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外的声音停了。听完隔壁大娘每日清晨的例骂,少女神清气爽。绕了两圈打开一扇窗子,少女探着头进去,笑眯眯地半副身子倚着窗框,“呀,庭庭今日也起得好早,真好学。”
少年早对她每日清晨都要闹他一遍习以为常,目光从书里抬起,“早饭在桌上。”顿了顿,脸红起来,“说过不许叫庭庭。”
少女扭头装听不见,走了两步从门进来故意一句紧着一句庭庭叫个不停,“庭庭真勤奋,庭庭最好了,庭庭天下第一好。”
说着就去桌上拿包子。
“吃吃吃,一天天除了吃你还会个屁!”隔壁大娘又开始骂人。
少女一只手还拿着包子,眼尾绯红的眸子泛起水光,不可置信地望望外头,又瞧着桌后已经闷笑得肩膀直耸的少年。
“天杀的怎么养了你们这两个祖宗,成天就知道要吃的,光吃不会做的东西,要吃不会放学的时候自己到肉铺提两斤肉回来?难不成还要老娘绕路去买……钱在哪里自己拿啊,要我拿了双手摆在你们俩面前?”
少女拿着一个包子,嘴里还叼着一个,走到少年面前,趁他抬头时眼疾手快将包子塞进他嘴里,再拿着自己的那个,“庭庭你说大娘今日给她的儿子做肉丸还是做梅菜扣肉?”
少年拿下包子,无奈道:“我吃过了。”
“一起一起,”少女抓着少年削瘦的手腕,将包子送进他嘴里,“陪我吃嘛,两个人吃饭才有意思。”
少年抿着唇装严肃,黑润润的眼睛却泄出一点笑意。
“吃嘛吃嘛,吃完好温书,你可要参加科举,时间宝贵着呢。”少女叼着半个包子,熟门熟路搬了凳子放在少年身边,乖巧坐下,“我今日只能陪你温半天书哦。”
带着笑意的眼一滞,垂手将她身后压皱的裙摆理清,声音极淡,“下午要去做什么?”
“去云外寺给你求一道高中符,”少女四处张望,面前好看的手递来一方帕子,她接来擦手,“他们说可灵了。”
手指纤细柔软,捏着帕子一角仔细擦拭,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又粉嫩。少年盯得心里蓦地一软,压住心里涌上来的欢喜,语气还是嫌弃,“信这些做什么,你老老实实待在我身边不惹麻烦才最好。”
舒展开的手指极漂亮,少年盯得入神,发觉自己这般有些无礼,轻咳一声,急急忙忙竖起书本遮住红透的俊脸,“今日庄子上会来一个婆子,当心出去再被她们撞见。”
少女闻言托着下巴感叹,“这么穷的庄子居然还有人来啊。”
“听说是蔺家的远亲,沾点亲带点故,死了丈夫,带着孩子想到王府找活计。”少年说着今早两个婆子闲话时听到的消息。
少女努努嘴,似不怎么高兴,“你那个后娘不是好人,你以后别和她学,咱们得心地善良才好。”
少年便笑着问她,“你眼里,我哪个后娘是好人?”
“都不是好人啊,”少女义愤填膺,“庭庭这么好她们都不喜欢,都不是好人。”说完,冲着少年甜甜一笑,“所以我肯定一直都是好人。”
话转了几个弯,少年才听明白意思,赶紧别开脸,可唇边的笑意还是被捕捉到。
“诶诶诶,害羞了是不是,我看见了啊。”少女兴奋地扒着桌子探过身去追他的笑,少年只好赶紧回过头谨防着她不当心摔了。
“姑娘家知不知道矜持。”拨开她快蹭到砚台的衣袖,少年见到少女亮晶晶眸子里狡黠的笑,便知道自己又被算计了。
“我们仙女要凡间姑娘的矜持做什么,何况我对别人都是矜持得很的,你看我都不见其他人的。”
少女紧着又加上一句,“其他人都没有庭庭好。”
这一句裹着蜜糖甜得人昏头晕脑,哪怕朝夕相处了许久的日子,总也能被撩拨得自己都要恼了,“你乖乖的,让我安生看会儿书成吗,小仙女?”
少女眨眨眼,做了个封口的动作,拿了本书当真乖乖坐在一旁不说话了。
三月里天晴风暖,假山顶立着一凉亭两眷侣,山石嶙峋,流水依势蜿蜒而下,如将凌光绣入其中的缎带,在青苔藻藓中半隐半现。清风夹暖翻动书页,一点微茫跃到纸上——毕竟相思,不似相逢好。
书室正静,窗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两人对视一眼,少女立刻扔下书,矮身躲在书桌后,双手攀着少年的膝盖,低着头屏气凝神。
噔噔进来的步子极小,小孩的长发勉强能扎起一个不饱满的揪,见到屋里的人也不吃惊,反而一脸好奇仰头望着。
“哥哥。”
少女闻声抬头看着少年,眼神询问,小孩?
