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句时,尹叙恰恰好回头看了一眼,青年随口却又真切的宽慰,并着温和的眼神,直直撞进少女眼中,又直奔心头最柔软处。
寄托吗?
那时她想,若这一趟遇上的是你这样有趣的人,似乎也没那么糟糕。
尹叙一番话,被云珏听进了心里,也神奇的将那些负面悲伤的情绪一扫而空。
只是没想,这个令她心中动容的青年,第二日便爽快的道了别。
明明还是这个人,却没了前一夜那种温柔细腻,而云珏也意识到,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或许以后都没什么机会再见面。
但更没想到的是,他们重逢的那么快。
古木葱茏的国子监里,朝阳在古法方砖的小道上铺开一片灿烂金黄,她愣愣的看着那个修长挺拔而又眼熟的身影,心里隆隆直响。
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说,原来,真的会出现有趣的人,是只有走上这条路才能遇上的惊喜。
因为尹叙,她好像也能慢慢接受这个陌生的地方了。
彩英听得一愣一愣的,然后用自己的理解能力来解读:“所以女郎会喜欢尹叙,是将他当做了留在这里的寄托?那如果您现在可以回家,或者将军和夫人来到了身边,那是不是就……”
就不喜欢了?
云珏的小脸刷地严肃,“当然不是!”
“正如你所言,陇西既不差文人才子,也不缺能人悍将,但在我眼里,他们和尹叙就是不一样啊。”
云珏作为陇西云氏的一颗蹭亮的小明珠,岂会没见过优质男儿。
可云珏长到这么大,见过的郎君毫无例外的分成两类。
一类,无论什么事都想管着她;另一类,无论什么事都让着她。
换言之,一种总是想简单粗暴的改变她来适应自己,另一种则是通过改变自己来迎合她。
“母亲常说,女儿家要活得有模有样,这不假,但只要你想和另外一个人共度余生,那就少不了磨合。可是,磨合与迎合却是两码事。”
“磨合是商量着来,在保持原貌的情况下,打磨边边角角,让彼此契合。迎合,却是简单粗暴不讲道理的切割拆组,变成另一个样子来实现契合。”
云珏坐起来,卷着被团儿团住:“我既不想为了谁把自己变得面目全非,也不希望谁将自己肢解扭曲来迎合我,违背本貌,焉能长久?”
“可我与尹叙相处时,便全无这般的感觉。”
“他不喜欢我对学业不认真,可他既没有整日板着脸呵斥我评判我,也没有摆出笑脸纵着我看,而是在我的诗词课业下给一个肯定的评价。”
没人知道,当云珏看到那个印着尹叙名章的红纸花时,开出了多么灿烂的心花。
“他深受赞誉,却并不引以为傲,更未刚愎自用,冯生一事,想必他筹划已久,且有些铤而走险,纵然我插手是为相助,但终究有些突然又莽撞。可他很快就看懂了,甚至不用我过多解释便可与我里应外合。”
“就算是我爹娘处在他这个位置,也少不得在事后呵斥我,换了别人更是竭力邀功,但他没有呵斥我教我做事,也没有急于在此事中居功自傲。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把这件事做成。凭他变通的性格,便可知他不是那种会强迫别人顺应自己的人。”
“当所有人都感慨于国子监的新貌时,他却在忙着做新的书架分录,把一个个木牌牌亲手挂上去。”
云珏眯了眯眼,“你都不知道他亲手挂木牌的动作有多迷人!高高的个子,都不用垫脚,抬手一个,抬手一个!”
“以前,我以为只有沙场上杀敌卫国军功累累的英雄才令人着迷,是他让我发现,能为大事出谋划策,也能对小事细致周到,会更加迷人。”
“还有在冯家、在霍家,他好像总能看穿我那点小伎俩。怎么说呢……他既没戳穿我,又并未迎合肯定我。他的原则从未改变,可却像是……接受了我?”
彩英一路听下来,虽为云珏的少女心而动容,却也为现实无奈:“接受了您,又怎么会爽约,还作那般疏离姿态?”
沉浸在爱意中的少女瞬间清醒,小脸一沉:“这就是问题所在。”
“先不提他爽约的原因。尹叙生气之前曾问我,我是不是早就做好了他不来的准备,言下之意,似乎觉得我对他有所保留。换个说法,就是我对他并非完全真心!”
“诚然我习惯对一件事做多手准备,但他们男子的想法有时可能会偏激一些,你看阿谨就知道了!”
人在书房预习功课的赵程谨忽然打了个喷嚏!
