赋仟翊一摆手:“灵哥哥,不要恶语伤人了,我们现在最该做的不是同仇敌忾吗?他不是人面兽心的伪君子,你也不是含沙射影的小人,这场战争发生得突然,我们措手不及,每个人都有难以克制的逆反情绪,你说的话我不会当真。”
灵流望向赋仟翊的目光变得深刻而复杂,他怔了一下,开口道:“我从今早开始就不停地和死人打交道,脑子也僵了,就当我是疯狗,乱咬人。”
“你这话说的可真难听。”赋仟翊道:“这个节骨眼上大家都不能平心静气,就算说了什么不好的话也是怒火蒙心的违心之举。我可不是在给你台阶下,我只是陈述事实。”
灵流笑道:“收起你的事实吧,你心中早已把我骂过千遍万遍体无完肤了,还装什么大度?”
赋仟翊挑了挑眉道:“我懒得和你辩解,看在你奋勇杀敌的份上。”
枢密使李锴当晚意外溺毙于李府西南角的水塘中,朝中多年以李锴为中心的军事堡垒轰然倒塌。炎海人的魔爪自惑明东海岸透过右翼城迅速蔓延至内陆地区,一时间惑明土地上被熙熙攘攘的炎海国旗覆盖,皇城堪忧。
劭泽终于顶替了李锴的位置,拿起四军的总兵符对惑明大军发号施令。征海军在周慕雨和段鸿羲的带领下三日内收复右翼城和谷云镇,靖野军也由几员经验丰富老将指挥收复臻南、紫苑镇。
惑明本已暂时掌握了战争的主动权,却在收复子馥镇的时候遇到了巨大的困难。
靖野军溃不成军自战场退下来后,劭泽急召护天军统领段鸿文入宫,次日,段鸿文率领护天军的六个王牌军团对子馥镇进行强攻。
三个时辰后战场传来噩耗,护天军六个军团几乎全军覆没,段鸿文被俘。
玄封帝急召众臣于乾钧殿议事。
“什么?”珈谜闻言几乎要从座位上跳起来:“那六个可是护天军的中心力量!全军覆没是什么意思!”
大皇子由于随军驻守布雅尔喀草原不在现场,珈谜话音落下只得将目光甩向坐于她对面的劭泽。
灵流再不同以往一般立于珈谜身后,反同赋仟翊一同站在近卫军的阵营中静静地听着朝臣争辩。
劭泽的眉头始终没有舒展过,感觉到珈谜的目光后只得开口道:“我们的情报出现了问题。”
败军回到靖野军营照常进行着医治和休养,一切如常。
一切如常,却没有任何的愤怒、恐惧甚至是哪怕一丝的极端情绪。这种过于平静的反应反而引起了劭泽的怀疑。
段鸿羲一反平日里的沉默寡言,即刻站出来说道:“臣段鸿羲请战。”
“征海军又不适宜打陆战。”珈谜瞥了他一眼,嘀咕道。
自从段鸿羲主动向她示好,由她推荐到征海军屡建奇功后,她才蓦然发觉原来自己稀里糊涂地竟为别人做了嫁衣,恼怒懊悔的同时对段鸿羲更是多了一丝排斥和忌惮。
段鸿羲摇头道:“我说自己去会会子馥镇的炎海人,不是带征海军羊入虎穴。”
“你那是胡闹!”灵流闻言不满开口道:“子馥镇背邻赫那山麓,地势险峻,自然环境极端恶劣,仅凭你一己之身如何破敌深入?”
段鸿羲丝毫不因他的话而有所怖畏,直言道:“段鸿文乃护天军统领将军,护天军虽不乏武艺精湛之才,依然难以抗衡炎海人,我身为段家次子,自然是我来替护天军走这一遭!”
“你从未踏足过子馥镇腹地,去了就是白白送死!”灵流反驳道。
段鸿羲漠然一笑:“谋事者以谋安身立命,只知有勇无谋为兵者大忌,安知有谋无勇更为用兵大患?”
“有谋无勇尚有命在,有勇无谋岂不赔了夫人又折兵?”灵流低声道:“我不是为了和你抬杠,你能不能闭嘴?”
“夫人是谁?”段鸿羲仍旧补言道:“早知你和我大哥有一腿,我又何必强出这个头?要不你去?”
灵流听得冷汗直流,狠狠瞪了段鸿羲一眼:“你再拿我开玩笑,我会把你打成筛子挂到树上去!”
