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此景,叫人不由得想起前一个追着尹叙跑的人来。
那位可不是什么善茬。
彼时正是午间休息的时间,秦怀月初到此地,今日只是过来熟悉环境。
尹叙把她带到了博士厅,与诸博士见礼,而后,又随着博士来到女学教舍。
他们一来,教舍里便引起了些轰动。
云珏正趴在桌上睡觉,揉着眼睛醒来,第一眼便瞧见一个模样明艳的少女含着笑,趁博士不注意,飞快凑到尹叙耳边与他低语。
尹叙自走进来,注意力便落在午睡不披衣服的少女身上,眼神隐隐不悦。
秦怀月这么一凑,他躲闪不及,乍一看去,尤似两个人在背着老师偷偷亲近。
有好事之人尾随而来,正正好看到这一幕,顿时血脉贲张激动不已。
教舍内,谢清芸握着一卷书,面色冷清,阮茗姝玩着新买的笔;盯着云珏若有所思。
云珏揉揉眼睛,盯着这一幕,拧着眉偏了偏头……
第71章 云珏她是不是不行了!?……
“秦娘子,往后这里便是你读书之地。你便……”
因云珏是最后入学的,加之她本也无心向学,便一直坐在最后面,“便坐在云娘子旁边吧。”
秦怀月和云珏对视一眼,大方一笑:“有劳学正。”
很快,云珏旁边被安置了新的座位,秦怀月将会坐在她的身边。
尹叙只负责带人来,人带到他便功成身退,他要离开时,秦怀月朝他走了过去。
“尹叙!”
她期待的看着面前的男人:“我才刚到长安,想趁着今日得闲到处逛逛,你能不能……”
“陛下还在等尹某回宫复命。秦娘子若缺什么,大可向下榻府邸的奴人吩咐,告辞。”尹叙果断拒绝,转身离开。
秦怀月脸上的热情淡了些,转头看向教舍内的云珏。
云珏已经支着脑袋看了许久,两方目光一对上,教舍里的氛围无端变得紧张起来。
不少听过云珏闹腾手段的娘子纷纷屏息凝神,唯恐她直接跟秦怀月打起来。
下一刻,秦怀月冲云珏弯唇一笑,尽显大方姿态,云珏打了个呵欠,埋头继续睡。
两个准情敌的第一次交锋,竟然这么快偃旗息鼓,众人一时间说不上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失落。
甚至,她们隐隐猜测——云珏她是不是不行了!?
看着没有往日活泼,也不怎么往男学那边跑了。
果然是被拒绝了太多次,乏了吗?
这日散学时,云珏被一个小厮打扮的人拦在马车前,对方递过来一个包袱,让她回府再看。
云珏当真进了房门才把包袱打开,里面是一件精致可爱的小披风。
披风不厚,里面还夹着一张纸条,是云珏认得的字迹。
纸上说,趴睡难耐,若有铺垫会舒服些。
彩英探着脑袋,在一旁看得神情复杂。
作为侍奉云家小女郎的忠仆,没有人比彩英更懂得照顾人。
“天气都渐渐转热了,哪里还会着凉。就算急着示好,好歹也动动脑子呀!”
云珏把纸条折折好,又把披风拎起来仔细翻看,脸上漾着浅浅的笑。
“大概他觉得我会冷吧,心意嘛,明日帮我把这个带上。”
彩英:……
赵程谨回来便一头扎进书房,生人勿进,云珏无所事事,竟然在房间里抄起经文来。
看她翻出笔墨,彩英手里的茶盏险些没拿稳:“女郎……”
云珏抬眼看她:“怎么啦?”
彩英连忙摇头,主动过去帮云珏研磨。
仅凭云珏平日里的言行举止,很少有人能相信,她是那种能坐下来安安静静抄经的性子。
最厉害一回,她从卯时抄到亥时,不进食不饮水,一整日抄下来,抄的浑身酸痛,头晕眼花,抄到再没一点精力胡思乱想,就能倒头即睡。
而这些,都源于女郎刚刚回到夫人身边那年发生的意外。
她曾被乱军从桥上丢下去,若非掉进水里,早已一命呜呼。
大夫说她命硬,掉下去时没有别的磕碰,就咽了几口水,养养就好。
但其实,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女郎总是睡不好,还做噩梦,常常在梦中吓醒。
夫人无法,只能带她去寺中上香养身,听暮鼓晨钟,病除心魔。
寺中高僧赠她一份经书,让她每日潜心抄诵,便可静心凝神,她便照做了。
此法果然生效,女郎很快脱开梦魇之困,却也养成了一个习惯。
每当她心中害怕,又或者为什么担心时,便会抄经静心。
“女郎心里是不是有些委屈?”
