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浮庭在试她。
兴许是早已猜测出了什么。依小说作者给蔺浮庭的设定,晋南王颖悟绝伦,宋舟回忆起自己从前的行为,都惊觉漏洞百出恨恨骂自己是傻子。
姑娘反应过来后死死闭上嘴的样子取悦到了蔺浮庭。好心情地弯了弯唇,蔺浮庭不追问她没说完的那半截话,抬指拂开宋舟额发上沾到的雪子,自颈后替她戴上兜帽。
玫红的兜帽边镶着温暖柔软的兔毛,掩着姑娘的脸又小了一圈。琼鼻泛着一点通红,蔺浮庭骤然俯身,在她小巧的鼻尖上轻轻一啄。
一触即分,宋舟都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呆呆傻傻的,如同一只毛球样的兔子,仰着脑袋,半晌,也不过皱了皱鼻子。
下意识的反应让蔺浮庭都猝不及防,愕然过后眼中流露出茫然的情绪。
她没有躲,也没有用手去擦,乖乖地任他亲吻。
在他恐吓过她之后。
一粒冰凉的雪沁在艳红的泪痣上,蔺浮庭蹭了蹭眼底,趁宋舟什么也看不见,盯着她的手腕,脑中已经有了这样一双娇嫩的手腕被铁链禁锢的情景,“你若是永远那么乖该多好。”
“我一直都很乖啊。”那双手轻巧挣破幻想中的锁链,往前摸到蔺浮庭的腰间,凭着本能够到他的手,“回去吗?”
蔺浮庭回头,蔺外接到兄长的示意,略一点头,带着手下先行离开。
偌大的雪野只剩下一黑一红两道身影。
为了让马车方便行出接璧山,路上的雪早被清扫过一次。
靴子踩在湿泞的泥地里,柔软得宋舟行不稳,干脆抱着蔺浮庭的手臂,慢吞吞地伸出一只脚试探,踩实了才敢迈出另一只。
蔺浮庭不言语,盯姑娘面上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表情盯得入迷。她什么也看不见之后,情绪便直白外露出来,所有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不用猜都能读出她的心。
一大一小的两双脚印落在身后,被薄雪勾出轮廓。
从营地到送男女主离开的地方不远,宋舟发觉脚下的雪越来越厚,自己越陷越深后,拍了拍蔺浮庭,“我们没有回营地吗?”
“不回营地,我们去山顶,埋在雪中,我与你一同死。”蔺浮庭抬眼,破败的庙还剩不到几步的路程。
“嗯——”宋舟笃定摇头,手臂往上伸,踮起脚,忽然之间身子整个往蔺浮庭身上倾。还没倒下,就被稳稳托住。
计谋得逞的姑娘露出狡黠的笑,奶生生的小狐狸似的,下巴抵在他胸膛,“你看,你舍不得。”
抵在他心脏跳动的地方。
蔺浮庭嗤地一笑,自嘲一般,“嗯,舍不得。”
哪怕势均力敌,谁没心没肺,谁就能赢。在宋舟面前,他也不过是天然的输家。
“所以我们去哪儿?”宋舟磨磨蹭蹭站直了,哪怕失明也应景地四处“环顾”。
“记得上一次遇见的那座庙吗?”蔺浮庭牵着她往里走,低声提醒她注意台阶。
庙显然在最近被人打扫过一番,空气中并没有宋舟想象中的尘土气息。
“来庙里做什么?”
“求神仙佑你平安。”
宋舟有些糊涂了,“你不是不信这些吗?”
蔺浮庭引着她到蒲团前,自己则掀了袍子跪在临近的蒲团上,直视台上经年失修的雕像,道:“为了你,我可以信一回。”
佑我心爱之人平安顺遂,无病无灾,不被噩梦所扰,不被邪祟所侵。诸般报应有我,万事与她无关。
第73章 天盲潭(五) “许。”
蒲团上特意垫了柔软的布, 底下松散开的、扎手的稻草触感变得圆钝。
宋舟双手合十,啪啪拍了两下,“那我就求神仙保佑蔺庭庭身体健康, 长命百岁。”阖上眼睛, 宋舟心里默念,郑而重之磕了一个头,然后要起来。
“先别起。”蔺浮庭扣住她的手。
横生的动作忽如其来, 宋舟一个趔趄,又重新跪了下去。腮帮子鼓鼓囊囊像饱满的果子, 双眼无神也一定要瞪出气势。
“你干嘛?”
