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小气嘛,我可是你命定的姻缘。”
“可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少年不自在地瞥向别处,才能顺利问出这个问题。
“你就叫我仙女就成。”少女似乎对仙女这个称呼钟爱得不行,看他还想追问,眯着眼睛不悦,“叫仙女。”
“仙,咳,仙女。”
***
河滩上的石头被河水冲刷得光滑圆润,两侧有葱郁的树木交相掩映,这条属于运河支流的小河藏在其中,少有人会注意。
宋舟用力咳出呛入肺的水,从河滩爬上岸,钻进一旁的树林。
她原本打算引开刺客,但那一批刺客显然训练有素,宋舟跑不过,很快就被追上。刺客举剑刺她时,从转角又来了一名禁卫军。
宋舟抱着头矮身往旁边窜,一头磕在墙上,险险与剑刃擦过。
本来,被砍上一剑也无所谓,总之死不了,只是刀光剑影兵戈相见的场景,任谁身临其境都会不自觉玩命儿逃跑。
她在船舱内左躲右藏,终于找到出口,紧接着被刺客一脚踹开的侍卫尸体一并撞进了河里。
之前的任务里,宋舟专门学过游泳,是以顺着河流一路游离了龙船……
才经历过一场浩大的行刺,城内风声必然很紧,巡防也会戒严。
无法生火,也不敢贸然离开树林,衣服头发都湿透了,滴滴答答往下淌水。林间起风,寒意贴着皮肤发颤。
宋舟努力拧干衣服和头发上的水,往前是未知,回去是被捕的可能,她犹豫抉择,不禁苦笑,这大概是她接过最苦的任务。
她咬咬牙,往林子深处走。
林风沾了水便冻人,宋舟算不明白时间,但也清楚自己应该走了很久。等到轻薄的衣服被风吹得半干,才终于走出这片树林。
出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不远是低矮破败的茅草屋,斜亘在篱笆上的、腐烂干枯的稻草……
这里大约是个村庄,说村庄也不尽然。放眼望去,零零散散也就三四座房子。刮起一阵风将屋顶破败的稻草卷走,细长的稻草在地上打了几个转,贴上宋舟的小腿肚。
宋舟挨个去敲门,没有一户有人答应,似乎都是被抛弃的空房。
前后环顾,一边林子,一边荒野,唯独不见人。
在原地茫然地站了一会儿,宋舟走了太久,腿脚发酸,躲在茅草屋的屋檐底下。越到晚上,温度骤降,覆在屋顶沾了湿露,白日里消融,薄暮冥冥中,顺着稻草尖,滴滴答答往下落,在宋舟面前溅出一个水坑。
天边光色黯淡,日薄西山。
宋舟坐在水槽边,抱着腿和手臂,哈出一口气搓搓手。
说来可笑,她战无不胜这么久,却在这个故事里,磕磕绊绊止步不前,如此手足无措。她掌握着故事的所有走向与结局,现在却也在故事里被迫将命运交给别人。
越想越气。
宋舟愤然抬头,发现面前不知几时站了一个人。
农夫打扮,深蓝色的裤脚高挽起来,露出布满泥的腿。灰色短褐,黝黑的脸上,一口黄牙咧着,细小的眼睛里泛着不怀好意的光。
“姑娘怎么了?可是迷路了?”他搓了搓龟裂的手掌,两掌之间落下细细碎碎一撮泥巴,呵呵笑着,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宋舟的脖子之下。
美人上龙船献给皇帝,目的直白得简单。皇帝贪色,便送上颜色,以色事君,给美人穿着打扮自然心机为上。
衣服衬人,才能将各处优点凸显,增添得宠的把握,但流落荒野,也就多了重重危险。
“……”宋舟不动声色地扭了扭脚踝,“我在等人。”
“等什么人啊?”男人一点点地靠近她,目光越发大胆,盯着她的胸口,“谁让漂亮的姑娘家在这荒郊野岭等人,可真是不懂事。”
宋舟干笑了两声,眉头微蹙,不动声色避开他口中腐朽难闻的气息,“是啊,我也觉得他不懂事。”
她的目光刻意闪避,在周围逡巡,试图找到能助她脱身的工具。
只有男人带来的一把镰刀与一筐草。
“那不如姑娘去我家等吧,还能喝口热茶。”男人装作无意碰了碰宋舟的脸,“瞧瞧这脸,都冻白了,也怪让人心疼的。”
战栗从尾椎骨一路通向头顶,泛起阵阵鸡皮疙瘩。
宋舟强忍着恶心与怒气,侧脸躲过他的手,慢慢站起来,脸上却还强撑着笑,“好啊。”
她咬着牙,“那就麻烦大哥了。”
“不麻烦不麻烦。”女子毫无戒心,男人便放肆大胆眼露凶光。
宋舟悄悄往路边挪,脸上依旧笑得动人,“还不知道大哥叫什么,待我回去,一定好好报答大哥恩情。”
“鄙姓黄,你可叫我一声黄大哥。”男人咧着一口大黄牙,拿捏着腔调,装腔作势文雅的样子,伸出手去碰女子细嫩的柔荑,“我们走吧。”