云珏笔下节奏不乱,调子软软的:“我委屈什么呀。”
彩英:“女郎和尹三郎的事从未瞒着奴婢,奴婢自然希望女郎事事都好,时时都好,万不会随意给女郎添堵。可……”
云珏笔尖一顿,侧首看向她:“可什么?”
彩英心一横:“奴婢替女郎觉得委屈。”
“明明是两情相悦,怎么就成了见不得人的事?此前,尹郎君说你们在历练期间,女郎你又是奉命来求学,不好叫人知道。可现在历练已经结束,他也有了官职,往后只会平步青云,接下来就该说媒议亲了,还不能公诸于世吗?莫不是……”
云珏看着她:“莫不是什么?”
彩英垂着眼,嘟囔道:“莫不是听了什么闲言碎语,有了二心,今日压着,是为来日方便断绝。”
房中有一瞬间的寂静。
吧嗒,是笔轻轻搁下的声音。
云珏看着窗外昏黄的夕阳,说:“彩英,多疑的人,会活得很累的。”
彩英怔愣:“啊?”
云珏眼底映着金橙色的光:“因为多疑,所以不敢相信这世上有不移的情,不毁的诺,不负的心,反而会让很多原本简单的事情变得复杂。”
“其实真的遇上了移情毁诺与负心,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既愿意相信,便该做好为这个选择负责的准备。”
“即便与所信所愿背道而驰,前路总不会断的。”
“多思多疑是一天,安心信任也是一天,我愿选后者。”
说完,她又低下头开始抄经。
彩英心想,您若真的深信不疑,那此刻又是为了什么抄经安心?
一不留神,她把心中所想说了出来。
云珏的笔再次顿住。
这一次,她没有看彩英,也没有解释,而是盯着纸上隽秀的字迹,很快又继续落笔。
彩英看出她态度,终是不再多问。
大概,要摒除杂念,消疑定心,便需要这么一个过程吧。
……
尹叙这头的情况并不好。
圣人提了他的位置,叫他能更直接的参与诸事,可看到的越多,他的心越往下沉。
当日,云朝毓曾想借立功之名给云珏制造回陇西的机会,结果被圣人和父亲挡了回来。
随着朱家东窗事发,被人暗中接应获救,霍千山提交的罪证也不过是绵软一拳,这张明牌已经被撕毁。长安城中日渐紧张的氛围,尹叙觉得,一直以来维持的平和状态恐将颠覆。
“陛下,搜捕朱昌杰的人已经派出,他们仓皇逃离,必会留下蛛丝马迹,不日便可擒获。”
“陛下,朱昌杰勾结江南势力为其掩护一事牵涉甚广,今江南乱事初定,还有诸多后续事宜,若兵部主事位置空缺,恐不利后事处理,此外,朱昌杰在朝中是否还有余党,此事易改清查。”
御书房内,乾盛帝冷着脸高坐上首:“朱昌杰务必捉拿归案,掘地三尺也要将人找出来。霍将军,此事朕便交由你二人来处理。”
霍千山揭发了朱昌杰的事,顺理成章承担了捉拿之责。
乾盛帝:“至于兵部空缺,诸位以为何人适合配合江南那头处理后事?”
尹叙目光轻转,看向此前进言之人。
那是台院侍御史徐伯烨,属赵王母族。
徐伯烨:“提拔新人是为控制大局,但若误用罪臣党羽,难免适得其反,臣引荐雍州刺史梁荣春为新任兵部尚书。梁荣春亦是先帝在时一位骁勇善战的猛将,为人亦有谋略,位居雍州两年,治下得当,应可胜任。”
乾盛帝思忖片刻,对尹叙道:“梁荣春的确是个合适的人选,尹叙,你去将他的官籍调出来,朕查阅无恙后,自会定夺。”
尹叙一听这话便知圣人已经属意此人,后续不过是走个流程。
陇西军撤退后,河北道秦家老二秦槐领军抵达,如今正处理着江南诸道的后续事宜。
秦槐趁机将江南的情况摸了个底,亦传回诸多信件,这当中不难看出河北道借献江南势力之功来表态衷心与诚意。
如无意外,圣人拔除朱昌杰的势力后,会安插自己信任的人,虽然迂回波折了些,但最终还是达成了将江南的势力收入囊中的目的。
如今真正焦灼的,依旧是圣人与陇西的关系。
云朝毓借江南之事摆了圣人一道,眼下圣人手段雷霆意在迅速解决江南这边的问题,分明是要扫清一切障碍,正面对上陇西了。
待到正事商议的差不多,乾盛帝独独留下了尹叙单独说话。
尹相看了儿子一眼,倒也没说什么,从容退下。
殿内很快只剩乾盛帝李瑚和尹叙二人。
两人年龄相仿,无外人在场时,乾盛帝总是要比在外人面前轻松自在许多。
“述清,你与朕相识有多少年了?”
