服。”
说着,她双手横叠举于身前,对孙博士行了一个躬身大礼。
嚯!!!
原本还沉浸在孙博士言论中的娘子们都看傻了。
云珏竟在向孙博士行礼,还行得这般诚恳?!
转头看孙博士,亦是一番震撼姿态。
她们没看错,在云珏躬身行礼时,孙博士的确心中一震。
自她任教以来,没少受学生礼拜。但是,得到一个先有矛盾后有畏惧还伴随厌恶的学生的尊敬,这种滋味,她觉得整个国子监都没几个博士感受过,毕竟除了这小娘子,有谁敢当众挑衅师长!?
此刻的孙博士,心跳有点快,脸有些热,就连血液都似沸腾一般,继而在心中生出一股豪迈的信心——还!有!谁!
她再不怕顽劣学生了,多少个都尽管来!
就在这时,一道清朗笑声自教舍外传来,待众人看清走进来的是谁时,都惊吓起身。
孙博士的喜悦戛然而止,惶然起身:“陛下?”
新君摇着一把折扇走进来,脸上的笑容十分愉悦,目光有意无意落在云珏身上。
同一时间,云珏的目光精准落在那抹修长身影上,眼神蹭的一下亮起来。
尹叙也来了!
随行之人何止尹叙?
除了赵王和魏王,俨然又多了几个随行之人,还有赵程谨、冯筠及一名为罗开元的监生。
赵程谨倒是淡定自若,眼观鼻鼻观心,可冯筠与两位王爷便不同了。
几道目光纷纷落在云珏身上,或热烈激动,或若有所思。
新君此来另有目的,在隔壁点了几人随行后就来了这头,这么巧里面也正在讨论战事,新君一时兴起,竟领着众人一道偷听了回女学课堂。
老实说,对于女学,大多数男子都是当做儿戏来看待的。
毕竟,同为新学,对男女的要求始终不同。
男子求学,为的是将来能踏入朝堂,真正的为国效力,而女子,只需要明白了解即可,为的是一个开阔视野。
可没想,内里一番谈话竟叫这些男子们都深感意外。
得亏她们是生成了女人,若是托生成男人,还不知能干出些什么惊天大事。
至于尹叙,只因他从父亲口中知道了内情,所以非常清楚,若云珏对自己的心意呈现在圣人面前,而圣人又有意调查云家,兴许会将这个任务派给他。
届时他接近云珏,究竟算真心还是算别有用心?
同她坦诚难保不会生乱,可不告诉她便是坐实了欺骗,个中该如何抉择,又是一番思量。
所以,他只是轻垂着眼,没有给她一丝回应。
却没想,脑中存着的复杂思绪,在感受到那两道灼热目光时,竟不由自主蒸腾发散。
加之她刚才那番本就透着几分天真的言论在脑中回响,尹叙先是思绪一岔,暗想,或许她一生来,便被寄予得一世天真烂漫的期许。
所谓保护,不止是护她温饱富裕,自由自在,连带着那一份天真烂漫,也不该破坏。
紧接着,眼睛便失去了控制,诚实的抬了起来,矛盾又决绝的看向座中的少女。
同时在心里想,河边的事情,似乎还未同她赔礼道歉,须得在今日处理好才是。
然而这一望去,尹叙愣了愣。
云珏不知何时已收回了目光,认认真真看向了正前方的新君。
尹叙的理智回笼,在心里对自己念道,她此刻收敛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