段鸿羲尴尬一笑。
自劭泽和灵流乾坤殿一战后灵流的名气在军中一夜攀升至红榜,段鸿羲也心知劭泽的功夫比灵流要差那么一筹,若放在四年前他将劭泽视为偶像的时候,他也可以此推算灵流功夫更为上乘。只是在他自己都会为自己的成长速度而惊叹的如今,他较之劭泽、灵流之辈究竟如何,他心中尚无一杆清晰的称。
“我大哥出了事,你要我袖手旁观不成?”段鸿羲道。
珈谜蹙起眉来轻轻咳了一声,对他们二人公然在朝堂之上的交头接耳表现出强烈的不满。灵流警觉地迅速看了珈谜一眼,很快垂下目光:“臣失礼。”
第166章
朝堂中自顾不暇的朝臣们不曾注意到,此时劭泽桌案下的左手不停地揉搓旋转着右手上的那枚扳指,手心的汗水几乎要把袖口沾湿。整个朝堂之上压力最大的人除了端坐于龙椅之上的皇帝,劭泽当排第二。相较于更关心于自己皇帝宝座稳固度的皇帝,劭泽更担忧惑明王朝的江山社稷和百姓安危。他不得不承认在李锴死后他独自执掌四军总兵符的感觉十分微妙,虽然此时少了一个处处和自己唱反调的绊脚石,但也少了个能与自己共同分担压力的谋士,面对这样进退两难的僵局,他觉得作出一个决定的艰难比让他弑君夺位更甚。
特别是,他明显感觉到在珈谜无声的警告过后殿中数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他,包括刚才两个旁若无人相互争辩调戏的呆子。
废物!他在心中千遍百遍地骂着这两个字,反反复复此消彼长。
玄封帝看着朝下的僵局,觉得自己必须说些什么了,开口道:“如果知道炎海人想要什么,我们能尽我们所能地满足,或许……”
劭泽闻言忽然起身道:“臣以为段都尉可走这一遭,不求即刻救人,但可探虚实。”
“如果段鸿羲也折在里面,我们岂不又损失一员大将?”珈谜道:“宣王可真能站着说话不腰疼。”
劭泽将目光转向全体朝臣说道:“我不能和大家解释为何当用段鸿羲,但能够保证段鸿羲的人身安全不会受到任何威胁。”
“你要拿什么保证,怎么保证?”征海军统领魏将军闻言却不干了:“你可以用我的人,但必须要给我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
劭泽意味深长地迅速看了魏将军一眼,似笑非笑地伸手拿起自己桌案上的兵符:“我劭泽自入朝议政以来,自问克己奉公,从无私心。凡有所令下,皆以天下百姓安身立命为重,所思之事当不可止于小家之利。段都尉虽为征海军栋梁,更是惑明之将才,尽忠孝也当先惑明后征海军。换言之,若段都尉可解惑明之围,岂不更为征海军立下大功?”
“你拿起兵符是什么意思?”珈谜问道。
劭泽沉吟少顷,双手将兵符举起:“劭泽力推段都尉自有计较,若段都尉不能成功救下段统领,劭泽愿将这兵符双手奉还陛下。”
“哎!王爷不可!”
“这……”
劭泽话音落,朝中一片哗然,众说纷纭,段鸿羲在众目睽睽之下怔怔看了劭泽一眼,几番开口却又将话咽了回去。
灵流也仿佛想出言制止,碍于珈谜的面子只能低头仿若未闻,面色僵到几乎石化。
“为了区区一个都尉就要押上四军总兵符,宣王爷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刑部尚书灵昀道:“魏将军一生为惑明江山鞠躬尽瘁,相信就算段都尉遭遇不测,魏将军也不会怪你。”
这时灵流感觉到灵驰的目光狠狠从自己身上刮过,仿佛通过灵昀对劭泽的叫嚣一定会在他脸上找到波动的痕迹一般,那目光审视又期待,他木然勾起嘴角淡淡一笑。
灵驰悻悻转过视线到珈谜身上。
劭泽摇头道:“本王从不畏惧责备,之所以出此言,是为了给大家、也给我自己一个信心。惑炎战争持续一月有余,战事胶着,在座各位都希望驱除鞑虏,段都尉在灵伊镇战场独自诛杀蝶念,诸位都看在眼里,凭他的能力深入敌后必不存在生命危险。他……”
珈谜未等劭泽说完,眉眼一挑,已插话道:“如你所言,段都尉能力超群、战功累累,又是护天军后裔,段家次子,若是段鸿文死在敌手,他或许就是护天军统领的不二人选,如此这般,他还会拼尽全力救人吗?”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个样吗?”段鸿羲闻言气得面色发白,反驳得毫不客气:“我们段家没出过只要权利不要人情的废物!”
此话一出,不等珈谜有所反应,劭泽心中却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搅——曾几何时他在护天军营和段鸿文夜话,段鸿文求他若有不测绝不将护天军的大权交付段鸿羲;曾几何时他在段府中与熙宁夫人议事,作为他生母的熙宁夫人同样担忧着段鸿羲的狼子野心。甚至连他如今看向鸿羲和灵流的时候心底里都有一丝莫名其妙的忌惮,殊不知他们或许在这富庶的土地上长大,早已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与这片水土融为一体。
他们的担忧对于如今对惑明忠心不二的灵流和段鸿羲来讲是一种不折不扣的侮辱。
“鸿羲!”灵流的目光狠狠刮过段鸿羲的面颊,语气中夹杂着警告、关心和担忧等极其复杂的情绪。
珈谜忽然明白了什么。
惑明鲜有人知段鸿羲和灵流的事,只当他们是达官贵族的庶子,而珈谜身为皇族,时常接触着政务却知道他们二人的身世。他们虽然被收容于段家和灵家,却并没有家族的继承权。
如今段老爷子只剩段鸿文一个血脉,其余分支子弟究竟能成多大气候还是个未知数,若有人推举段鸿羲上台,相信在护天军中也是倍受吹捧的。
如果段鸿羲想要这个权利,他又怎么会真心实意救段鸿文呢?