少年拍了拍她的头,束发的发带压得软趴趴,淡着声音看那孩子,“你是谁家孩子?”
“我叫蔺外……”
噗嗤一声,躲藏起来的人被这个名字逗笑,倚着少年的腿捂住嘴巴。
小孩胆子大,闻声没有害怕,反倒循着声音找过去,同桌子底下的姐姐大眼瞪小眼。
“其实我是天上来的仙女。”少女一本正经道。
小孩摸着肉乎乎的下巴,眉间皱起个肉团,认真问少年,“哥哥,你们是书生……和狐狸妖怪吗?”
“……”
少女慢慢爬起来,眯起眼睛语气幽幽,“既然被发现了,那我就不藏着掖着了,本狐狸好久没吃小孩啦。”
十岁的孩子有了自出生以来的第一个秘密。娘亲做活的庄子的主人养了只狐狸妖怪,但兄长与那狐狸都说要叫仙女姐姐。
***
“她让你叫你就叫了?”宋舟捂住半边脸,长发下通红的耳朵藏都藏不住。
蔺外拍拍衣上风尘站起来,“总之,你若是再以仙女姐姐之名欺骗兄长,我是断然不会放过你的。”
“晓得了晓得了。”宋舟拎着裙角抖了抖,极配合地点点头,便扭头出了这一片不成形的桃花林。
落英入口,男子衣袂夹着风来,看见她来的方向,脸上竟少见有几分紧张,“这片桃花,还没开好。”
他小心翼翼,等待她能发现准备好的惊喜。
宋舟理所当然觉得无所谓,“刚移植的桃花都是这样吧。”
“是吗。”蔺浮庭的声音低了下去,期待消失后,原本被期待盈满的心脏眨眼有一块空落落。
一枚花瓣从宋舟眼前擦过,柔软的边沿撩动黑睫,她觉得痒,抬手去揉,“王爷找蔺大人?他还在里面。”
“我不找他,”蔺浮庭安静等她揉完眼睛,红红半眯着像刚睡醒,“我找你,我们去云外寺。”
第32章 圣女(七) 胡思乱想通通走掉
“云外寺?”宋舟用力闭了闭眼, 再睁开舒服多了。
蔺浮庭不信鬼神之说,她被鬼吓得泪汪汪非不要一个人睡的时候,他就冷着脸说她窝囊胆小。
这样的人不信天命, 所以虽然宋舟不认识云外寺, 但一听就是个求神拜佛的地方,肯定不是他该去的地方。
“捐香油钱。”
“……”宋舟抓了抓耳朵,确信自己没有幻听, 黑化男二要捐香火钱哦。这已经不是蔺浮庭要改好那么简单的事情了,这是要从蔺大恶人一跃成为蔺大善人啊。
那她完成任务之时, 不是指日可待?
“那还等什么,我们走吧。”姑娘双眼一亮,贴着他的手臂双手挽住,兴冲冲地拽着他往外走。察觉到人不动,迈出去的腿又收回来,仰起头, 脸颊贴着他衣袖上的白泽花纹, 用眼神询问。
她发顶夹着一片花瓣, 同烟红色的珠花并在一块儿, 像花间落下一只粉色的蝶。蔺浮庭抬手将花瓣取下来,宋舟低着脑袋晃了晃, 以为头上还有东西, “刚刚没弄干净么。”
蔺浮庭含糊应了声, 攥紧花瓣的手藏进宽大的袖子“嗯, 现在干净了。”
“谢谢王爷。”宋舟伸手摸了摸,确实没再摸到花瓣树叶,拍拍手掌心。
蔺浮庭安静地垂下原本准备要伸给她挽着的手,心里又有了新的期待。
无妨的, 从前那些来不及的,现在还能做。
***
山麓高峻,云拥群峰,苍松如鹤不群。高山绝顶人来稀少,寺庙隐在香烟袅袅之中,阁嘘青蜃,楼啄彩虹。
马车停在山脚下,香客只能步行上山。
云外寺每年都有大批富商豪绅捐香火钱修路建院,青石板一直从山脚下排到山顶。好在今日并非初一十五的日子,山间路人不多。
林间光影如流星,丛中稚鹿梅花纹一晃而过,鹤羽雪白,通体没有杂毛。在云外寺生云外寺长的动物仿如通了灵性,一点不怕生,站在青石板上打量来往游人。
宋舟跟着蔺浮庭拾级并驾齐驱,走到一半路就没了力气,脚步滞缓逐渐落在后面。
自欺欺人不看往上还有多少层台阶,低着脑袋只看脚下,骗自己马上就到了。
蔺浮庭背手走在前面,鬓角齐整,眉眼轻松,从视野中略过的每一处景色都短暂停留,甚至从山下小贩那里买了一篮水果菜叶提了上来。
都说云外寺有求必灵,但身份再贵重的客人也要徒步上山才能得偿所愿。山中灵物来往,山脚下便多了卖果子菜叶以供客人上山时投喂动物的摊贩。
蔺浮庭明明看着病殃殃的,体力却好得不像一般人,走了这么久连呼吸都平稳如常一点不乱。
宋舟眯眯眼,奋力抬起腿又往上艰难迈过一级台阶。
蔺浮庭往回走到与她同级,篮子换了一只手拎,朝她伸手,“还走不走?”
