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外为兄长扶灵返回晋南下葬,钦差回京复命。
他们走时,连曲城大雪纷飞, 到晋南时,只有连绵的雨和刀刮的风。
蔺浮庭下葬那日宋舟不在。她独自待在晋南王府内,收拾凛冬残败的牡丹花梗。
蔺浮庭生前,王府上下都不敢妄议主子,他死后,余威仍在。宋舟朝替她寻来花枝剪的小丫鬟道过谢,只消瞟一眼,就知道对方心里是如何骂她冷血无情。
她只当没看见,转头拢了拢裙摆,蹲下剪花刺。
——系统005正在为您服务。
宋舟握剪刀的手顿了顿,虎口一合,锋利的刀刃轻松削去青黑色花梗上枯黄的尖刺。
——宿主任务已达成,请尽快返回。
“达成?哪里达成了?男二死了,男女主到现在也没消息,这真不是任务失败?”
——任务安排只到这里,接下来是固定剧情,不需要宿主辅助进行。
“不行,我不服气。”宋舟手握成拳,沉重的剪刀坠得手腕往下弯,细薄的血管突出。她抿着唇,一脸倔强,“我明明什么忙都没帮上,这不是我真实的业务水平。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能顺利帮男女主走到大结局。”
——……后面的剧情不用再继续,公司决定中止该项目。
剪刀太重,宋舟换到另一只手上,“可我已经快走到尾声,这个时候才说中止是不是太晚了?”
——……
“何况公司已经花费了这么多心思在这个项目上,都快结束了才喊停,前面的努力不就白费了。”宋舟装得一本正经,十足兢兢业业主动加班的十佳好员工形象。恨不能把自己奉献给工作,为了项目情愿牺牲自我。
——……可……
啪的一声,剪刀甩在土里,垒成一摞的枯枝骤然被铁块一压,枯朽蛀空的根茎猛地一弯,紧接着轻轻弹起。宋舟拍拍沾上的泥,冷下脸,“你是宿主我是宿主?”
系统那一端的人被她的语气惹恼,透过轻微刺啦电流的声音挡不住的愤怒。
——这是公司的决定。
宋舟歪歪脑袋,轻轻咦了一声,“005,你是安装了老板的语音包吗?说话语气好像老板,乍一听我还以为是老板假装你和我说话。”
——……
对面险些被抓住了露出的马脚,一下子被踩住尾巴不敢吱声。宋舟在心里冷笑一声,抢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斩钉截铁道:“就这样吧,我工作那么久,什么时候给公司捅过篓子。为了任务进展顺利,我们常保持联络,别像之前那样时不时断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老板给挂断了。”
说完,也不管还有人想借助系统说什么,抬腿把摞在一起的枯枝踩实了,转身回了房。
王府的几间屋子是必然要打扫的,譬如主院。
许久未归,室内摆件一应未动,宋舟初初回来时也还是有一股乍然涌起的陌生。
