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封帝口中的杖责八十可不是珈谜平日惩戒灵流拿着木杖随便打几棍的杖责,公堂之上,实打实地用刑,一杖见血,三五十杖几乎就可以要人性命,对于普通文臣而言,劭泽可以毫不夸张地形容,杖责八十几乎就是给人判了死刑,不过比杖毙稍稍好听罢了。即便是他也很难保证自己的筋骨不受太大损伤。
劭泽即便不用内力,仍旧是惑明不可多得的武学奇才,他是能够带兵上战场的武将,并不是只能躲在皇宫里为各军种协同作战出谋划策的文臣。大敌当前,不论是哪个人的馊主意,竟想冒着惑明被灭国的危险将他打残,也不愿意让他威胁到眼下这几位皇族的皇位吗?然而此时就算是身为皇太女的珈谜都不在场,区区几人的朝堂,为何玄封帝敢这样草率的对他施以重刑?
劭泽神色一动,开口道:“臣不服。”
“陛下已经对你法外开恩,你敢不服?”邱易之此时开口道:“劭泽殿下,抗旨死罪啊!”
“那么请陛下治我死罪。”劭泽话接得很快。
因为他突然在殿内感觉到一丝不一样的气息。
坐朝数十年的玄封帝竟在朝堂上紧张得大汗淋漓;皇太女珈谜不参加这样的重要场合——劭泽敢打赌,如果他被杖责,珈谜应当是第一个乐见全程的人;向来与他井水不犯河水、刚正不阿的邱易之竟自始至终扮演着推波助澜的反派角色。
他冷笑,真是个阴毒的招。从今早在赋府,麒麟校尉口中莫名其妙的禁止出城圣旨开始,这就是一个圈套。
“朕已说过,念在你父亲蔚统领对惑明有功,朕饶你不死。”玄封帝死咬着自己的决定,下令道:“来人,立即行刑!”
劭泽自然是不想认的,他甚至考虑怎样才能全身而退。他日熙宁和徽静二位夫人在场时,他尚可打擦边球小小施灵,如今之际他不能冒险施灵而让幕后的蝶念抓到把柄。
他迅速权衡了一下此时宫里的兵力分布,觉得单纯靠武功想离开皇宫简直是妄想。天知道白慕尘和赋仟翊的办事速度能不能快到立即赶到为他解围。
他此刻忽然特别能理解当时赋仟翊被珈谜软禁拜阳殿的无助之感。
“你当时有多么想让我及时来救你啊……”劭泽自言自语着,看着麒麟卫队的士兵搬来刑凳和红木杖,头皮都开始发麻。
其实炎海人更想知道他究竟是不是熙宁夫人寄养在公主府的亲生儿子。这件事他可以装着不知道,让炎海人永远去猜,但决不能承认。一来一旦承认了此事,段鸿羲的身份救很难得到公证,他的人身安全会比自己更加危险;二来,他是蔚统领和雩珩公主的独子,他坚决不会违心假造自己的血统。
当然,只要公然承认他是熙宁夫人的儿子,可以立即脱离险境,怕是以后炎海人都不敢对他怎样,同样的,他也会永远失去皇室的继承权。这是炎海人乐见其成的。
当然他绝不会傻到这么去做。
他宁可拿命来赌一下,这几乎就是在赌惑明的未来,但是值得,非常值得。
他必须学会沉住气。
“你说什么?”大皇子听见劭泽低声说着什么,忍不住问道。
当然,玄封帝、大皇子,包括在座的一切或老或年轻的大臣,都不会对劭泽有丝毫的抱歉,他们看向劭泽的眼神更多的是在审视。
这就如同一群尸位素餐的饕餮,满心想着榨干他身上的最后一滴血,还要指望着他代替他们去保家卫国。
劭泽开口道:“我接受杖刑,只是因为我还想留在朝堂之上,和各位共同为这个国家办事而已。至于抗旨这个罪名,劭泽不能,也绝不敢认!”
