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的是蔺浮庭。
她已经冷静下来。
并不是故意要怀疑蔺浮庭,她只是怕真的和他有关。他不能杀人,哪怕真的动了这个心思,她想尽一切办法都要阻止他。
蔺浮庭一怔,望着她的侧脸。姑娘的目光还望着窗外,睫羽颜色浓稠得沉重,将眼里的光亮遮掩,此后暗淡无光。
在……怀疑他吗?
手指倏然收紧,他的心脏猛地往下一沉。他在等,等她回头看他一眼,哪怕不说我相信你肯定不会做这种事情,只要看他一眼,对他笑一笑,只要这样。只要这样,接下来,说服自己宋舟不会怀疑他,说服自己宋舟心里其实是欢喜他的,说服自己她回来他身边仅仅只是想要永远陪着他,他都可以自己做到。
不用她太辛苦,自欺欺人他也能做得很好。
于他而言她是生机。
怒涛黑水要将他席卷至深海底,而他已经准备好束手就擒,她偏偏驶着救生的船从曙光里穿梭而来。
电闪雷鸣、惊涛骇浪,她伏在甲板上朝他伸出手,等他为死亡转危为安而欣喜若狂,又轻而易举将他推回海里。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对他的重要性,她只是又随手扔了一块木板给他。
海水冰冷刺骨,海风锐利如刃,他在绝望的深海里死死抓住那块木板,求生无望,求死无门。
她不过漫不经心将他判下死刑,又心血来潮许他喘息半刻。
眼眸的墨色浓郁成一场难以招架的暴风雨,蔺浮庭缓缓抬手,想触碰她的眉眼。带回去,关起来,哪怕有死无生,他也要与她一起溺死。
手指触及到她的鼻梁。
宋舟忽然转过头,愣了一瞬,很快顺从地闭上眼,本能一样,几乎没有半分犹豫。
蔺浮庭的手便顿在那里,让他在暴风雨里挣扎出一丝清明。
好乖,没有抵触,也不讨厌他的触碰。
等了很久也没等到蔺浮庭的手指继续往下游移,宋舟疑惑睁眼,“怎么了?”猫儿似的抵着他的指尖蹭了蹭。
她表现得这么温顺,怎么感觉他还不高兴似的。
风消雨停,阳光短暂地垂怜了这片海域。
蔺浮庭笑了笑,“没事。”
“没事你就起来啊,蹲那么久腿不麻么?”宋舟觉得他呆呆的有点好笑,一副我看穿你了的表情,“你刚刚,不会也被吓到了吧?”
蔺浮庭撑着坐垫起来,身子一晃,手臂架在宋舟腰后的车板,垂头靠在她颈边,勾着嘴角喃喃,“是啊,我怕。”
畏惧死亡是好事,畏惧死亡的同时,自然而然会敬重死亡。
宋舟高兴于这个认知,完全不知道,就在她短暂地走了会儿神的时间里,险些就要被囚于高阁。她还沉浸于刚刚的震撼,埋怨公司不作为,使得她完全不知道京城这一段的剧情,只能被牵着鼻子走不说,还不幸看到恐怖的东西。
今晚她和蔺浮庭注定有一个要睡不着了。
不过剧情未知,唯一好玩的地方在于,宋舟也成为了这段剧本的参与者之一。同样是毫无头绪,她可以跟京城中所有的人一起,抽丝剥茧寻找这场游戏的答案。
只是,死在尚书府大厅的人,究竟是谁?
***
“京城各位官员家中突然出现许多例这样的案子,第一案是去年年关,最开始是禁卫军的一个副统领家里出事。听说那个副统领宠妾灭妻,伙同小妾陷害妻子与外人有染不守妇道。那位夫人临浸猪笼前说苍天有眼,副统领和小妾都会不得好死。年关中的一日,院子里落下一只死乌鸦,紧接着府里管家就发现副统领和小妾死在床上,双眼被挖,而床顶的承尘画了一只血红的眼睛。”
蔺外奉命打听血眼睛的事。其实也不用费心打听,这传闻在百姓当中传得少,可在官员之间早已沸沸扬扬。
蔺浮庭抬手止住他,望着宋舟,“你……不要听了。”
宋舟摆摆手,示意自己扛得住,“蔺外,你继续说。”
蔺外看了眼两人的相处模式,心情极差,白净的脸臭着,又不能不说,只能不耐烦加快语速,“大家都说是那位夫人的诅咒,后来又发生了两次这样的事,一次是大理寺丞的孙子宠妾灭妻,也是孙子和小老婆一起死了,死在小妾的娘家,院子外面也死了一只乌鸦。还有就是这次,兵部尚书的孙子其实是他儿子的小妾生的,因为是头一个,所以才会摆酒,不过……”他顿了顿,摸了一把下巴,“这次虽然也死了两个,死的却不是他儿子和那个小妾,死的两人,是这父子俩的小妾。”
不放心地看了看宋舟,才神色严肃与蔺浮庭道:“我们的人,也死了。”
“兵部尚书的儿子没事?”敏锐捕捉到不同的宋舟觉得意外。之前是所谓的负心汉和小妾一起死,这次死的倒是两个女子。两相比较下都不知道该不该把它们划成同一个案子。
“据说吓得不轻,但人确实还活着。”
宋舟喝了一口水压压惊,“京城的人口风这么严,这种诡异的案子,百姓一点都不知道?”