漆木博古架上的摆件单调寥寥,多数空缺被姑娘家的瓶瓶罐罐占领。香甜的脂粉气染进碧玉砚台,装口脂的小锦盒下压着几本泛黄发旧的书,连页脚都毛毛糙糙打起卷,笔架也被蛮不讲理地占来挂耳坠。
太师椅大而宽敞,却一直少有人坐。从宋舟搬进来那一日起,蔺浮庭便只在圆桌边坐着喝茶,抑或是同宋舟一起挤在狭窄的贵妃榻上。揽着她的腰,下巴搁在她肩上,在她专注或是困倦犯懒时忽然落下一枚防不胜防的吻。
入冬的榻上堆了羊毛织就的毛毯,柔软的毛胡乱一披便能盖住纤瘦娇小的身体。温暖的毯子像一团绵软洁白的云,宋舟陷在其中,只用食指拉住边角,毛茸茸就能肆无忌惮亲吻干裂的唇。
不远处摆着雕镂异兽的银丝香炉,轻飘飘的白烟从炉身与炉盖之间狭小的缝隙中逸出,缠缠绕绕攀上晃动的珠帘。
雪夜寂静无声,月光擦过窗格,斜着洒落一地。
宋舟半只眼睛浴在月辉之中,一错不错盯着室内唯一的光源。
烧红的炭亮起猩红的火星,在烧净抖落的细灰下反复闪烁。眨眼亮起红色夺目的星光,眨眼归于黑暗。
风大力撞击门板,窗扇快要支撑不住一般,与墙壁的缝隙不住吱呀怪响。
砰的一声,门扇被撞开。
拢了拢身上的毛毯,宋舟将脑袋往温柔的来源里缩,眼睛盯着门口的憧憧黑影。风作的乱,黑影时而扭曲时而正常,只在短暂的消停中能辨出是门外的树木。
风既冷又大,香炉的最后一丝光亮也被吞噬。
滴滴答答的水声不知道从哪个方向传来,愈靠愈近。
宋舟长而翘的眼睫轻颤,眼前稀薄的清辉勾出一个边缘模糊的高大轮廓。
潮湿的水汽挥到宋舟脸上,紧接着是冰凉得如从冰窟里出来的一只手抚上她的脖颈。
温热的皮肤下血液在血管里搏动流淌,分不清是指腹还是指被按住了最滚烫的那一支,激得宋舟忍不住瑟缩。
宋舟脑中走马观花,从前经历过的鬼怪魂尸从深渊与始料不及的黑暗边角里冒出来。白森森的骨,血淋淋的肉。
娇小的身躯剧烈颤动,宋舟扔开毛毯,抱住了那副冰冷的不似活人的身体。
也不知是人是鬼。被宋舟忽如其来撞过去,随之低下了头。
苍白死寂的脸暴露在月华下,漆黑的瞳仁毫无光泽,高鼻薄唇越发寒凉。
“我害怕。”宋舟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死死抱住了不放,声音几欲哽咽,轻轻的,“蔺浮庭,我害怕……”
门吱呀重新关上,冰冷的手指缓缓落到纤瘦脆弱的肩膀,沿着肩线,锁骨,勾开精巧漂亮的盘扣。
棉袄毛毯捂暖的身体对寒冷异常敏感,随着探进一个激灵往后弓起背。弯曲的弧度被手掌控制,又压着再度向前。
迎着月光,宋舟被迫抬头,仰视身前蔺浮庭被黑夜模糊的眉眼。
从无边的噩梦醒后她记起了一切,却好像忘了蔺浮庭的脸。明明他的五官样貌,连他眼底朱红的泪痣的位置都记得一清二楚,可只要刻意回忆,就好像只剩下一张潦草的线稿留在脑海里。
宋舟直起身,攀着他的肩膀往上,咬着唇死死盯着他的脸。
他恍若未察,黢黑的眸丝毫不动。宋舟感到骤然一凉,三四层的衣裳已经被修长分明的手解到臂弯。
宋舟按住他的手,问:“你是鬼吗?”
