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舟的心脏猛跳了一下,一瞬间以为他知道自己的计划,转念想想又觉得不可能。手探出去,摸摸索索着,大约是碰到了蔺浮庭的眉骨,手掌心被什么柔软的东西上下一刷。
即使视野全无, 宋舟的眼睛也随之眨了一下, 声音染上哭腔, “蔺浮庭, 我看不见了……”
潭边有一块巨石,风化多年形成了天然挡风壁, 自下向上石块逐渐往外延伸, 仿佛擎着一把巨伞。
苏辞才在雪里吃了满口风, 站在石下拍打身上霜雪, 不时抬眼看潭边与宋舟玩闹的楚歇鱼。
自一开始误卷入他与蔺浮庭所布之局,楚歇鱼的神经便一直绷紧着鲜少放松。京城于楚歇鱼而言人生地不熟,周身布满的眼线甚至不知道来自于几人。正值风华的姑娘,无端肩起不该由她承担的任务, 由始至终竟不曾叫过一声哭。
原本只是出于亏欠,苏辞总考虑如何弥补楚歇鱼。在他府上两人朝夕相处的日子,却让他见到一个不同的楚歇鱼,善良、聪明、温柔、倔强。入宫应付过天子咄咄逼人的盘问,惊出一身冷汗也只会笑着同他说没关系。
他偶尔会想他应该照顾这个柔弱的姑娘,有时也会发现楚歇鱼兴许并不需要他的帮忙。她远比他以为的还要更好,好得让他也忍不住艳羡,目光不自主地紧紧追随她。
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发现了楚歇鱼的异常,脸色蓦地僵住,听见宋舟也看不见,又以为两个姑娘在闹着玩。
楚歇鱼一贯正经大方,唯有与晋南王府的小姑娘在一起才能有几分这个年纪该有的活泼。
这样的活泼难得一见,苏辞唇角含笑靠在石壁上,一眼也不敢错。
等到辨别出楚歇鱼慌乱的神色不似作假,连蔺浮庭也严肃地抓着宋舟,终于察觉出异常。
“阿鱼,你怎么了?”苏辞飞奔过去,抓住楚歇鱼纤弱的肩膀。
清亮含水的眸子涣散,任凭如何转动眼珠或是眨眼都无法聚焦。苏辞看向蔺浮庭,后者病白的脸阴沉得滴水,手抄过宋舟的肩颈与腿弯腾空抱起,“先下山。”
***
风雪随着掀开的帐帘灌进一段,尾随着的被阻断在外。炭火火苗剧烈抖动一瞬,又恢复如常。
宋舟被安置在床上,蔺浮庭单膝跪在她身前,指腹轻轻压了压她的眼角,“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就是看不到东西。”宋舟无意义地眨眨眼,“视线都是黑的。”
“我传了大夫,让大夫看看再说。”蔺浮庭抬手解开宋舟身上已然淋得半湿的斗篷,拢着细白的双手捂在自己怀里。
银丝炭在炭盆中噼啪作响,呼啸风声经厚重棉布层层滤过,在耳中只余温柔低语。帐内安静得仿佛没有人声,除了掌心传来不属于自己的温度,宋舟都快以为身边没有人在。
寂静得让人忐忑。
宋舟小心翼翼叫:“庭庭。”
“我在。”
“你怎么……”宋舟顿了顿,莫名有些紧张,“你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蔺浮庭的语气微微泛冷,如果不是拢住她的那双手无意识地反复从指根摸到指尖,宋舟几乎以为是自己惹恼了蔺浮庭。
