泽离看他这般紧张,有些不好意思道:“天太黑了,人又多,没看清脸,只看到了个背影,不知是不是你认识的,不过她身材纤细当是女子。”
“女的……”冥炎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声音微微有些发颤:“是一身赤衣吗?”
泽离回忆了下,摇了摇头:“她的剑气能燎原,火光通天,映着衣服是有点红,但我记得火光中她那身是白色的。”
“白色……”
泽离笃定:“嗯,不是赤色,是白色。”
冥炎静默了片刻后缓缓起身,从怀里取出一包银子和一个拇指大的小罐子,递与他道:“这些你拿着,回去路途遥远,有银子方便些,这罐子你收好,若是途中再遇到那些人,打开它对着他们轻轻一吹,能护你周全。”
泽离拿着它们,抬眸看冥炎,眼中尽是感激:“谢谢你,也替那些人谢谢你。”
冥炎被他逗笑:“你替他们道哪门子谢,赶紧离开吧,路上小心。”
泽离固执道:“他们不知道你,所以才会怕你连句谢谢都不敢说。但你的确是好人,从前是,现在也是。好人有好报,一定能心想事成万事如意的!”
记忆中那句“光天化日,杀人灭口,会遭报应的!”回旋于耳中。
冥炎笑,起身拉了他一把:“你也一点没变。”
赤焰从昏沉中醒来时日头已经落到西侧了,人就趴在桌子上,连床都还没挨到就在这趴了好几个时辰,这一觉睡得不算安稳但好在并没有人来打扰。
一天未吃东西腹中倒也不饿,就是这嗓子干涩难耐,满满一杯水落肚嘴唇还是有些干裂,想再伸手倒水却才注意到袖子上一片格外醒目的红晕。
两个鲜红的手印和周围大小不一的红点。
眼中流过一丝悲恸,起身将衣服褪下,换回吴念为她准备的青布衣。回想起清晨在院中遇见容汐时的情景,那双眼睛从担忧到欣喜再到失落,最后视线所落的地方就是这片血迹吧。
他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缓缓移开步子,露出身后的屋门。
“都是你做的吗?”
赤焰临进屋前听见他轻声问。
“是。”
赤焰没想过什么说辞,她灭玄水帮是为了之恒和那几个村子,而动百毒堂本也只是为了救人,却没想到无意中发现了十血坛这样惨绝人寰的地方,所以她动了杀念。
容汐没有料到她会应得这么干脆,怔在原处久久不曾说话。赤焰没有给他过多的时间,两地往返奔波已经让她身体疲惫至极,以至于后来他又说了什么她都没仔细的听,约摸着回了几句就进屋了,而现在更是懒得去回想了。
她知道手握一把嗜血剑,体内是难以控制的真气,若是再动了杀念,极有可能失去理智走火入魔。
她想过放过他们,也给过机会,可结果就是让无辜的人为此送命。
饶恕对于有些人而言,只会令他们更肆无忌惮的拿起手中的屠刀。对于生了皮肉空有一副血躯的他们来说,人心是从未有过的东西。
夷地,一个与沧澜仅一河之隔,仅仅只有一个村大小的地方。本同属于沧澜,后因该地位于尖角悬崖,都是岩石碎块,地势偏僻又无土壤不利耕作,便以河水为界分出这一块荒地来。
这样无人问津的地方却出现了一群人,百毒堂。
和玄水帮一样是一个近半年才出现的帮派,不同的是里头的人皆出自名门。百毒堂中为首的就是柱华峰的大弟子程洋。
那一夜他并不在百毒堂中,堂中不过十人,听闻白日才抓了不少人,可那巴掌大的地方连人影也不得见,赤焰这才生了疑,捆了那十人逼问下落,一个个倒是有气有节,他们师父若是能见到他们这幅样子,真不知是欣慰还是气到一掌劈死他们。
里头一个叫徐放的见赤焰拔剑立刻就服了软。
“我带你去!他们都在十血坛!我带你去,你放了我好不好!”
那张脸布满了惊恐,眼中是极强的求生欲,那是一个畏惧生死的人在危险面前最本能的模样。
徐放带赤焰到十血坛时,已有六人绑在架上,女的浑身只着肚兜和亵裤,男的上身□□着,下身也被脱的的只剩亵裤。双眼、双腕、两侧腰腹、大腿内侧以及脚踝处皆被扎着食指粗细的竹管,血水顺着竹尖而下流入底下的琉璃盏中,整整十盏。
袖中的血影嗡鸣不绝,赤焰极力克制才叫它没一剑斩下身旁徐放的脑袋,而是出袖将那琉璃盏全都劈碎,满坛的血水,满眼的赤红。那些脱离绳索束缚的人一瞬间全都瘫软倒地,毫无生气。
她还是来晚了,至少这六人或许本可以活的。
隐在暗处的十几人瞬间侵涌而上却被一人喝声制止,而那些人身后是不断响起的哀嚎声。
“放了他们。”赤焰眼中含了怒火,手中死死握着抖动不止的血影,它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原来是你啊,九峰山的阿赤姑娘?”
