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漆的眸子在这句话后忽然亮了起来。
宋舟愈加气急,“蔺浮庭,你是不是以为我回不去了!”
蔺浮庭倏然站起,脸色乌压压难看至极,黑眸紧盯着她,连下颔线都绷紧。喉结上下滚了滚,说话的声音也发着颤,“你想走?”
宋舟也跟着站起来,“只能和你说话,只能和你见面,只能和你待在一起,那我和坐牢有什么区别?”
“只和我在一起有什么不好?”
晋南城外的别庄如此狭小,宋舟身份不清,谁也不敢见,每日只在他身边,同他说话,向他撒娇卖乖。那时只有他们两人,时光何其好。不需再有旁人横插一足徒加累赘。
好不容易放开一次手,既然让他重新得到了,谁也别想再让他失去第二次。
宋舟气得胸口不住起伏,脸颊也红通通的。
将偏执的人逼急了只会逆反,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可顺着哄他,自己的火气又无处发泄。
“你向我道歉。”宋舟红着眼眶,嗓音都带着哭腔。
蔺浮庭怔了怔,娇小的女子磨着小步子走来,闷头扎进他怀中,“我跟他们说我有中意的人在这个世界,我想陪着他,让他别再一个人孤独过这一生。”
心跳滞了一拍,随之而来的是热烈汹涌的心动与欢喜。
“可是你不能不让我有朋友,我不喜欢孤独。”宋舟闷闷道。
语气随着心脏一并柔软,蔺浮庭低声道:“你还有我。”
“不一样。”宋舟皱眉,“爱人和友人不一样。”
“我是……”许久不曾听过的甜言蜜语降临得突然,冲得蔺浮庭回不过神,“爱人?”
“你向我道歉。”不给蔺浮庭留下高兴的时间,宋舟退后一步,直视着他再次重申。
被意外之喜冲昏头脑的人哪还记得占有与偏执,眉眼俱是笑意,“对不起。”
“七天不许和我说话。”宋舟趁热打铁。人哄好了,该轮到她撒气了。
***
烛火的影子晃了晃,入室的冷风很快被烤得暖融。
乌黑的长发披着,宋舟随意挽了一把,还有几缕潦草地垂在耳边。
腿上盖着锦被,她托着脸,手肘支在屈起的膝盖上,打了哈欠双眼湿漉漉的,看着面前人拘谨上了床。
被锁着双腕抬到头顶,宋舟才乍然回神,“不是说了七天不许和我讲话吗?”
已经事先在手炉上捂过的手指甚至还微微发烫,轻巧地撩开里衣衣带。
宋舟微缩了缩,瞪着垂眼专心解衣的人,“说话!”
“我没有和你说话。”
蔺浮庭无辜且乖觉,细长的手指拨开衣襟,口齿含糊着,在纤细的锁骨上留下潮湿的痕迹。
宋舟躲开不让他碰,“蔺浮庭,我是真的很认真在生气。”
满室的烛光在蔺浮庭身前落下一片阴翳,狭长的眼尾温和如玉石,眼神沉静,浑然不同于他的举止所表现出来的一样。
“对不起,我不该拘着你,往后你想做什么,我陪你。”
一吻落在眼睑,宋舟迫不得已闭上眼。
又一吻落在眉间,随之又是一句对不起。
动作温柔而缱绻,蔺浮庭宛如一只大犬,温顺地安抚宋舟所有的愤怒与委屈。
接二连三认真的道歉让宋舟彻底没了脾气,泛着水光的唇抿着。蔺浮庭的不安与阴暗几乎是她一手造成,是她有愧在前。
拨了拨蔺浮庭的睫羽,宋舟弯起唇角,“蔺庭庭,我是真的很喜欢你,从很久以前就喜欢了。所以,你也别胡思乱想好不好。”
黑睫唰的扫过细嫩指腹,抬眼的一瞬万千星光与萤火皆入了眼。
蔺浮庭听过她口中许多的喜欢,从来都无法确认真假,这一刻却无比笃定她说的是真话。
他可以在宋舟与旁人接触相处时佯装大度,忍耐与伪装是他最擅长的事情。若是宋舟爱他,他还能伪装得无人知晓。
指甲在手臂上挠出划痕,蔺浮庭只稍余光瞥了眼,伸手将人捞起翻了个身。
“蔺……蔺浮庭……”宋舟的话语被撞得断断续续。
受不住,也抓不到人,只能扑腾着抓枕头与帘帐。
床帘被扯下来一边,滤过烛光后只在男子浓郁的眼底与女子绯红的眼角沾染少许艳色的旖旎。
如今已有爱人,不再孤身,此处忍耐,自有别处可缠绵宣泄。
第82章 晋南往事(一) “他是彻头彻尾的,总……
“你这……哪里像身体不好的样子。”