云珏叹了口气。
她并非扑进情爱就不分是非。倘若尹叙是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又或者满身不良嗜好却装出谦谦君子的沽名钓誉之辈,他才不配当做什么抵御乡情的寄托。
尹叙那些话以及所谓的“寄托”,更像是一个契机。
这世上好的人很多,但谁也没有赶上她最难受的时候伸手帮了一把,也没有在寒冷的深夜,陪她吃一碗难吃的面,更不曾带她散心,一席话如醍醐灌顶。
当她不情不愿走进国子监时,不早不晚,刚好在朝阳最明媚时遇上他。
起先,她的确是为了转移注意力,让自己安心留下。
可看着看着,便看到越来越多的好,即便走近,扯下那层疏离的高冷外衣,也是表里如一的好!
动心哪有那么难,天时,地利,人和,纵使心墙如铜墙铁壁,也能穿透。
彩英问她,为何从前遇上这一类的并无动容。
其实不是她喜欢尹叙这一类,而是她喜欢尹叙,恰好他是这一类。
就算现在就可以回家,又或者此刻亲人全都在身边,她也一样喜欢他!
是以,云珏拧起眉,道出猜想——
“当初是他教我要自己为自己找一个坚持下去的寄托,质问我时,又问我是否有所保留。你说,他会不会胡思乱想,觉得我是为了转移注意才选择喜欢他,所以才那么敏感,继而生气?”
彩英干笑一声:“不是吗?”
云珏振振有词的反驳:“早已不是了!”
彩英为难道:“可是尹郎君也不知女郎心思变化了,或许……”
“或许真的是我错了!”云珏振作起来,再无什么悲伤失落,她想明白了。
起初会喜欢尹叙,的确带着不纯粹的目的。
尹叙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岂能随着她的心态变化跟着了解全部真相?
如果他真的在胡思乱想中得出了这样的误判,她重新让他了解不就好了吗!
“我决定了,从明日开始,我要摆正心态重新喜欢尹叙,我要用诚意让他明白,他不是什么寄托,他是我真心喜欢的郎君!”
谈话就此落幕,彩英服侍着云珏睡下。
房中渐渐安静时,彩英忽然小声的问;“可您想过,尹郎君为什么失约吗?”
云珏默了一瞬,似乎是在想,但没想出来。
她干脆的翻过身,一副已经得出重点的镇定,说:“那不重要!”
第36章 人呢!出来看啊!……
夜色已深,当云珏呼呼睡去时,尹叙已经在书房坐了近一个时辰,迟迟未就寝。
三勤几度想提醒他该就寝了,毕竟明日还要早起,可一瞧房中冷清氛围,又不敢多说。
也不知是不是今日的约会被尹相破坏,使得他与那云娘子生了罅隙。
他从未见过郎君这般。
正当旁人为尹叙的反常而不解时,尹叙也因云赵两家的事所困。
如果父亲所言都是真的,那么他之前的预感没错。
圣人招云赵两家子女来长安,的确是别有所图。
结果无非两种,其一,云赵两家实属无辜,当日黑手另有其人;其二,圣人怀疑有理有据,云赵两家罪该万死。
尹叙今日才从父亲口中听到了这件事,自然也不知圣人手中到底握着多少证据。
所以他只能从云、赵两家来反推。
如果云赵两家实属无辜,那么一切好谈。
但若云赵两家确然有问题,云珏和赵程谨这里就有两种假设, 第一,二人不知内情, 第二,二人知内情。
若是第一种,那尹叙不得不佩服云赵两家的定力和决策。
在不可能不知新君意图,彼此心照不宣的情况下,竟真的派了两个小辈前来长安。
他们二人来到长安,会被多少有心之人盯上暂且不表,单说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连防备都无,一旦新君掌握了确切证据想要发难,对二人随便一翻设计便是最好的名头。
这也解释了为何他二人敢招摇过市,出手便是那般昂贵的礼物,唯恐旁人不知陇西富庶,从而质疑这钱财从何而来。
但是,他二人不知则无畏,云赵两家就由着他们这般胡来?
这一点,尹叙觉得有些牵强,便也引申出第二种假设。
云、赵二人早已被告知内情,他们此行是有备而来。
所谓的阔绰送礼,或许是一个早有防备的设计。
尹叙仔细的回忆了一下,当日云珏曾说,他们还有许多人家要拜访,都是父辈昔日的旧友。
但这当中,真正引起注意,亦或说他们郑重拜访的,就只有霍家和朱家。
霍千山和朱昌杰,皆为云庭昔日旧部。
拜访的目的为何?