程洋从人群后走出,手中挟着一少年,匕首抵在少年的脖颈上,那少年面色发白,浑身都在发颤,嘴中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我们在苗月寨见过的,元慕大会还记得吗?我记得你当时是和冥炎一组吧,你们……”
程洋的声音因身旁巨石的猛然碎裂戛然而止,瞥了眼那道骇人的剑气留下的痕迹,刀口死死对着少年脖间裸露的肌肤,轻笑了一声:“别动怒啊,你我也算有缘,有话好说。堂主提过你会回来,不过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几日前的玄水帮也是你干的吧。”
赤焰将血影对准他心口的方向,双目微红,“放了他们,告诉我叶梓莘在哪,我可以留你们一命。”
程洋闻言神色微微一动,又听赤焰说:“让你们师父自清门户。”,他放声大笑:“那些个迂腐顽固的老东西,清门户?守着那满口仁义道德的正派破门,能顶什么用!大难临头时还不是一个个的畏手畏脚,贪生怕死?十血坛在这已非一日,那些老东西知道我们在这,你看他们谁敢来!”
“你若非要死在这,正好养了我的血影!”
身后的徐放一个箭步跑了上来,拦在赤焰身前,对着程洋苦求:“程洋收手吧,我们打不过她的,放了他们我们就可以活的,你听我一次好不好。”
程洋怒喝:“你给我闭嘴,你以为十血坛没了我们还能有命活吗!横竖都是死,不如拉上这些人大家一起死,谁都别想活!”
“还是有生机的,只要我们回去,和师父认个错,求……”
徐放余下未说完的话全都消散在了喉间巨大的一条血口处,整个身子轰然倒在赤焰身前,双目茫然的睁着。
程洋不屑冷哼:“贪生怕死的东西。”说完将身前的人一推。
华山派首徒徐放,元慕大会上和程洋是同一组。
赤焰微微分了神,视线回到程洋时只见眼前有一人被推了过来,赤焰立刻伸手护住。
少年双手死死抓住赤焰的手臂,浑身依旧抖动不止,低着头喘着断断续续的粗气。
赤焰用另一只手轻抚了他的头,温声安抚:“别怕,很快就能回家了。”
抓着她的手依旧没有松开,赤焰始终盯着程洋,手从少年的头顶离开后就握紧了血影,一剑斩断程洋砍来的大刀,侧身将少年护在身前,剑光起落间,程洋身上已被划开数道口子,每一处都有被灼伤的痕迹,翻开的皮肉都已焦糊,整个人跪倒在十血坛上,面前是被放血而死的六人。
原本不敢上前的十几人面面相觑,犹豫着是逃还是奋死一搏。
赤焰低首想叫少年先离开,怕那些人围拥上来会伤到他,可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鲜红,血水从手背上透过指缝沁入掌心与衣袖间,清晰的描出了一圈手掌的轮廓,还有不断的血珠从少年低垂的头上滴落。
赤焰慌忙扶起他,可在触及他身体的那一刻,少年的身子已经虚软无比,唯有头始终保持着低垂,下颏死死抵着脖子,血就是从那流出来的,那把抵在他脖颈间的匕首还是割断了他的动脉。
他一定吓坏了,不想让血流出来,怕流光了就死了,又担心一松手救他的人会丢下他走了。
赤焰心中那处最脆弱的地方顷刻间又被狠狠撕裂,熟悉的疼痛感让她几乎喘不上气,伸手揪住胸前的衣襟想张口呼吸,可发现泪水先一步流了出来,落在口中,苦涩难耐。
原先捆在百毒堂的那些人也赶了过来,他们见赤焰陷在悲痛中,挟着余下被困的人准备逃走,最后皆被斩于血影剑下。
他们到死都不会明白,即使在那一刻若是他们肯独自离开,赤焰的剑依旧不会落在他们的心口,可是他们没有。
第84章 无尽无缘
赤焰将血影重新放入衣袖中,随手拿了块桌上的糕点,整个往嘴里一送,冰凉凉的已经放了两天了,口感味道都差了很多不过这会儿也没那么讲究,就着茶水往下顺了顺,又塞了一块后还没嚼几下就引得一阵咳嗽,赤焰慌忙捂嘴胡乱的把嘴里的东西吞下,扶着桌角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烬绝浴火虽威力无穷可以她现在的状况绝不能轻易使,吴念告诫过她的。那股真气又开始在体内波动不止,赤焰长吐了口气,揉了揉心口,嘴角扯过一丝苦笑。
离开前最后看了一眼这屋中的景象,一晃眼在这也半月有余了,若是糊糊涂涂的倒真有可能就在这过一辈子了吧,可世上没有给倘若这个机会,就像不会给人重来的机会一样,而她也还有很多事要做,还有要找的人,未了的心愿。
门外容汐站在石桌旁,像是等了许久,又像从未离开过,静静看着赤焰走出屋子。
“你……要离开了吗?”