丝毫不挣,他径直俯下身,吻像混了冰碴,在宋舟的肩颈留下体温融化后的水痕。
窗户缝透进的风和拥着她带了一身地府阴森寒气的人。宋舟冷得瑟瑟发抖,衣服挂在臂弯,伸出唯一被布料包裹的小臂,主动抱住他的脖子,将自己送了上去。
滚烫的眼泪顺着脸颊,滑到正好落下的发冷的吻。
“那我也不怕。”哭腔里带上一丝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自豪。
寒冰似的触感一路稳稳当当往下,掌心与隔着肌肤微微突起的纤细脊骨贴得严丝合缝。每一个动作分明都叫人酥麻无力,却机械得有条不紊。
黑色的袖口被宋舟抓得发皱,握在掌心凉意阵阵。她被抵在榻上,贵妃榻突起的花纹微微陷进肌肤,蓦地泛起无止境的委屈,海浪一样前仆后继地迎面而来。宋舟脑子里懵懵的,噼里啪啦一样炸烟花,蔺浮庭在她腰际,偏头咬上艳红的系带。宋舟眼里含着泪花,拽了拽他的耳朵,“我有点想你了。”
一瞬间宋舟像被扔进冰窟里。窟顶的冰柱悬空而下,尖锐得刺痛神经,在她说完想念后忽如其来,又冷又痛,掺着咸湿的眼泪和汗水。整个人高高抛入乌云,周边就是电闪雷鸣,雨点肆虐,毛毯也被浇透,淅沥沥沿着湿做一团的布料,顺着木质纹理蜿蜒而下。
狭小的贵妃榻拥挤不堪,宋舟半阖着眼,纤长的睫羽被晕湿,像雨后的蝴蝶翅翼一般颤抖着,尾端还漾着潋滟水光。毫无办法只能徒劳蹬着平滑的榻,几经挣扎也只勉强将团做一团的毛毯蹬滑到地上。脆弱的窗户纸被狂肆的风雨剧烈拍打,似乎下一秒就会破开一个大口子,冰霜寒雪立刻要争相进入。
宋舟仰起脸,半挽青丝随着木钗的滑落如海藻在水面铺散开。上方的晖光被人阻断,眼前骤然晴白,又恍然灰暗,像在浪里打过几回,起起伏伏。
眼角被轻轻碰了碰……
第78章 天盲潭(十) 是有多怕她忘记……
晨光经月白的纱帐滤过, 线条也变得无害柔和。从细密的丝线缝隙里由线分散成片,在乌黑的长发上落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长发顺着肩颈柔软的弧度齐至腰间,象牙白的绸缎寝衣坠在单薄纤瘦的身躯上, 黑白相称, 颜色分明。
宋舟无意识地揪着微凉的袖口,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贵妃榻上。
暖和的毛毯整整齐齐叠在尾端,用来枕靠的软垫也好端端挨着背摆着。雨后的潮气自外弥散进来, 凉丝丝不见一点旖旎气息。整间房一如往常一般整整齐齐。
宋舟将脸埋进掌心,浓重的疲惫感让她懒得抬头寻找四周究竟有什么异样。昨夜的事情在脑子里走马观花一般, 可走马灯内的蜡烛骤然窜起高涨的火苗,火舌舔舐了所有的情景,清晰的画面逐渐模糊不清。
像是不知道昨天究竟是真的发生了什么,还是她神志不清做了一场梦。
抓了抓裹挟着水汽的手腕,宋舟深吸一口气,缓慢地抬起头, 又重重呼出浊气。
就当是鬼压床吧。
王府内外张白绫挂冥灯, 原本就萧条的秋景显出一种残败, 寒潭水冷, 枯败的叶子打着旋往池塘中心荡,映着白绫的影子。
下人们穿着素衣, 做着正常不过的洒扫。葬礼过去后, 与他们瓜葛不深的主人的逝去并未影响到他们。
这座宅子的主人好像离开了, 又好像没有。
屋子里的沉闷在宋舟打开房门时被兜头袭来的寒风吹散得消失殆尽。打了个激灵, 宋舟搓着手臂,恰好对上蔺外抬起要敲门的手。
“做什么?”宋舟抬起沉重的眼皮,正悬在她脑袋上方的手指蜷了蜷,缩了回去。
蔺外上下打量着她, 一个这几日被迫连续操持着整个王府的小少年肉眼可见的暴瘦,看到宋舟一脸憔悴时却还是不免疑惑。
“兄长离世,你究竟伤不伤心?”
若是伤心,可从炸山那日后再没见宋舟流过一滴眼泪,甚至连兄长下葬都不曾露面。若是不伤心,她日日宿在兄长房内,成日成夜将自己闷在房中,不知道多久了,这还是第一次出来。
“累不累?”宋舟不答他的话,反倒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蔺浮庭不在,我好像也没什么用,所有的事情都让你来做了。”
白净的少年不解拧眉,“你在说什么?”