一掷千金赠豪礼目的为何?
云珏她到底……
当这个名字划过心头时,尹叙终是有些浮躁。
他的确对云珏动了心,甚至想要在今夜表明心意。
可若她是罪臣家眷,甚至已经参与其中,那么他这份心意将永远压制,烂死腹中。
但若她什么都不知呢?
从头到尾,她是被瞒着一切送来长安,再被明里暗里一双双眼睛盯着,甚至不知凶险将至,这又该如何?
几乎是这个念头又冒出来,尹叙的心里便生出一股窒息感。
他依旧不能不顾一切去同她站在一起,继而让尹氏都被新君质疑。
但他会救她,哪怕万丈深渊,也要把她拉出来。
眼下,要先明确云珏的立场才行。
只不过,在试探她之前,或许……应该先道个歉?
……
同样的夜里,不眠之人不止尹叙一个。
赵程谨自与云珏分开,便一直坐在书房,面前摊开的是一封封密信。
有陇西传来的,也有别地的。
他一一看完,颇为疲累的揉了揉额角。
暗卫见他迟迟未有反应,低声开口:“郎君这边可有想法?”
赵程谨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吐出:“陇西兵强民富,一块肥肉,不止尝过香的人馋,没尝过的,更馋。”
他冷笑一下,讥讽低语:“还能如何,总不能让新君在这个节骨眼上怀疑我们。”
言罢,赵程谨提笔疾书,分别给回了几封密信。
遣散暗卫后,流芳端着一盆热水近来,无不关切道:“郎君明日就要同云娘子一道入国子监,还是早些休息才好。”
赵程谨一听云珏,顿时又皱起眉头。
尹叙是尹相之子,新君登位后,又对尹相等先帝在位时便被重用的老臣信任有加。
陇西会被觊觎,怕是少不了这些老东西们的手段。
若尹叙和云珏只是儿女私情的拉扯,扯也就扯了,若尹叙别有用心,她如何招架得住?
也是一处麻烦啊。
此去国子监后,还是得将这二人隔着才是。
……
次日一早,赵程谨便觉得自己预料的一丝不错。
云珏对尹叙正在热乎的端口,饶是那混账东西摆出了那般混账的态度,她依旧能一觉醒来全部忘掉。
出门乘车时,她竟比往日更高兴精神,支着脑袋看窗外时,还会吃吃笑起来。
云氏一门的风骨都被她折了个干净!
赵程谨看不下去,冷言道:“不过是今日又能见到那个才将你耍玩于股掌之间的男人,至于这么高兴吗?”
云珏被说的一愣,指了指自己:“我、我表现的那么明显吗?”
赵程谨的脸都快垮到地上了,你说呢?
就见云珏抬起手,用手掌挤了挤脸,似乎这样就能把表情挤回正常的样子。
挤完了,她轻咳一声正襟危坐,脸上写满了“我才没有很高兴”的意思。
彩英在旁伺候着二位祖宗上学,心想,赵家郎君,这次您真的冤枉她了。
女郎想的可不是尹叙,而是您入学之后,定会很快赶上进度,那时她便可明目张胆让你帮忙写作业。
她从起床就在念叨这事了。
……
马车停在国子监门口时,正是人潮最盛之时。
赵程谨一走出马车,便有不少人带着好奇看过来,毕竟他眼生。
傲气的小公子谁也不看,回身催促:“你又磨蹭什么?还不下车!”
云珏慢吞吞扯着小书袋钻出马车。
霎时间,赵程谨敏锐的察觉,当云珏出来时,所有好奇的目光唰唰唰转了回去。
他微微蹙眉,这才瞟了眼路过的人,只见原本还缓步或驻足停留观望的人都变得行色匆匆,再不看这头。
他心中略略生奇,她在国子监积威竟如此深重?
两人一道往里面走,彩英和流芳跟在后头,只等把两位小祖宗送到各自的教舍前便离开。
赵程谨原以为云珏一进来便会像只花蝴蝶一样去围堵尹叙,继续她的痴缠。
可她没有。
赵程谨还挺意外,笑了笑,揶揄道:“听彩英说,以往你在国子监,是无孔不入的接近尹叙,怎得今日竟含蓄起来?莫不是因为我在旁边叫你施展不开吧?”
云珏用一种“小孩子果然什么都不懂”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我早不那样了。”
赵程谨略感欣慰,正要肯定两句,就听她骄傲的说:“我们已经是约过会的关系了,谁还用那些过时的招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