赤焰颔首。
“我若再待下去,这院子怕是藏不住了。”
容汐眼中划过一丝苦楚,明明就在眼前,却终究无法留下她。
“对不起。我隐瞒了一切。你一定很恨我吧。”
赤焰看着他,须臾微微一叹,展颜笑道:“我不也骗了你,何况我还欠你一命,加上这次你冒险收留我,我这条命抵给你恐怕都不够了。”
容汐却笑不出,双眉越蹙越紧,认真道:“我不要你还,你什么都不欠我。恩怨就真的这么重要吗?”
“重要。”赤焰吐了两个字,斩钉截铁。
“我如今离开一是还有许多事要做,二也为了你想守护的剑灵阁不受牵连。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与黑蝠堂同盟并非你本意,但与狼为伴终不是长久之计。”
赤焰见他微抿着唇,有些话还是没能说出口,都是可怜可恨之人,谁又能安慰得了谁。往后该如何他应当只会比她更清楚要怎么做,她又何必操这份心。
“替我和之恒道个别吧,分别的滋味实在有些不好受呢。”她浅浅一笑,抬脚离去,与容汐擦肩而过时手腕处一紧,被人拉住。
赤焰回身,视线落在手腕处,抓着她的手指紧了紧后又缓缓松开。
“你……要去哪?”
赤焰思忖片刻,缓缓道:“去看一个人和一座城。”
容汐没有说话,从清晨见到她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他说什么也没有用了。那些他极力想隐瞒的事想要替她隐藏的记忆,还是出现了,而他也只能看着赤焰离去,想留她,可张了嘴却有苦涩的东西沁入口中,什么话也喊不出了。才发现相处的日子原来这么短,短到他怀中的玉镯都还没来得及送给她。好像回到了多年以前,她出现在剑灵阁说要离开浥城,与他和缘缘道个别一样,可不同的是,这一次或许是真的不会再见了……
赤焰离开浥城后去了灵锡,如叶梓莘所言它已成了一座彻彻底底的枯城,百草成枯,遍地荒凉。
风中隐隐散发着腐朽之气,岁月能冲淡遍地血迹,依旧无法掩盖这浓厚的死亡气息。
城外是百尸冢,在离家最近的地方,满城的人都长眠于此。
他们被江湖抛弃,被疫病折磨,最后还被残忍屠杀,命运为何始终不放过他们。
记忆中昔日的一张张面容,她几乎忘记他们对应的名字,而如今也只剩木板上冰冷的名字,这成了他们在世上唯一存在的痕迹。
在一众坟堆中,有一块木牌上挂着一条黑绳,一节白色指骨轻垂在底端,轻轻靠在那个名字的一侧。
风忆平。
如他的白骨枯,令世人敬畏却难逃被江湖淡忘。
好在还有一人记得,就像这满城的百姓,至少都还有一人记得,那个为他们亲手安葬,立了百尸冢的人。
“多谢前辈当日送了我一份礼,护我周全。若日后我还有命活着,再以酒成礼。”赤焰割下一片衣布系在那条项链上,轻轻摩挲,久久不愿放开,低声喃喃:“我师父曾说过我娘此生唯将一人视作可敬的对手,她说迟早有一天她会输给那人。那人姓风。”
“我若是早点想起来该多好。”
也不知在这坐了多久,赤焰才起身,离开前最后回望了一眼这里,那些人似乎都还在城中与她挥手,眨眼的片刻他们就消失了,只剩一人挪动着成百具尸骨,平地之上土包成堆,风沙吹过,呜咽四起,最终又都归于平静。
赤焰转身,抹去脸上的湿痕后往巫源崖而去,最后一滴泪则留在了这片枯城的土地上。
在未到灵锡时途中遇上了两个巫源崖的人,那二人刚掳了一老者,赤焰将二人扣下,逼问之下才得知黑蝠堂在四处抓人做药,以活人练药,手法残忍与十血坛无异。
眼下她乔装成老妇的模样,与那二人一同入到巫源崖中。如他们所说此刻崖中几乎没有什么人,不少暗卫都被派出去抓人,回来后就将人送入练场由泽月过目,他们只需负责在外守候,入夜后将尸首拖出处理即可。
赤焰没有去练场,而是到了无尽阁,将那俩人捆在石柱上后径直去了玄师的住处。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连接两处崖壁的绳桥竟然断了。
其间少说也有两丈,若轻功不济根本无法跃过。
赤焰运力点足一跃而过,指尖抚过石门上火暝阴珠所在的位置,这地方成了一个半弧深坑,阴珠不见了。
血影出袖,横在面门之前,汇聚成一道极强的剑气。
“且慢!”
江灵素的声音从门内急促传来,声落石门轰然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