宋舟刚要张口,蔺外在帐外道:“兄长,大夫请来了。”
“姑娘只是眼睛沾上了天盲潭的潭水才致使暂时失明。天盲潭在接壁山山腰,除了一些住在山下的农夫与进山采药砍柴的村民,知道的人极少。”
接壁山下土地贫瘠,百姓大多迁到连曲城附近居住,知道天盲潭的人少之又少。百姓都到别处狩猎打樵,年轻一代更是不曾听说过天盲潭。
“天盲潭的潭水一旦与眼睛触碰或是进入体内,便会让人暂时失明一段时日。从前倒是有猎户借此引一些凶禽猛兽到潭边猎获,不过如今接壁山上几乎没有禽兽出没,也就没什么人使用这个法子了。姑娘也不必担心,天盲潭潭水除了会使人暂时失明,余外也没什么影响,过一段时日便能恢复。”
“多谢大夫。”
宋舟终于落下心里的一块大石。
有了前车之鉴,对于系统的承诺,宋舟都只敢信三分。此前系统再三保证天盲潭水一定安全她也不敢全信,只是迫于系统恐吓,才不得不硬着头皮照做。
幸好没有害到楚歇鱼。
宋舟自在地晃晃腿,依着声源转到蔺浮庭的方向,眸子弯起,“庭庭你看,我没事了,过一段时间就又能看……”
吻来得猝不及防。
宋舟几乎是被逼迫着倒进柔软床榻中,在被褥中印下深坑。那双前不久才拢着她为她取暖的手一只托着她的后颈,一只扶在她腰间,将她扣住不能动弹分毫。
蔺浮庭发了狠,眼尾显出刺眼的猩红,死死看着宋舟空洞涣散的眼睛,在她唇上落下一个又一个齿印,比往常小心翼翼讨好的索吻多了几分宣泄的意味。
连宋舟的呜咽也找不到出口,被蔺浮庭悉数堵在唇齿之间。
干燥的指尖勾开夹袄的盘扣,肩颈随之曝露在寒凉之中。吻细密往下,终于停在圆润的肩头,留下一个重重的咬痕。
身体随着忽如其来的疼痛向上弓起。哪怕看不见,宋舟都知道该出血了。
温热的液体随之落在泛红的咬痕上。
“庭庭,你怎么了?”宋舟摸索着碰到蔺浮庭的脸,手背被潮湿的睫羽刷过。
这样的吻已经少见,只有蔺浮庭做了噩梦惊醒,迫切要讨宋舟一个吻与不走的保证时才会出现。急切得近乎执拗,无论有没有效用,也要一而再再而三要求她做下承诺。
“大夫说我没事了,你刚刚也听见的。”
手背抹去眼泪,柔荑揽上男子脖颈,宋舟仰起脑袋。起先寻不到地方,安慰的吻落在蔺浮庭棱角分明的下颌。
宋舟笑嘻嘻的,“庭庭,亲亲。”
蔺浮庭垂眸,沾着水汽的鸦睫颜色濡深,看身下的姑娘乖乖送上来,唇线弯得可爱又讨喜,撒娇似的要他一个吻。
总是如此,好像无论小事大事撒撒娇就能过了,哪怕关系到她的安危,哪怕她要离开。蔺浮庭如同被反复训练过,对她的撒娇也只有下意识的妥协。
温顺地低下头,由她在他唇上响亮地吧唧一口,手指从颈后滑到耳朵上,轻轻拽着他的耳朵说冷。
蔺浮庭沉默着替她拉上衣襟。他自然也有他的计较,宋舟的撒娇同她眼中的严重程度挂钩。她太会借着他的纵容肆无忌惮,寻常小错甚至蒙混过关,稍严重些的便巴巴道歉,再严重就冲他要抱,更严重的,就脱口而出“我喜欢庭庭”。
宋舟比谁都会计较,在他面前一点亏都不肯吃。是要做了多严重的事情才会主动献吻。
“舟舟,你可曾喜欢过我?”蔺浮庭替宋舟系上最后一粒扣子,问。
毫不意外听见她脱口而出,“喜欢,我最喜欢庭庭了。”
蔺浮庭直起身,退到床下,声音渐低,“你想家吗?”