宋舟舔了舔累得干裂的嘴唇,难得他大转性,就为了她等了这么久感天动地的结果,累死她也要继续。
“继续。”
宋舟啪的将手塞进他掌中。
为了以示尊敬,宋舟特意换了一身素雅一点的衣服出门,雾蓝色的外纱轻薄如羽,汗水浸湿襟边,贴着锁骨的弧度,雾蓝成了深蓝,将襦衫外的肌肤衬成一片雪。
宋舟惊奇发现他的手一如既往凉快,手指攀上突出精瘦的腕骨,倦懒地发出一声喟叹。
蔺浮庭的眸色随着林间光影变幻,手臂使力将她带到身前,“伸手。”
“在你手里牵着呢。”宋舟晃晃两人相牵的手示意。
蔺浮庭抬抬下巴,“是那只。”
宋舟不明所以,手指犹豫着一根接一根伸出来。伸到小拇指时,蔺浮庭往她手里放了一样东西,下意识接住,是原本提在蔺浮庭手里的篮子。
好脾气也不是什么都忍得,身为男子不绅士她没关系,但还让半条命快折在路上的姑娘家拿东西,自己两手空空,这就不是很做人了。
宋舟手背蹭掉耳边的汗,气鼓鼓,“王爷。”
男子眉眼不抬转过身去,宋舟当他不理她要走,一股气便在肺管子里就要直冲云霄了。
蔺浮庭忽然掀了袍子背对着她单膝蹲下,“过来,背你上去。”
脊背括挺笔直,白衣没有一点褶皱,那副石上鼾憩的白泽绣样终于可见全貌。
宋舟顾及他清俊瘦弱的身体,还有大夫那句“王爷身子本就虚弱”,万一背不住,从这么长的阶梯摔下去,一定要吃不少苦头。
宋舟摆摆手,“不用了,我能行。”
蔺浮庭偏过头露出半张侧脸,眉头皱着,认真提议,“那我命人抬轿送你上去。”
刚夸完他转性,他后脚就要破坏佛门规矩。
宋舟抬手将碍事的袖子抖到臂弯处,趴上去揽住他的脖子,一手抓着手腕,一手抓着篮子,还不放心用额头蹭蹭他耳朵引起他注意,“你要是累了千万不要逞能啊,放我下来自己走也是可以的。”
蔺浮庭偏了偏脸避开毛茸茸让他发痒的脑袋,托着她往上一送,“老实搂紧了。”
“哦,好的。”宋舟赶紧双腿夹着他的腰,将自己往上提了提,手臂搂着蔺浮庭的脖子,双手扶肩。
双腿一蹭蹭得蔺浮庭脏腑火起,顿了片刻,咬咬牙往山上走。
一滴汗从鬓发顺着清俊的脸庞将将滑进衣领里,滑至脖间时,宋舟手指摁住,正好阻了它,“王爷你出汗了。”
蔺浮庭闷头往前走,不太愿搭理她,带着烦躁嗯了声算是应了。
“又生气了又生气了。”宋舟搂着蔺浮庭的脖子头疼地叹了口气,扯着袖子挥来挥去帮他扇风,“消消气,生气更容易热了。佛门清静地有八戒,其中之一就是戒生气。”
蔺浮庭闻言嗤笑,“哪一戒戒了生气?”
宋舟穿过篮子提手勾在手腕上,举着手在蔺浮庭面前一样一样列举,“一戒杀生……”
说完她就沉默了,头一条蔺浮庭就破了个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蔺浮庭仿佛没注意到她的异常,轻笑道:“继续。”
“呃……二戒偷盗,三戒淫邪,四戒妄语,五戒饮酒,六戒着香华,七戒坐卧高广大床,八戒非时食。”
一共八戒,蔺浮庭犯了泰半。
“戒生气呢?”蔺浮庭托着她往上一颠,问。
“那不重要,莫生气莫生气,气出病来无人替是不是。”宋舟趴在他肩上,冲着他的耳朵循循善诱。
宋舟念完打油诗,职业病就控制不住一发不可收拾,指着悠悠钟鸣,苦口婆心道:“王爷你看啊,古语有云人之初性本善,人生来本性是善良的,如同一张白纸,洁白,干净。与人为善,自己也会有所得,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对不对?再说人生在世何容易……”
“眼浊心昏信生死。”蔺浮庭接道。
宋舟流利的一整套劝善词被抢白,难得卡住,精神一振,兴奋地拍拍他的肩,“王爷,连这都知道,你是有佛根的呀!你看你是不是天生就适合做个好人!”
“……”不是有佛根,只是这些劝人向善的陈词滥调,早在从前她就常挂在嘴边,他已经信过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