汤药碗后只露出一双无辜的黑眸盯着宋舟, 等宋舟把手中蜜饯送到他嘴边,眼尾随之勾了勾。
他借病耍赖的招数用得越发娴熟,黏着宋舟的频率也越发的高, 像一条无法忽视的尾巴, 宋舟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府上自蔺浮庭重新回来后,不知不觉间话事人竟慢慢从蔺浮庭变成了宋舟。
偶尔蔺浮庭缠着宋舟要午睡,宋舟都莫名生出一股她在金屋藏娇, 而蔺浮庭就是这个娇的感觉。
宋舟坐在廊下,从细密轻飘飘的雪子之间眯起眼睛看撑伞慢步走过来的人, 托着腮笑眯眯地朝他伸出手。
蔺浮庭从怀中取出暖手炉捂在她手心,手指拂去沾在她绒发上将融未融的霜。
“马车已经在外面等着了。”蔺浮庭勾起兜帽将宋舟的脑袋遮住。
势造得太好的确更方便救苏辞和楚歇鱼出来,但也给宋舟自己添了不少麻烦。像是自己把自己成功造星,府外不分昼夜晴雨的围了一圈狂热粉,更甚者还有胆子大的试图爬墙进来。
以致于宋舟想出一趟门还要伪装一番。
宋舟安静低着脑袋,整张脸被笼进宽大的帽檐阴影之中, 被蔺浮庭牵着往后门走。
蔺外早早在后门等着, 看她包裹得好似一枚粽子, 倚在门框笑得肩膀直颤, “在自家府上反倒像是做贼,普天之下除了你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了吧。”
和蔺浮庭合伙骗宋舟的愧疚过去后, 他又极快得恢复成从前逢见面必要冷嘲热讽一番的德行。宋舟也懒得与他计较, 此地毕竟离王府不远, 免不得有路人看见她, 到时又是一阵骚动她可惹不起。
苏辞毕竟身为皇子,身份特殊,是以被关押在天牢深处。好在最近有宋舟在,此案隐隐有翻案之势, 指不定哪日摇身一变又是那个地位尊贵的六皇子,因此他在牢中的这段日子过得倒也不差。
宋舟这回来天牢是“奉旨行事”,她睁着眼睛说瞎话,称楚歇鱼身上亦流有她族血脉,兴许是哪任神女在世外留下的骨血。宋舟起初留在晋南王身边,有一部分原因是出于验查楚歇鱼的身世。
楚歇鱼是否与她族有关,还要靠族中法宝一探究竟。
至于法宝,南疆一带巫蛊盛行,奇事层出不穷,真要找几件常人见到就瞠目结舌的物件倒也不难。何况宋舟与楚歇鱼于宿阳有恩,加之那位男三摆明了对楚歇鱼有意思,托他找点东西撑场子倒是简单。
宋舟也是戏瘾来了,刚下马车,当着一众狱卒和大理寺的面,举着宝物念咒似的走了进去。
在场人,包括跟在身后的蔺浮庭都听不懂。
宋舟把字母表和小孩初学的英文的你好再见早上好囫囵念了一遍,兴冲冲地把蔺浮庭甩在身后。
听从皇帝吩咐,候在天牢外等候神女差遣的一种官员面面相觑,随即一脸茫然地向唯一与神女亲近的晋南王投去求助目光。
蔺浮庭面色如常,看着前方迅速消失在拐角的艳丽袍角,跟着进去。
大牢阴冷,尤其到了冬日雨雪交加,牢狱四方被堵得紧密,湿气汇集其中久久不散。
宋舟被沁得一抖,急急停住脚步。
“你去找个暖和的地方坐着,别跟进来。”
蔺浮庭现在无异就是一尊瓷娃娃,兴许说瓷娃娃都高看他了,多半就是片泡沫。这些年这人就没珍惜过自己的身体,自虐的事情做了一堆把自己折腾得不成人样,宋舟碰一下都怕他碎了。
蔺浮庭看着她。
宋舟轻叹了口气,指着火烧得正旺的炉子,“你在那里等我,我办完事马上来找你。”
蔺浮庭眼睫微动了动,半晌,说出一个好字。
***
大牢分男女,女子这边看起来环境要舒适不少。
女子穿一身宽大臃肿的棉囚服,更显得本就单薄的脸瘦得突出。石桌上烧着一盏油灯,浸了油的棉条尾端燃着一小簇的火苗,将她脸上凹陷的轮廓照得无比清晰。
“歇鱼。”宋舟隔着一栏叫女子的名字。
楚歇鱼微蹙了蹙眉,才像刚被唤醒一般,木木地抬起了头。
牢狱之间的过道过于阴暗,她眯了半晌眼才辨出来是宋舟,眸子霎时一亮。
“宋舟?”
虽然知道楚歇鱼有女主光环护体,但经历了这么多次小说和现实之间奇妙又离谱的出入,在听见她还算精神的声音,宋舟才稍微放下心。
宋舟清了清嗓子,正色道:“假借我族名义招摇撞骗,你可知错?”