蔺外正欲说话,管家进来,说是太史令来访。
宋舟下意识去看蔺浮庭。她记得尚书府的丫鬟喊死人了的时候,太史令反常的举止,还有那句发着抖的,“是诅咒”。
蔺浮庭神色淡淡,唇角噙着捉摸不透的笑,“快请太史令进来。”
宋舟识趣避让,书房只留下蔺浮庭与太史令。
早已花甲的老头头发斑白,比上次在尚书府里见到的样子还要沧桑,眼睛已经浑浊得几乎分不清瞳孔与眼白的界限,甫一进来,就扑通跪在蔺浮庭面前,“请王爷救救下官!”
晋南王微讶,忙去扶他,“大人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
太史令颤巍巍起来,看着这位清疏俊朗的少年王爷,流下几滴浊泪。
“还请王爷救救下官,救救整个钦天监吧!”
从他的一句话里,晋南王意识到了严重性,俊眉皱起,扶着太史令坐下,“究竟是怎么回事?”
故事还要从上一拨钦天监的班子说起。先帝年间的钦天监还只是一个简单的看天算命的机构,推演出的吉祥凶相只能说信则有不信则无。钦天监作为朝廷机构,进来的人都要反复筛查身份,确保祖上也要身家清白。
“原本钦天监是风平浪静的,可直到来了一位新少监。那新少监家中只是普通商户人家,他却不喜读书也不愿经商,唯独钻研巫蛊邪术入迷。”
夺嫡之争朝朝代代都有,但凡当时的皇帝有那么两三个儿子成了年,夺嫡的序幕就会悄无声息拉开。毫无预兆,但约定俗成。
夺嫡不只是前朝的战争,也是后宫的大戏。那位新来的少监正是前朝如意夫人的少女相识。而如意夫人,正是当今皇帝的生身母亲。
第40章 诅咒(二) 牡丹吻了他
后宫向来是个只由新人笑, 不闻旧人哭的地方。宫中选秀频繁,如意夫人经年失宠,独守空宫, 万般无奈也只能把心思放在唯一的儿子上。
再昏庸无能的皇帝, 当年也是夺嫡之争中的王者。如今的皇帝彼时才德兼备,同样是王储候选人之一。如意夫人自知无法在先帝身边吹枕边风帮助儿子,恰逢遇见了少女时的情人, 便送他进了钦天监。
新少监不同于其他同僚,他学的东西带着邪气, 与人心中的贪欲妄念一拍即合,很快就得到了先帝的重视。
后来便是巫蛊诅咒之祸,新少监为旧情人的冷宫待遇不忿,施下巫术让先帝与新宠的美人一起死于血眼诅咒。
当今登基后,少监一夜猝死,如意夫人不久后亦病逝, 宫闱秘史陈年旧事, 在新帝的铁血手腕下永埋帝陵, 成了新帝的忌讳, 从此不许再提。
如今诅咒重现,当年少监所用的血眼诅咒的法子, 突然出现在钦天监后院的影壁上。
“这样的事, 求歇鱼又能有什么办法?”宋舟撑坐在床边晃着脚。
“钦天监无能, 只能病急乱投医。”蔺浮庭勾着唇, 眼中划过冷然不屑,修长的手指解开外袍衣扣,解了一颗,微顿, 耳廓薄红,“舟舟,我在换衣服。”
宋舟眨眨眼。
不是你蔺浮庭大半夜爬到我床上扯开我的衣领又啃又咬的时候了?现在知道害羞了?
皱皱鼻子,略有嫌弃,宋舟躺倒在床上,抱住被子滚到里面去,面对墙背对着他,“你换吧,我不看。”
莫约半刻,背后才贴上来男子滚烫的身躯,掰过她的肩膀,让她与他面对面,额头相抵。
宋舟意兴阑珊地睁眼,不期然看见蔺浮庭绯红的俊脸,黑睫微阖着,吃糖的小孩子一样露出心满意足的笑。
这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吧。他撩她就行,她看他换个衣服就要死要活死守贞洁,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宋舟不忿,伸手掐他脸,蔺浮庭稍稍抬眼看她,眼角眉梢具是愉悦的无奈,被她扯得脸皮疼也不吭声。
等撒够气了,顺手再揉一把当安慰,趴在床上胳膊撑起来说正事,“太史令要找歇鱼帮忙,那歇鱼会不会有麻烦?”
“舟舟,”蔺浮庭眸色微暗,不必抬眼就能看见她宽大衣领下藏的白雪肌肤,手指绕到她颈后,将她的后领扯上去,“你怎么不担心我?”