“要拜三次才灵验。”蔺浮庭的口吻带着哀求的意味,切切望着她,不信鬼神的人忽然对这样的仪式坚持起来。
宋舟一头雾水,还是连连应声,反抓住他,“好, 拜三次就拜三次。”
她磕头时, 身旁悉悉索索, 似乎蔺浮庭也在磕头拜神。她莫名有些好笑, 觉得蔺浮庭像是小孩子,一定要学着她, 非要和她同步才肯。
规规矩矩磕完三个头, 攀着蔺浮庭的手臂站起, “拜完了。”
“嗯。”蔺浮庭拨弄着红绳, 露出心满意足的微笑,微俯下身,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似是喟叹, “拜完了。”
那日之后,连曲城的雪开始小了。
京中消息还未传来,接壁山的动作只好暂时中止。
时间久了,宋舟也逐渐体会到了失明的不便。
山上的积雪融化很慢,接连放晴了几日也不见厚度有所改变。宋舟按着脑海中构思的形象准备捏一个手掌大小的雪人,蔺外站在一旁絮絮叨叨,说的尽是她不爱听的话。
“你这是雪人脑袋?屎壳郎推的粪球都比你的圆。这么奇形怪状你怎么好意思管它叫雪人?不该叫冰坨子?接壁山的雪景确实好看,银装素裹,尤其是晨起时日出晖光落在山顶最是好看……哦,我忘了你看不见。”
宋舟恨恨地磨了磨牙,原本用来做雪人脑袋的雪球被攥出五个指印。冰碴从指缝里挤出来,沁得手心冰凉,宋舟用力甩手,循着蔺外出声的方向,雪球被抛在空中。
蔺外动作敏捷地一闪,雪球越过他,在白色衣袍上溅碎四散。
看清来人,蔺外立刻老实,“兄长。”
两人的打闹从来没变过,蔺外先挑衅,将宋舟惹急了,两人便开始你一言我一语拌嘴,蔺浮庭则往往是夹在当中明目张胆拉偏架的角色。
久而久之,蔺外都习惯了见到蔺浮庭便老老实实等待宋舟翻身耀武扬威。
宋舟眼里一片茫然,耳尖动了动,转了一圈寻蔺浮庭的方向,寻到一半被扶了起来。
扯着袖子擦去她手里的水,放进怀里捂着,蔺浮庭轻声道:“今日山下有庙会,你想不想去看看?”
宋舟眨巴眼睛,刻意将眼睛紧紧闭上两三秒后才睁开,示意,“你忘了我看不见啦。”
“我能看见,”满眼的温柔水色盈不住,“我说给你听。”
手心被捂得干燥温暖,宋舟的心跳却乱得快要心悸。蔺浮庭最近太反常,非要她指出哪里反常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他温柔体贴得远胜于从前,原本含蓄的人只在情绪失控时才会坦荡地描述心意,如今却像再不说就来不及一样,直白得吓人。
可她看不见他,甚至无法从他的表情里找出端倪。
连曲城地近边塞,四面皆山,道路崎岖,货物运输困难以致城中并不繁华。百姓多是自给自足,有富余的才会担到街上售卖。
一座城甚至抵不过晋南地界内一座村,簸箕装着才掐下来的白菜芯子,顺着簸箕缝隙滴滴答答落水。木板上编织的草鞋随意拢成一堆,分不清大小左右。竹篾笼子里还有数十只小鸡仔小鸭仔,黄澄澄毛绒绒的羽翼挨在一起相互取暖……
宋舟看不见,单凭耳朵辨别出连曲城与众不同的热闹。
庙会比平时的人更多,道路却不算逼仄,蔺浮庭牵着她,一步步走得极慢,也没遇上人群推搡拥挤。
戏班子搭在酒楼边,抹脂涂粉的人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在架起的台子上舞弄□□短剑,小锣喇叭吹吹打打,引来一片叫好。
宋舟侧着耳朵仔细听了一会儿,听不出曲目,“在演什么啊?这么热闹。”
蔺浮庭看了一眼,“大闹天宫。”
“听起来不太像啊。”宋舟嘀咕。
蔺浮庭沉默了一瞬,目光复又转向那家算不上太正经的戏班子。
有阳春白雪,就有下里巴人。家中富贵能请名角到府上专门为自己唱一折戏,再不济去到戏楼扔两颗银子再叫声好。但稍穷一些的也只能凑凑路边临时搭起的戏班子的热闹。
草台班子里大多是无以维持生计只能学一门手艺糊口的人,也无法求他们学艺精湛。好在底下的听众也不讲究,围观也只是图一乐。
彼时三人还在别庄里数着铜钱过日子,晋南王府的舍与多半用于蔺浮庭读书的费用,偶尔也会给正长身体的蔺外加一餐。日子过得紧巴巴,多花一文钱也要被年纪不大的管家婆训斥半天。
日子虽清苦,倒也自在。温书闲暇之余,还会给不爱读书的蔺外讲故事。
蔺浮庭讲的多半是书里的老生常谈,倒是宋舟的故事,光怪陆离,天马行空。即便西游记这样传颂万家的故事,到她口中也总要添一些稀奇古怪的设定。
别的时间蔺外总是坐不住,也唯有这时才肯安分。
小孩子穿短褐布衣,身体长得飞快,打着五颜六色补丁的裤脚坐下时还是少不得短上一截,啃着苹果直截了当打断宋舟的绘声绘色,“西游记里没有月光宝盒,唐三藏也没有那么啰嗦,你明明就在瞎编,是记不住故事了吧。”
宋舟理直气壮回怼他,“我说给你讲故事,又没说给你讲西游记。”
“有孙悟空猪八戒唐三藏,怎么就不是西游记了!”小少年听九九八十一难都快倒背如流,底气十足地朝她吼回去。
宋舟比他吼得更大声:“这世界上就一个叫孙悟空的吗?取名能用的字就那么多,还不许人家恰巧重名吗?”