楚歇鱼一愣,目光瞥见跟在宋舟身后的两名狱卒,再加上宋舟背对着两人对她挤眉弄眼,顿时反应过来。
她跪坐得端正,瘦弱的身躯直得像是万斤也压不倒,如一株瘦竹清凌凌的,“我没错。”
宋舟悄悄松了一口气,藏在袖子里的拳头终于松开,手心的汗瞬间冰凉。
天子心性多疑,即便宋舟神乎其神的预言也没让他放下戒心,对于整个晋南王府暗地里的看守严密,府里也无法事先与楚歇鱼和苏辞联络。宋舟刚刚那一问多少有一些赌的意味在其中,好在楚歇鱼经历了那么多,早已不是当初单纯的千金小姐,头脑聪慧,一下子就看出宋舟想要做什么。
忍住笑意,宋舟继续将这场戏演了下去,“你凭什么说你是圣女?”
楚歇鱼微微一笑,“你又凭什么说我不是圣女?”
“你的亲表妹可说了,你不过是宥阳楚家的女儿,常人一个而已。”
楚歇鱼反问:“她又凭什么说我不是圣女。”
宋舟“一愣”,回头看着跟在她身后,做了狱卒打扮,但其实是大理寺派来的人,一副被动摇了的模样,“她说的似乎是有些道理,凭什么?”
有人提醒,“王妃手中不是有宝物可以鉴别族人的真伪?拿出来一试便知。”
宋舟猛地一拍额头,“差点忘了。”
取出一块翠绿的石头,石头上有一片凹陷下去的指印,接近掌心的位置还有一条七步蛇的轮廓,看起来更像一块年头已远的化石。
宋舟双手捧着碧石高举过头顶,跪在地上口中又是一串繁复的咒语。紧接着严肃又慎重地将手放入手印之中。不多时,碧石通体发出荧光,石中沉睡千万年的七步蛇也缓慢蠕动起来。
在场人皆是一脸惊愕,宋舟面不改色松了手,一切又恢复原样。
“看见了?这是我族灵石,可分辨出谁是我们的族人,只有族中之人将手放上去,灵石才会发出圣光。”宋舟用手指敲了敲碧石边缘,示意两位跟进来的大人,“你们也可以试试真伪。”
大理寺的两人将信将疑,将手放了上去,碧石都毫无反应。
宋舟一脸“果然如此”,转而将碧石递给楚歇鱼。
大牢的栏杆只能容纳一只手臂的宽度。楚歇鱼扶着栏杆缓慢站起,身上淡定自若的气质丝毫未减,甫一将手放上去,碧石立刻亮起荧光。
那上头的指印,也正好与楚歇鱼的手掌大小相吻合,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拿到这块碧石时,宿阳派来的心腹便说过,碧石里藏有机关,特意为楚歇鱼所做,只要楚歇鱼将手放上去,便能启动机关。若是其他人手掌与指印不吻合的,就需要花一番巧劲摸索到其中技巧,才能触发机关。
宋舟“一惊”,捧着碧石不可置信地后退两步,“你……我年纪尚小时就听说当年族中的圣女擅自离族,与外族人成了亲,从此杳无音讯。莫非,莫非你是她的孩子?”
眼底笑意一闪而过。
楚歇鱼并非没见过宋舟这般活泼的模样,只是经历了这么多,如今再看,至少宋舟还依旧如初,并未被改变什么,多少让人欣慰之余还觉得珍贵。
同宋舟打着配合,楚歇鱼也“苦笑”一声,“母亲原本不许我将此事说出来,却不想还是让你们发现了……”
……
该演的戏也演完了,只需等着天子派来作证的两人回去复命。
两个姑娘隔着一道牢门最后上演了一场他乡遇故知的戏码,楚歇鱼低声拜托了宋舟一件事。
***
天子对于楚歇鱼的身份尚有半分存疑,刑部也不敢过分怠慢了她,只是揭发了这一切的楚怀玉就没那么好的待遇了。
她与宋舟最后一次见她时的模样相差太大,宋舟远远望着,居然有几分不确定。
离开晋南时她尚是个明艳娇俏的小姑娘,就算骄纵了些,那也朝气十足。
牢里的女子却形如枯木,头发污乱不堪,一双黑眸如今灰败得凄凉,那双原本要用玫瑰花露一日泡三次的手布满了错落不一的划痕,许久不打理的指甲缝隙里全是黑泥像个半截将要入土的老妪。
“楚怀玉。”宋舟都把握不准自己有没有认错人。
在长满青苔的墙角缩成一团的姑娘看过来,认出了宋舟,忽然冲了过来,被牢房阻挡,疯了一样伸出手臂要抓她。
“救救二殿下!你救救二殿下!”
“救谁?”宋舟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居然想的不是救自己而是救二皇子。
楚怀玉和二皇子又是怎么有的交集?
确认自己不会被楚怀玉碰到,宋舟才站定,“楚怀玉,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知道,我知道的,你是宋舟,是宋舟。”楚怀玉的声音夹杂着呜咽,说话口齿不清,“殿下对你有恩,你要救他,你要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