玄封帝也从未想过现在就将劭泽赶出内阁。他知道劭泽是唯一有能力带兵打退炎海人的皇族,仍旧指望着劭泽为惑明多出一份力。他想等击退了炎海人再处理劭泽军中威信过高的问题。当然,他也知道劭泽不是普通人,绝不会死在刑杖之下。
反正刑杖不会落到他们自己身上,他们也不会疼。
劭泽也不是皇帝的儿子,皇帝高高在上坐着看,自然也不会心疼。
没有人会为这种杀鸡取卵的做法而感到惭愧、抱歉甚至是同情或不忍。
“放肆!你若没有抗旨,何以现在才出现在乾钧殿之中?你是说陛下冤枉了你吗?”邱易之义正言辞地斥责道:“陛下仁善,念在蔚统领和公主恪尽职守,留你一条性命,你难道还觉得委屈吗?”
劭泽听着这样的话愈发觉得讽刺,冷然一笑:“劭泽是否冤枉,是否委屈,在座的每个人都了然于胸。抛开军机枢密使的身份不说,以劭泽此时的年龄,不过和你们在座大部分人的儿女一般大。当然,我早早入朝为政,立志为国建功,就一定会克己奉公,绝不推诿责任。昨日劭泽在殿中夸下海口,说如若段鸿羲救不出段统领,愿意负全责。今日陛下赐罚,劭泽只当是为昨日不恰当的保证,至于诬陷劭泽抗旨,希望各位留点口德吧,劭泽自前日为惑明军队的事劳顿奔波到现在已经两日未眠,没有精力和各位玩文字游戏。”
劭泽并没有保证过若段鸿羲救不出段鸿文自己将要负全责。
此话一出,殿中忽然安静了下来。仿佛这番话絮絮叨叨地穿透了每个人的内心。在场的大臣们多已年过五十,家中儿女大的甚至已经三十又几,仍旧受着老一辈人的庇佑。以劭泽的年龄,毫无靠山地混迹在惑明朝堂之上,饱受着这些老狐狸老油条的算计和陷害,实在太为不容易。以劭泽的处境如果换做是自己的儿女,他们都还不知道该如何心疼和回护。
而此刻劭泽只能靠自己。
没有任何回护和帮助。
征海军的周将军终于忍不住站了出来,开口道:“宣王如果没有收到禁止出城的旨意,或许是底下办事的人疏忽了,臣斗胆建议陛下查明实情再定罪!”
今日听得劭泽一番话灵周将军心中仿佛被垫了无数不规则的石子,十分的不适。
“朕当着他的面亲自吩咐,还能有错漏吗?”玄封帝硬生生地开口道:“劭泽抗旨不尊在先,拒捕在后,如今人在朝堂仍旧不肯认罪,还有人想为他辩解吗?”
“我劭泽对天发誓,陛下从未对我下过这样的旨意!”劭泽听着玄封帝的话,胸中更有无限愤怒无法爆发,一字一顿地说道。
“放肆!你的意思是朕在诬赖你?是吗?”玄封帝厉声喝道:“你难道不怕朕真将你赐死吗?”