太阳柔光在寒霜的面上折射出更晃眼明亮的金色,扑簌簌落满整个院子。黛瓦飞甍下,宋舟站在高两层的台阶上,沐着曦光高举双手过头顶伸了一个懒腰。眯着眼,道:“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吧。”
蔺外的脸上一时闪过百般情绪,错综复杂得不像他这个年纪,看着眼前蓬头垢面的人活像见了鬼一样一脸惊愕。宋舟顶着他毫不掩饰情绪的眼神,慢吞吞问:“你找我干什么?”
“……楚歇鱼被下到天牢,二皇子的事情也要我去一趟京城,我来就是和你说一声。”蔺外顿了顿,道。
“我也去。”
话音刚落,脑子里骤然炸出刺耳的警告,反复碾压宋舟休息不好而脆弱的神经,激得太阳穴突突突频繁剧烈地抽痛。
——警告,系统并未下达入京任务,此为剧情自然发展期,不需玩家人为干预。
蔺外往后仰了仰,俨然一副怀疑的表情,“你要去干嘛?”
用力闭了闭眼,从上一波警报声的残留恍惚中挣扎出一丝清明,宋舟摁着太阳穴,笃定道:“去救歇鱼。”
四个字让蔺外一言不发,但表情已然明明白白将怀疑两个字写在脸上刻在双眼。
宋舟笑盈盈地看少年活生生又缤纷多彩的表情,蓦地低下头,抿着唇角弯起一个淡然又笃定的笑。有一瞬蔺外仿佛瞧见从前胸有成竹的兄长,除了兄长甚少笑以外,动作几乎如出一辙。
宋舟如大侠遇到小喽啰一般高深莫测地摇摇头,蜿蜒复杂地叹出一口长气,“这种事我比你擅长。”
当日苏辞与楚歇鱼被紧召回京城皆因一个姑娘。
“楚怀玉?”警报响得久了,自己也累了,脑中倏忽清静下来,宋舟紧着这点喘息的时间抿了一口水润了润喉咙,听蔺外说话,“我都快多久没听见这个名字了,怎么还有她的事。”
“楚瑾秋闱夺魁,楚怀玉入京,知晓了楚歇鱼假冒圣女之事,将事情捅了出来。”蔺外骑马跟在马车左侧,提及此事尤其费解,“楚歇鱼犯的是欺君之罪,楚怀玉堂而皇之将事情败露,诛的可是楚家的九族。不过据我们之前的调查,楚家与二皇子来往颇深,楚家此举想是为了救二皇子破釜沉舟也未必。”
“楚家为了救二皇子破釜沉舟?”宋舟半截胳膊搭在窗框,巴掌大的脸缩在毛绒绒的围领中,细软温柔的毛迎着风拂在脸上,衬得她的脸色在天光下有几分苍白。她笑了笑,道:“楚家那帮人除了歇鱼和楚大哥,多数以自我利益为上,不管和谁合作,都是因为有利可图。现在二皇子俨然已经翻不了身,楚家还能拿整个家族来给人殉葬?本来就式微,现在应该巴不得越低调越好。就是不知道楚怀玉在想什么。”
马蹄铁敲在泥泞路里冒出头的圆润石头上,铿锵清脆,响在静谧的林子里。蔺外按着马鞍,自上而下俯视宋舟,脸和耳朵被风刮得通红,“你这么了解楚家?”
宋舟屈起食指,得意地碰碰额头,“毕竟聪明,确实也是没办法。”
记忆在浑浑噩噩的昏睡中解开束缚多年的铁锁,伴随蔺浮庭的过往纷至沓来的还有她当时疯了一样翻来覆去看的小说。诚然文中那些情节不少只是叙述了这个世界的表面,但也足够她了解这个世界里反派的构造。
蔺外被她这句大言不惭噎了噎,又听她忽然道:“你们准备的那个新圣女撤了吧,让我来。”
缰绳被猛地一扯,马头上昂,前蹄踏了两步在原地打转。蔺外瞪大了眼,一脸不敢置信,“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