“你长命百岁有什么好担心的。”宋舟一派笃定地拍拍他的胸膛,先不说公司一堆大佬都删不掉男二这个bug,单说古话说得好,祸害遗千年。
蔺浮庭低低笑了声,漆黑的眸子黯淡,扯住她后衣领的手游移在女子后颈稍稍突起的一块骨头,按下,将女子鲜活的脖颈送到唇边落下一吻,“那好,我长命百岁,你也陪着我。”
“陪你陪你。”宋舟敷衍两句,任他为所欲为,手指勾着他的一撮头发,又忍不住问:“诶,当初那位新少监闹出这么大的丑闻,如今的皇帝按理不该厌恶方士异人才对吗?那样歇鱼会很危险啊。”
蔺浮庭黑眸眯起,在她脖颈上轻轻咬了一口。
宋舟冷嘶一声,被推倒在柔软的被子上,换成他居高临下看着她,眼神委屈又危险,“舟舟,我才是你夫君。”
宋舟摸着被咬的地方,几乎要被气笑,“你在想什么?我就算想嫁给歇鱼,那也要能成才行啊。”
话音未落,就看见蔺浮庭眼中阴暗越发浓稠。
宋舟心里一哆嗦,没料到他连姑娘家的醋也能吃得这么厉害,当机立断揽上他的脖子,明眸笑得如弯月,话说得甜,“庭庭吃醋啦?”
庭庭两个字像是一道将他从疯批拉回正常世界的开关,开关打开,蔺浮庭别开眼,声音别扭,“不许叫庭庭。”顿了顿,不情不愿撒谎,“没吃醋。”
宋舟心里冷笑,小样,还没吃醋,全小说的醋都快被你一个人糟践了。
“歇鱼是我的好姐妹,还是庭庭上辈子的亲妹妹,更何况歇鱼现在是在帮你做事,她有麻烦了,万一连累到庭庭了怎么办啊,那我不得要心疼死庭庭了。”宋舟感情充沛,表演得情到浓时,一番台词做作得自己都快丢失职业操守了。
蔺浮庭大约也被震惊到了,但哪怕是假的,依旧不妨碍他甘之如饴,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假模假样。”笑意从狭长的眼尾流出。
他翻身躺在她身侧,骨节分明的手指环住她放在胸前的手腕,粗糙指腹贴着她腕上更粗糙的疤痕,“一笔财富曾害得别人家破人亡,可若是知道了这笔财富藏匿的地点,你猜会不会有人心动?”
“肯定会。”宋舟笃定回答,换成她也会,有这样一笔财富,她就能偿还维修费,早日离开这个糟糕的游戏。
“不怕那笔财富会将人害死?”蔺浮庭捏她温暖的指腹。
“一笔钱而已,又不是谁拿了都会家破人亡。”
“楚歇鱼手上有长生之法,对皇帝是巨大的诱惑,他当然也怀有侥幸,毕竟不是每个方士都是那个少监。”
疤痕如附骨之蛆,狰狞横亘在细白的肌肤,模样刺眼,蔺浮庭小心触碰,“舟舟,明日请大夫给你配一盒祛疤膏好不好?”
将手腕内侧转向自己面前看了看,宋舟对这块疤倒是浑不在意,“没事的,留着吧。”反正也是假的,等她回去疤就会消失,她就懒得折腾了。
蔺浮庭的目光从疤转到她脸上,想起一件事,心脏骤然跌下,“当初为何要自杀?”
“……”
这个我也不好和你解释,这种事你最好还是问原身,毕竟我也不知道原身为什么要自杀。
“反,反抗强权?”宋舟不确定。
因为原身家里卖女求荣,但原身有气节,抵死不从?
蔺浮庭的睫毛轻轻动了一下,手指挽起她寝衣的腰带,缓缓问:“舟舟从前,可还喜欢过其他人?”
他记起那个欲以她换仕途的人,既然还妄图再哄她入宫,甚至想着做吕不韦与赵姬。
他万般克制,嫉妒心疯长,又愤怒于那人不识好歹还要以宋舟换权,忽然觉得死亡作为惩罚,未免太过宽容。
当初送她上船,他连自己都不曾宽恕,怎么能放过其他人。
“没有,就喜欢庭庭。”宋舟说得温吞,“只喜欢庭庭,最喜欢庭庭。”
甜言蜜语在他心里炸起烟花,哪怕知道烟花只是虚假的转瞬即逝,也足够他怦然心动。
食指勾开皱起的腰带,蔺浮庭背对光影,黑眸痴迷如蛊,眼尾一点熠熠生辉,声音已然哑了,小心翼翼地,“想要你。”
“什么?”宋舟下意识问。
薄唇吻她侧颈,留下低沉隐忍的喘息,“想要你,舟舟,我想要你。”
只要完完全全属于他了,就只能留在他身边。
这下轮到宋舟心里炸了。
亲亲搂搂抱抱就算了,公司制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能过去,再深入发展就真的要封号了!
他们是个绿色健康的游戏平台!
一把推开身上的人,跪坐起来迅速捞到腰带系好,心里默念富强民主文明和谐,瞪着一脸茫然的人,“不行!”
眉间微微皱了一瞬,长臂再次揽住她盈盈一把腰肢,头枕着她的腿,埋首于她怀中,委屈道:“你说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