劭泽忽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如若此时玄封帝真的一杯毒酒赐死了他,惑明就将再也没有历史。
他缓缓垂下眼:“臣抗旨私自出城,拒捕,陛下没有冤枉臣。”
“都愣着干嘛?还不动手!”玄封帝得到劭泽肯定地伏法,生怕心思缜密的劭泽再生出什么事端,忙着吩咐道。
劭泽只想拖延时间,只要能拖到赋恂赶到,他就有充足的资源和理由进行反抗,不用束手就擒。
“等等,我还有话说。”劭泽忙着将目光转向邱易之,低声说道:“大学士,听说贵府三公子在近卫军服役,年纪轻轻已经升任校尉一职,想必如邱大人一般博学聪颖,希望……”
玄封帝见邱易之脸色突然变了,虽然离得远听不清劭泽在说什么,也能猜到一二,忙开口道:“从现在开始,你多说一个字加一杖。继续说吧。”
劭泽只得闭了嘴。
但是最重要的话已经说出口,在场的人无一不是看着邱易之的脸色行事,虽然行刑的是近卫军战士,劭泽仍不想冒着自己真被打残废的危险。话已出口,邱易之不得不对行刑人使眼色让他们掌握分寸。
劭泽不喜欢威胁别人,然而人为刀俎,他不得不为自己铺好后路。
他知道再说下去大家都不好看,索性闭了嘴,自顾自地趴上刑凳。
尚未等他趴稳,早有一盆冰水铺天盖地冲他浇来,转眼间他衣衫尽湿,毛孔骤然收缩,彻骨的寒意自皮肤一直钻进骨髓中去。
他终于知道当日赋仟翊被浇了一整天的冰水究竟有多么难熬。
他深深叹气。
“对不起,仟翊。”
玄封帝听见他在自言自语,却也实在不敢在八十杖的数目上再往上加,只得假装没听到。
沉重的红木杖砸在臀腿上,就如一把浇了滚油的锋利刀刃生生将皮肉划开一般,只一下,他几乎要痛得惨叫出来。冷汗蓦地涌出毛孔,和衣服上那些冰水混合在一起,变得又凉又黏腻。
那刑杖落得异常慢,每一杖打下去,生生划过皮肤后,总要等痛觉被放到最大化才会落下下一杖。劭泽觉得过了将近一个世纪的时候,礼仪官的数目才报到十七。
他忽然有了一种死之前般的绝望。
蔚统领还在的时候,虽然对他严厉几近严苛,虽然嘴上常常挂着动鞭子动藤杖,多数时候也仅仅是以纯语言教育的方式,就算气急了打几下,不过是简单的皮肉伤,他此时几乎敢说蔚统领对他动鞭子的时候根本不会觉得很疼。
他自然明白玄封帝想打压他的卑鄙用意,为这样的不公平而愤恨不已。
这朝堂之上没有公平,他自小就知道,然而在他信誓旦旦从熙宁、徽静二位夫人手下保住了玄封帝一命开始,他总抱有一种天真的幻想,等着玄封帝良心发现对他抱有哪怕一丝感激,或者对惑明王朝再多一点责任心。
而事到今日,他才如梦初醒。他真的想多了。
玄封帝,包括珈谜和德昌,他们都是为了皇权不顾人间疾苦的昏君庸臣。
他拼尽全力转移着自己的注意力,仍旧被这有规律落下的沉重木杖击打得几乎要跳起来。
这时他才忽然意识到竟然没有人将他捆绑在刑凳上。按照惑明的规矩,执行杖刑的时候至少应当将人的手脚固定,防止受刑人乱动甚至逃窜。
当然他以前觉得这个理由十分好笑,他不认为会有人在挨刑杖的时候会有逃跑的力气。此时却觉得这是十分必要的,人在穷途末路时自然有无限的潜能闪避危机。比如他现在就很想跳起来落荒而逃。
越是这样,他越是不能让她得逞。
他死死抓住刑凳边缘,集中精力应付落下来的每一下重击。
仅仅三十几杖,那刑杖已经开始在他的臀腿处拖出血来。
在场的人看得心惊肉跳,杖刑进行了不到一半的时候,浓郁的血腥味已经弥漫了殿中的每一个角落,劭泽的身躯在沉重红木杖的比对下显得愈发单薄。
很多人甚至开始害怕,怕这刑杖打过一半后劭泽的腿就已经废掉了。
臀腿的剧痛反常地让劭泽思路更加清晰,他甚至可以清楚地观察到在场每一个人的表情,或惊恐,或心虚,或表面关切。但表现最多的还是害怕。
他不知道这些人究竟在怕什么。大皇子和祯元皇太女的贪污早已对国家经济造成了严重的影响。他自己虽然一直在动用近卫军的军费打造武器,却从未动过朝廷一分一厘,当然他也从不许势力范围之内的人动一分一厘。如果他死了,这在场至少有半数以上的人会因为保住了自己的经济利益而松一口气。
亦或者他们也真的明白,如若朝中没有劭泽,天下就会被炎海人搅和得大乱,天下大乱,任何一个惑明人都不可能有安栖之所。
礼仪官报数报到四十二的时候,他清楚地觉得腿仍旧能动,他知道是邱易之真的怕了,怕真的将他打出好歹来,赋家会对他儿子不利。
终而还是虎毒不食子,这些人总还是知道护犊的。
他忽然很想笑,此时此刻却笑不出来,剧痛冲得他眼前一阵阵发黑,连夜赶路未眠令他此时更加难以集中精力,他很怕自己会昏过去,如果陷入昏迷,他不敢想象这些人会不会趁他晕过去做出什么极端行为。
大皇子听着红木杖击打在皮肉上的恐怖声音忽然有些害怕。无论怎样,那个趴在刑凳上挨打的是个活生生的人,即便他不想认这个堂弟,很希望他能快些死,此情此景听着看着如此可怖的刑罚,他不由将手没入宽广的袖口中,紧紧握住。
直到现在劭泽都没有吭一声,难道他不知道疼吗?他甚至怀疑他这个向来坚韧的皇弟早已被打昏过去,他蓦然站了起来:“停!”