手碰到宋舟的一瞬,宋舟卯足了劲,朝男人的下盘踢过去。
男人捂着裆哀嚎了一声,直直栽倒在地上打滚。
宋舟将男人带着的农具一股脑的往他身上一扔。一筐青草将男人的脸埋住,宋舟用箩筐将他罩住,再恶狠狠地又踹了一脚,捡起镰刀,拔腿就跑。
第25章 南巡(十) 你不高兴
不知道跑了多久。
猎猎晚风将白色的裙角吹得鼓起, 在静谧的夜晚中呼啦作响。
宋舟跑累了,顾及不了形象,抱着镰刀瘫坐在地上。
汗水一点点变冷。她抱住手臂, 环顾四处的环境。
跑的时候慌不择路, 这下,她是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野草疯长,风一过, 窸窸窣窣的声音,还伴有不知名的虫鸣。无星无月, 只有黑漆漆的天空。
荒郊野岭是鬼怪故事滋长的最佳场所,深山老妖、上吊冤魂,还有杀人抛尸。
连风的声音都像游魂哭叫。
她蹬了蹬腿,躲在一块巨石后边,紧紧抓着镰刀,将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抵抗寒冷, 也抵抗惧意。
“南无阿弥陀佛, 嘛咪嘛咪哞……妖魔鬼怪快离开……”
宋舟抱着镰刀双手合十高举过头顶, 终于被午夜飞虫高亢的一声鸣叫击溃了脆弱不堪的防线。
她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来往那么多次任务, 也不是都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完美成功。以前有系统陪着, 故事的进行虽然也总是充满意外, 但这一次, 太压抑太痛苦,真的快要崩溃了。
——系统005正在为您服务。
——目的地设定:晋南王府。正在为您规划路线。
“005,”宋舟抬起手背抹了一把眼泪,望着身后层层叠叠的山野鬼影, 声音发颤,“我想回去了,这次任务告败,我会主动和高层说清楚,自愿赔偿所有维修款。”
脑海里的声音又化为沉寂,只有晚风穿过山石缝隙,发出鬼泣的嘶叫。
以往的系统有问必答有求必应,这是第一次,宋舟在做任务时经常联系不上系统。
宋舟双手紧握镰刀刀把,但她知道这一次,系统还在。
同样是第一次,系统在线的情况下,没有及时回应宿主需求。长久的沉默,冷冰冰的智能像是变成人一样,宋舟感觉到了一种名为犹豫的情绪在。
——本次任务为强制任务,任务完成是唯一出口。
宋舟抿着嘴,垂眼看自己脏兮兮的一双鞋,长睫遮去大半瞳仁,忽然扔了镰刀,“知道了,回去吧。”
系统指引着抄过无数小道,一如既往没有感情,宋舟却第一次觉得即便是这样寡淡的音波,也能安下她一半的心。
***
晋南王府的大门紧闭,檐角烧着两盏气死风灯,一如既往和宋舟在的时候一样安静。
她只是这府里不重要的一群人里的一个,可能被蔺浮庭多看了两眼,留下过名字。但死在王府里的都没人记得,她一个死在外面的,又能指望一个拿她当弃子的疯批能为她弄出什么动静。
西院堆着一片数不尽的坟,西跨院还有许多香消玉殒的生命,她委实不值几斤几两。
宋舟到这里的时候系统再次断线,她拾级而上,抓着铜螺狮嘴里衔的环叩了叩门。
蔺浮庭以为自己又疯了,抬头,看着石阶上纤细又渺小的背影。
他死死盯着,瞪大了眼,酸涩从眼底布满眼眶,直叫眼角眉梢都猩红得发狂,目光不敢错开,也不敢眨眼。
这一次居然能看见她的幻象,单就这一点,血肉模糊的心脏又能重新跳动,哪怕涌出来的鲜血淹没所有脏器血淋淋也没关系。
他痴痴望着,傻了一般笑起来。
Hela
宋舟敲不开门,转过身,看见台阶下面站了一个人。
灯光下照出他被血染红的白衣,修长的手指指尖还缓缓淌着血,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似的,一身可怖,瞳仁干净得发亮,眼尾漫着红,傻傻对着她笑。
宋舟被吓得往后退了两步,才意识到这人是蔺浮庭。
今日行刺的刺客都被打入天牢,晋南王奉旨审讯,蔺外接到消息匆匆忙忙赶到牢里,那一帮刺客已经只剩下了一口气,蔺浮庭浑身是血正好离开大牢。蔺外怕再出意外,一直不远不近跟在他身后,这时刚追上,也注意到了台阶上的人,一愣,“宋舟。”
宋舟吓得脑子迟钝,呆呆啊了一声,又点点头。有蔺外在,就不太害怕了,走下台阶,试探着走向蔺浮庭,“你们王爷这是……”
蔺浮庭的目光就跟着她,不说话也不动,只是对着她笑。
宋舟站定在蔺浮庭面前,确认他没有危险,扭头问蔺外,“傻了?”