尹叙垂首道:“自臣幼时进宫为先太子伴读,结识陛下开始,至今已十数载有余。”
乾盛帝叹了一声,年轻的声线满含沧桑感慨:“是啊,十余载了,那时,皇兄还在。朕还记得,当年其实不止你一人进宫伴读,可你偏偏最是惹眼,起先,皇兄还有些针对你。”
都是年少心性,谁也不服谁,堂堂皇长子,文采竟不如臣子,这实在说不过去。
是以,当时还是大皇子的李勋总是以尹叙为目标,总想着打败他。
结果不打不相识,到叫他们二人成了挚友。
李勋非常欣赏尹叙的文采,之后李勋封太子,总会在政务繁忙时,拉着尹叙探诗词,企图在诗词中的山水美景之间窃得一份短暂的安逸,这也是为何尹叙一直以来都浸身文坛的原因之一。
都是年纪轻轻的血气男儿,谁心里还没点蓬勃的骄傲。
得当朝太子夸赞,亦有真才实学,尹叙很是风光了一阵子。
可惜,诗词歌赋多是寄情,治不了国也安不了邦。
等尹叙清醒认识到这一点,主动从那浮华之巅退出来时,终究是晚了些。
李勋临危受命,御驾亲征,结果死在平介之战中。
乾盛帝道:“新学设立至今,已算稳步进行,你也总算不负朕之所望。朕记得,此前你曾有文章书治吏之法,朕看过之后觉得颇具新意。”
尹叙虽年轻,但终究是尹相之子,尹相在朝围观多年,许多事尹叙耳濡目染,又因年轻而视角不同,加之他近几年在事务上的磨砺,自是叫他超出常人许多。
尹叙一听这话,意识到了什么:“能为陛下效劳,是臣之幸。”
乾盛帝笑了笑:“朕能有你这等可信之友,亦是幸事。述清,新学的事情已经处理的差不多,倒是江南那边,目前还由秦槐坐镇,待整合之后又会有一番新局面,这天下终归是要收拢成一片的,届时,朕还是少不了你的协助。此事较新学要复杂得多,你大概要多费费心了。”
尹叙心中一动。
圣人竟然是直接将他摘出来,不再参与陇西的事了。
其实这也正常,一国之君日理万机,最大的矛盾并不代表全部的矛盾。
只要国家还在运转,总有不同的事要操心,新君绝不会将全部力量用在一处。
可问题在于,此前乾盛帝曾略略表露过,希望他能与云珏接触。
当时,这话里分明有周旋之意,如今
尹叙正要领旨,新君忽然语气一转,添了些轻松的玩笑趣味:“对了,朕听闻,那秦家女郎似乎也瞧上了你,时时刻刻同人打听,阵仗较之当初的云珏有过之无不及。尹叙,你可真是生了一张勾人的皮囊,还转对这些少女的胃口,朕都要羡慕你了。”
尹叙拧了拧眉,又听新君道:“不过话说回来,这诸道权贵的子女,放到朕的眼皮子地下,是他们的表态,也是朕的潜在麻烦,至少不能叫她们有什么闪失。你说朕若叫你帮忙照看着她们,你会不会有些为难?”
尹叙脸色已沉:“陛下……”
乾盛帝兀自笑了起来,笑声清朗:“朕同你开玩笑的……”
……
从宫中出来,尹叙本打算去一趟国子监,结果被尹相留下的人半道截了。
回到府中,尹相正在书房等着他。
“父亲。”尹叙站在书案前,看着立在案后练字的尹相。
尹相淡淡道:“一朝天子一朝臣。你是跟着先太子和陛下一道成长起来的,只要不让陛下失望,来日这朝堂总有你鼎立之地。”
尹叙听出了父亲话中之意,眼神一变:“父亲已知陛下有什么安排?”
尹相笔走游龙:“本相亲自恳求,陛下也正是用人之际,自然要将你从陇西的诸事当中摘出来。那云家小娘子痴缠的紧,这个端口若有疏忽,不止是圣人的心血付诸东流,连整个尹氏都会被你连累。”
尹相看他一眼:“你难道忘了,本相此前同你说过的事?”
当然记得。
赵喆与云庭涉嫌谋害先太子,夺取宝藏。
尹叙的态度一直很坚定,他只看证据。
而今日尹相忽然提及,尹叙心中一震:“陛下已握有证据?”
尹相笔尖一顿,抬起头来,目光沉稳老练:“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