“……”
宋舟蓦地心慌。
游戏与真实的区别便在于,即便游戏的选项包括了所有可能性,玩家面对的NPC也只是一串没有思维意识的数据,掌控走向的永远是玩家。但真实不同,宋舟猜不到蔺浮庭在想什么,也不确信他能想到多少,哪怕她在无数游戏里做过无数次攻略任务,积攒的经验对于一个活生生的人也是无效。
“庭庭……”宋舟下意识叫他。
“饿不饿?”蔺浮庭迫切打断宋舟的话,摸了摸她的脸,手腕上的红绳硌得宋舟皮肤发红,“叫人送吃的进来?”
宋舟张了张嘴,半晌,讷讷点头,“好。”
“歇鱼怎么样了?”宋舟问。
温烫的汤匙送到她嘴边,宋舟一口咬住。
蔺浮庭似乎找到了新乐趣,给宋舟喂饭。好几次宋舟提出要自己吃饭,蔺浮庭只会低低说“我喜欢”。
她撒娇的本事全让他学了去。
“你泼她的动作轻。”蔺浮庭轻抽了抽汤匙,发觉被宋舟咬紧了索性举着,“她不会比你更严重。”
“谁知道那潭水这么诡异,泼一下就瞎了。”宋舟一脸无辜。
蔺浮庭看着她,漆黑的眸像两丸黑曜石华贵深邃,脸色却阴沉得可怖,“你不知道?”
“连你都不知道有天盲潭,我怎么可能会知道呢。”宋舟看不见他的脸色有多难看,摇头。
“若是我知道呢?”蔺浮庭忽然问,“若是我知道天盲潭,也知道天盲潭的潭水会致人失明呢?”
第72章 天盲潭(四) 诸般报应有我,万事与她……
上齿磕在汤匙白瓷的边沿, 宋舟愣了愣,蔺浮庭已经将汤匙抽走。
头一次,宋舟生出后悔, 悔自己为了自证“清白”, 往自己眼里泼天盲潭的潭水。她以为没人会知道,毕竟除了自己,谁也不知道她这样做的动机。犬牙刮在唇上, 抓着柔软被褥的手松了又蜷,宋舟心慌意乱, 看不到蔺浮庭现在的神情,陡然失去应对的方法。
手掌按住她因恐慌而不安分乱动的指尖,蔺浮庭默然盯着她频频乱颤的睫羽,心中说不清道不明升起一阵诡异的欣喜。
从来都是宋舟让他慌乱,叫他手足无措,她总淡定得好似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与她无关, 她随时都能抽离, 从前发生过的一切, 无论与她有关、无关, 她都只是在台下看一场毫无关系的戏。
蔺浮庭敛下眼睫,眸色暗淡不清, 温柔执起女子僵硬的手, 一根一根仔细抻开, 与自己的手亲密地十指相扣。指头在白皙的指窝按下, 触到她薄薄皮肉下细瘦的指骨。
“舟舟,你可曾欢喜过我?”他问,仗着宋舟看不见,光明正大盯着她苍白的脸, 眼底层层裹裹遮掩的贪婪和偏执撕开伪装,暴露得大方坦荡。
当彼此都捏住对方的把柄,绝对倾斜的天平便逐渐趋于平等。这个问题不再是蔺浮庭想要在她这里寻求一点安慰,宋舟甚至不知道回答以后会面对怎样的蔺浮庭,一时哑口无言。
帐外的风雪忽然增大了声势,兵甲金属摩擦的声音杂乱,微渺的声音指挥着将帐篷加固,竖起挡风墙。银丝炭被烧得黢黑,表皮逐渐鼓起,在轻微的爆炸声里裂开焦干的外皮,几粒火星撞上炭盆的壁。
宋舟舔了舔生疼的嘴唇,不敢动弹。
“可我喜欢你。”指节搭在编制精巧的红绳上,蔺浮庭唇角带着讥诮的笑,反复拉扯红绳上调节大小的活扣。拉到最大,从腕上套到宋舟小了一圈的腕上,认真调节摆弄。把玩了一会儿,又重新退回到自己腕上。