玄封帝在的时候本轮不到大皇子下令,负责行刑的两个近卫军战士此时却是比挨杖刑的劭泽还要紧张,听得有人下令立马如释重负地收了手中的刑杖,规矩地立于一边。这时礼仪官报出最后一个数目:五十九。
玄封帝惊愕地看着大皇子,只一眼,大皇子几乎咬到自己的舌头:“……我怕他昏过去,让他休息一下行吗?”
劭泽听着这话并没有如释重负。这刑杖落在身上,一下一下的钝痛几乎把人的灵魂都要砸碎,他正顶着一口气,怕自己在愈发放大的疼痛中失去理智去用灵。他清楚的知道自己的极限,如果现在停下,他很难再接下来最难熬的二十几杖中闷住这口气。
他深深看了大皇子一眼,却被大皇子目光中的不安所灼到。他大概真的不是故意的,他也没挨过杖刑,又怎么会知道中途休息会给人造成更多痛苦?
他此时却不说话,只大口地喘息着,因为刑杖已经停了,停一下和停一会儿对他此刻来讲没有任何区别。他木然看着自己的冷汗顺着发丝和衣领簌簌滴落在地板上,强忍着剧烈得几乎将他吞噬的痛感。
玄封帝狠狠剜了大皇子一眼,这时一个侍卫从后殿匆匆走出,和玄封帝耳语了一番,玄封帝惊愕地和那名侍卫对视了一下,担忧地看向呼吸绵弱的劭泽,低声向那侍卫说了句什么。
那侍卫匆匆自殿上走到劭泽面前,蹲下来用只有劭泽才能听到的声音问道:“王爷,陛下说如果您的生母是熙宁夫人,剩下的便作罢。如果不是,就再加二十杖。”
劭泽终于冷笑出来。他敢肯定在后殿坐着看戏的人就是蝶念,虽然他不知道蝶念是如何胁迫玄封帝,但他知道,玄封帝和炎海人一样希望自己真的是熙宁夫人的儿子,永远没有登上皇位的机会。熙宁夫人这招以假乱真,单纯地认为因为这个原因炎海人就不敢伤他,却不知这反而给他带来了更大的麻烦。
他深深吸气,尽力稳住声音低声说道:“我劭泽,是蔚统领和雩珩公主的独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和熙宁夫人,没有半点关系!”
这短短的一句话他却间断地喘了好几口气,仿佛区区一句话就要将他身体中的气力抽干一般。
玄封帝原本期待的神色在听到侍卫转述的话后变得失望绝顶,他讽刺地看着大皇子,开口道:“再加四十!”
“陛下!”周统领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
今日劭泽的孤立无援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他身边的人都在为着国家在军队的一线,如若蔚统领和雩珩公主还在,此时此刻劭泽也不至于被逼到如此绝境。
先是因为入侵炎海人的威胁,巧立名目想办法对劭泽用杖刑,接下来竟连怀疑劭泽血统的事都统统搬出。不论那后殿的夫人如何要求,玄封帝的所作所为几乎就是在让劭泽选择,要么永远放弃皇位,要么在这乾钧殿被红木杖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