又有谁不想要这权利呢?
谁不爱权利呢?
“难道处理政事都要用人情吗?”珈谜冷笑一声,反问道。
段鸿羲仿若未闻地说道:“于公,被困在子馥镇的是我们惑明护天军功勋显赫的统领将军,救了他能稳定军心,最大限度保存护天军的实力。于私,那是段家的长子,我的亲哥哥。不论于公于私我都会拼尽全力去救!”
“你就不想掌握护天军的兵权吗?”珈谜问道。
段鸿羲先是顿了一下,环视了四周各种或期待或审视的目光,忽然莫名一笑,说道:“想,没有哪个军人不想做将领。但是我段鸿羲绝不会通过偷鸡摸狗的卑鄙手段取得兵权!再者说,相较兵权,我更在乎我们惑明王朝的利益。我不会为了一己私利置惑明江山的安危于不顾!”
“好!”
“说得好!”
周围已有朝臣闻言忍不住拍手称赞。
珈谜眉间一紧,说道:“那么希望你永远记得自己今天的话,不要让我们大家都看了笑话。”
段鸿羲道:“若救不出段将军,我愿受军法处置!”
劭泽对他的说法不置可否:“尽力即可,段都尉要以自身安全为重。”
珈谜见劭泽并不主张段鸿羲立下军令状,她本身倒也不希望在这个节骨眼上惑明错失良将,不由道:“你可得小心点,你若有事,宣王这枚兵符可就要拱手让人了。”
“段鸿羲,定不辱使命。”段鸿羲复又看向宣王,郑重道。
劭泽对于赋仟翊在朝中始终不开口说话的反常行为而不解,出了乾坤殿和诸位朝臣寒暄一番后就和赋仟翊独自回了凝风殿,路上忍不住问道:“今日你怎么这般安静,我险些以为你被灌了哑药呢。”
“我不开口是因为我也不知道应该提什么样的意见。”赋仟翊说着不由问道:“你当真觉得鸿羲能做成这事吗?”
“我……”劭泽被他问得语塞:“我觉得我该信他的人品。”
“我总觉得他并不是十分博爱的人,只看他和鸿文大哥感情到不到让他豁出性命的份上。”
“你觉得不靠谱?”
赋仟翊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当年护天军统领争夺赛,他因为段老先生的意见在赛场上放水,让了鸿文大哥一步,丢了统领大权。那时或许是一时感性做了决定,并未想到之后会因为这样的决定忍受那么多痛苦。他娶魏紫婧并不因为喜欢,可见他对权利还是有向往的。”
“你这么说,是理性分析还是直觉?”劭泽反问道。
“如果换作以前,我信他拼了命也会救鸿文大哥出来。可如今不再是以前了,经历了这么多事,他……我不知道。”赋仟翊说道。
“你不是一直很信任他吗?”劭泽问道:“你们两个……”
“劭泽。”赋仟翊打断了他的话,说道:“凭感情我信他,死心塌地地信,然而如果论起我们惑明的利益纠葛,我必须要跳出这份情感理智作出判断。我担心因为我而影响了你的决策,闯了大祸。”
劭泽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哪有那么多大祸,如果一个人没有敢于出错的冒险精神,还成什么大事?”
“敢于出错又不等于不用预防出错。”赋仟翊忙着躲开他的手:“摸乱了啦!很难梳的!”
“仟翊,说真的,你不需要为了这个局面而强迫自己做出改变,做自己就好。”劭泽道:“如果大家都为了大局而强迫自己变成理智复杂而没有人情的人,失去了我们惑明人的本真,我们这个民族就真的没救了。”
赋仟翊听着忽然沉默了,她停下脚步,怔怔地盯着劭泽,迟迟开口说道:“劭泽,你觉得累吗?”
劭泽从没想过自己累不累,他只想着怎么才能将炎海人赶出惑明:“如果你觉得累,我送你回府歇一阵。”
赋仟翊自战争开始就和劭泽一起住在宫中,虽然两人是分房睡,总也形影不离,劭泽此言一出,她倒是一时没有回过神来:“我不是说我累,我是觉得你累。”
劭泽忽然深深叹了口气:“帮助惑明渡过难关,这是责任,我从未想过自己究竟累不累,只会想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但我真的不想你也过这样殚精竭虑的日子,我希望你避开这些纷扰,好好地活。”
“我和你订了婚,你真的认为我能够避开这些事自得其乐吗?”赋仟翊听着这样的话面色开始僵硬,反问道。
劭泽愣了一下,脱口而出:“如果你不愿意,随时可以……”
赋仟翊不等他说完,用力推了他一把:“已经到这个时候你还在说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