“知道你骗我,也喜欢。”蔺浮庭侧身将宋舟抱在怀里,下颌搁在她颈窝处,指腹一遍遍不厌其烦摩挲她颈侧淡青色的血管,“你不想说,我不问你。所有的事情,眼下我们都不管,等接璧山的事情处理完毕再说。”顿了顿,指节向下滑到脊骨处微微一按,“你要怎样都行,除了离开我。你若是敢走,我就废了你行动的能力,往后我抱着你过一辈子。”
威胁得这样认真,宋舟却生不出一点害怕的情绪,索性破罐子破摔,抿湿唇瓣,抠着他衣襟上晋南王府的徽章,半点不畏惧道:“蔺浮庭,我害怕。”
蔺浮庭往后稍退出一拳远的空间,覆上抠徽章的手,喃喃:“我也怕。”
宋舟有一瞬间的怔然,一时听不懂他在怕什么,本着少说少错的道理,没问出口。
***
圣女失明一事不消一个下午立刻传得沸沸扬扬。楚歇鱼失明的原因知道的人甚少,加上这次带来连曲城的士兵大半是苏辞与蔺浮庭苦心多年一点点慢慢培植安插进来的自己人,传出去的消息都是圣女为佑国泰民安作法,乃至灵力耗尽,暂失一感。给天子的理由更加离谱,说圣女推演长生不老药的位置乃泄露天机之举,才叫天降神罚。
都是这个时代消息闭塞,未知的东西大多没有能力解释,赋予了浓厚的神秘色彩,造成了世人的深信不疑。
看不见东西的除了楚歇鱼还有宋舟,行动不便的自然也有她,圣女被六皇子勒令在帐中一步不许出,好好留到重见光明,蔺浮庭自然也不遑多让。
比起男女主之间还隔着一张捅破一半的窗户纸和君臣身份之隔,晋南王身边带着的表小姐实则是未来的晋南王妃这一点倒是众人皆知。蔺浮庭光明正大进宋舟的帐篷,明目张胆地喂饭,用柔软的布块包裹住帐内一切有棱角的地方,亲力亲为。
起先宋舟还担心蔺浮庭会不会忽然性情大变,因爱生恨的戏码都脑补了几遍,蔺浮庭却什么也没做。照例揽着她就能安安静静入睡,一手照顾她的生活起居,除了亲吻的次数多了起来,再没任何异常。
比起宋舟偶尔听系统汇报起关于隔壁的男女主因磕磕绊绊而一路高歌猛进的感情进展,甚至正常得过分诡异。像暴风雨前夕越是阴云密布寂静无声,电闪雷鸣时才越是大张旗鼓。
连系统都活跃得异常,大概男女主的感情终于要水到渠成,按捺不住恨不得将速度加倍还要拉进度条,赶紧让故事走到尾声,尽快处理干净这一地鸡毛。宋舟每日面对着一片黑暗,耳边是系统一遍一遍催促她赶紧接着任务往下走。宋舟老神在在,借口看不见,什么也不做。
失明不到十日,京中传旨,命六皇子与楚歇鱼返京。
旨令加急,没留下思考的机会。楚歇鱼被扶上返京的马车,苏辞一路紧盯着她,待她安全坐下,皱成深川的眉才稍稍松弛,看向蔺浮庭,“父皇对长生不老药如此上心,不该在这样的节骨眼上传我与阿鱼回京。恐是京中出了异动,怕会于我们不利。接璧山这边便交给你了,烦你多多留意。”
宋舟揉了揉被系统反复催促的耳朵。即便是出来送男女主一程,手也被蔺浮庭紧紧攥在手中,好像松开一刻就能丢了。宋舟无奈,“我倒也想跟着男女主回京,可蔺浮庭留在这里,还能让我离开他眼皮子底下吗?如果你能劝他放我走,那我肯定二话不说跟上男女主。”
——……
耳朵清净不少,宋舟小小松了口气,看不见,也不好与楚歇鱼道别,只能听到车轮压过路上积雪,辚辚行远。
蔺浮庭突兀问:“他们会有事吗?”
“应该出不了什么大事,毕竟是……”男女主三个字卡在喉咙里,即使看不见,宋舟仍然下意识将头转向蔺浮庭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