每一次拌嘴总以互相反驳演变成谁声音大谁有理。蔺外总压不过少女天生就比他高的嗓子,讲的道理也永远辩不过她的那些歪理,第三人又天然站在宋舟那一边,毫无疑义每一回都以失败告终。
小孩心中的英雄不需要情爱,齐天大圣也没有期限为一万年的表白。高大的形象在宋舟的描述里轰然坍塌,让蔺外闷闷不乐了好几天。
“我是不是不该讲那个故事?”少女照例在少年温书时陪在身边,屋外的阳光跃在细软的发尾,落进少年不专心的眼里。
掩饰一般翻了一页书,蔺浮庭仍旧难以抵挡身边人忧愁得快要散开化成阴郁的乌云布满书房的每个角落,目光不知落在书页的哪一行,“没有,你讲的很好。”
“可我觉得只有你才认为我讲得好。”少女抓抓头发,“蔺外就不喜欢。”
声音委屈巴巴,甚至不用看都知道她一定蔫得像失水的花草,妍艳泛着水色的唇角朝下耷拉。
蔺浮庭不得不道:“那是因为只有我与蔺外听了你的故事。”
“可蔺外就是不喜欢。”少女忽地坐起来,一脸懊恼。
少年放下书,看着她,正色道:“可我喜欢。”
蓄谋已久的人早早挖好坑,猎物落入陷阱的那一刻雀跃得蹦起来。耷拉的嘴角也抿得猫儿似的,毛茸茸的脑袋凑过来,灵动的眸子弯成半只月亮,“你喜欢我啊?”
脊背蓦然僵直,说不清是被忽如其来的凑近攻了一个猝不及防,还是暗藏的心思被对方明目张胆指出。
耳尖爬上绯红,蔺浮庭翻转掌心,掌背抵着宋舟的额头往外推,“我是说我喜欢你的故事。”
“啊……”猎人的失落尤其不走心,恨不得明目张胆告诉他这都是装的,“那庭庭不喜欢我啊?”
“……”面皮薄的少年览尽群书,也依旧哑口无言。
“没关系。”柔软的指腹在蔺浮庭的掌心有一下没一下地戳戳点点,少年连下颌角都紧绷起来,追随着每一次戳来的手指,像被浑身冒着奶气的小猫崽用亮不出爪子的肉垫软噗噗踩了一下。
“我最诚实,心口一致,”宋舟仰起脸,小了一圈的手啪打在蔺浮庭摊开任她胡作非为的手掌上,黑色的眸子一瞬亮得宛如装进一条迤逦银河,“我喜欢庭庭。”
“不许……”喉结滚了滚,在炙热的目光下少年率先败阵,认输地偏开脸,红通通的耳朵暴露无遗,“不许叫庭庭。”
“啊……”得逞的小狐狸还不罢休,仗着纵容蹬鼻子上脸,“不许叫庭庭,那许不许喜欢庭庭?”
她总有这种本事,让蔺外哑口无言,蔺浮庭不战而降,简直就是个小小的山大王。
宋舟常以逗得蔺浮庭面红耳赤为乐趣,却也从来不向他追问答案,扭头就去问蔺外要不要去庙会看大闹天宫。
她难得出一趟门,原本旨在给蔺外赔礼道歉,戏唱到一半,指着半吊子的戏词又忍不住得意洋洋,“你看,又不止我一个人乱编。”
……
蔺浮庭回过神,看着对草台班子兴致缺缺的人。
她忘了很多事情,自然也记不起这样无关紧要的鸡毛蒜皮。
蔺浮庭忽然道:“许。”
方才走神的人被这个字唤回神,“什么?”
“没什么。”蔺浮庭道。
她笑嘻嘻问他许不许喜欢蔺庭庭时,他都想回她——许。
第74章 天盲潭(六) 只是他忽然如此放纵,总……
小锣打鼓的敲击充斥了整条街, 台上人拎着金箍棒连翻了几个跟头,叫好声就热沸滔天。
身边人长久的沉默让看不见的姑娘没有安全感,哪怕手还被牵着, 明明白白知道人就在身边, 也莫名惴惴。
“要支糖葫芦。”
老汉扛着扦子往小孩多的地方走,稻草扎成的扦子上插满了冰糖葫芦。红艳艳的山楂裹上晶亮的糖衣,像一片薄而澄澈的琉璃。橘子澄黄, 苹果圆润。糖浆在签子头端汇集,尖锐被甜腻的糖堆得圆钝。
宋舟听见老汉声音洪亮地应好, 不多时又吆喝着走远。
等了半晌,唇边碰上一口甜。
最尖端的那一段本该还有一颗山楂,宋舟咬上去却只咬到一口木屑。
蔺浮庭将签子退出一截,捏着她的下巴,食指屈起抵开她的上齿,嘴里还含着半颗山楂, 紧张的话说得囫囵, “痛不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