蔺外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他也不知道蔺浮庭怎么就疯了。
宋舟皱眉不解,疑惑地伸出一根手指去戳蔺浮庭,还没碰到,蔺浮庭身子一侧,躲开。
他低头看了看双手,如梦方醒一般,在身上四处寻找,找到一块没被血污染的干净地方,用力蹭干净手上的血,然后抓住了宋舟来不及收回的手。
鸦羽般的长睫轻轻颤动,两丸瞳仁没有神采,木木呆呆的,动作轻柔又笨拙,将宋舟的手拢在掌心里。血衣映得他面上反倒无血色,却粲然绽开一个笑容,如稚子得了心心念念已久的糖果,明亮晃眼。
宋舟与蔺外对视,后者满腹疑问,耸肩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安静下来就是好事,挠挠头,道:“要不你带兄长进去,我看他现在只听你的话。”
别无他法,宋舟点点头,准备带他进去。转身,轻而易举抽回了手。她自己都吃惊,蔺浮庭抓她根本没用力。
蔺浮庭的脸色骤然苍白如纸,慌张地望着她,眼底终于迟钝地浮起情绪,焦急、犹豫、小心翼翼。
他想抓住她,但又不敢。怕她生气,怕她要走,也怕她其实还是假的,就算想抓也抓不住。
半晌,宋舟叹了口气,蔺浮庭骤然一僵,一动不敢动,等着这场难得的幻境破碎。
宋舟彻底没了脾气,卸下劲,伸手抓住他凉冰冰的手,拉了两下,“回去了。”
两只手纠缠到了一块儿。空茫茫的脑海里,蔺浮庭只抓住了这一个动作,喜悦便破土而出,唇角抿着,吃了蜜糖似的一点一点弯起,余外什么都不知道了。
回到房里要沐浴,又出现新的问题。
“王爷您是不打算洗澡了么?”
宋舟扯着他身上的血衣,苦恼地皱起眉。刚刚一抽回就松开的手现在被抓得铁紧,她一整天都在死里逃生,走了数不清步子的路,现在格外疲惫,只想舒舒服服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可蔺浮庭跟木头似的,完全没有要动的意思。
蔺浮庭隔着纤长的睫毛看她。
宋舟被他一眼看得心虚,退让一步,“您好歹换身干净衣服吧。”
蔺浮庭还迟钝着,但是依旧能察觉出宋舟情绪的变化,“你不高兴。”
宋舟又累又困,实在没心思研究他怎么变成这副状态,也没心思耐心哄他,“我高兴得起来吗?我现在哪里都不想去,什么都不想干,就想睡觉。”
蔺浮庭木讷的眼神忽的闪过一丝亮光,“不走了?”
宋舟揉揉直往下沉的眼皮,发问:“大晚上还走哪儿去?”
说完这句话,蔺浮庭紧绷的后背显然放松了下来,眼睛里有了点光采,听话地松了手。
***
阳光从门缝里照进去,在地板上显出细细长长一道光影,和门口洒下来的光隔着咫尺距离。院子里一棵樟树枝繁叶茂,树桠上鸟做了窝,从朝晨就叽叽喳喳不停。
围墙之外吵吵嚷嚷,脚步声凌乱嘈杂。
宋舟被光晃得眼疼,居然怀疑起自己昨夜是否忘了关门。
洗漱过后,她拢着外衣推门去瞧外面的动静,一个不防闷头撞上迎面而来的人。
往后倒退两步拉开距离,揉着撞疼的鼻子,她狐疑地看着蔺浮庭伸出的手。
大发善心要扶她?真是不得了。
蔺浮庭看着比昨天晚上鬼上身的样子正常不少,眼里有了光彩,眼皮半阖着看人,唇线自然抿着,莫名的,让人觉得他心情不错。
她不当心躲开了他主动伸出的援手,他居然也不生气。
宋舟暗啧两声一定是起床的方式不对,瞪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他,发现了一点不同。
蔺浮庭换了身黑色的衣裳,玄色的外袍板正,宽肩窄腰,身材挺括,一条金蛟盘亘襟前。青铜护腕束袖,刻着张牙舞爪的动物花纹,品种看不出,像是侧卧的猛兽,正中间应该就是猛兽看守的东西,刻了个字,蔺。
这一身,宋舟眯着眼睛想,是王爷的制式。可见蔺浮庭基本不干王爷该干的事,不然她也不至于第一次见这身衣服。
“你……疼不疼?”蔺浮庭抿唇,伸到半空的手无措地收回来,带着小心翼翼问她。
“不疼。”宋舟狐疑看他一眼,扒着门框往外探头,她的院子还在蔺浮庭的院子里,走出这道门还要过一道门才能看见外面的动静,“外面怎么了?”
蔺浮庭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自然平常,微弯下腰,目光一错不错盯着她,“我带你出去看,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