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子心中,圣女与神女的身份是否属实远比一个人是否真的是反贼重要得多,大理寺的人急着回去复命,草草派了几个小卒跟着宋舟,这时也被宋舟打发了去外面守着。
“有恩?有什么恩?”宋舟对她来之前的那位原身了解不多,难免好奇。
“是殿下提拔了你父亲做县令!若是没有殿下,你爹仍然只是一介穷书生!”
“……这和我无关。”宋舟失笑,“那也是我爹该感恩的事,不是我,他的人情债是他的,不是我的。再说了,他们当初把我送进晋南王府,也不是为我好,他们只想拿我牟利而已。”
楚怀玉猛烈拍打栏杆,“那是你的父亲,给你吃给你穿!你不知感恩,你枉为人女!”
宋舟平静地看着她想,“不如你,就算我吃亏一点,也是知恩不报,你是恩将仇报。你检举歇鱼,牵连的不只是她和你,是整个家族,整个楚家险被你毁于一旦,包括你的父母。”
“你懂什么!”楚怀玉忽然异常激动,“爹娘明明说好了要支持殿下,可殿下有难,我求他们帮忙,他们都不肯帮!你根本什么都不懂!殿下爱我,他说了他爱我!他答应过要娶我,好好疼我,爱护我!这世上没人比他更爱我!”
那位看上去菩萨心肠,其实心狠手辣的二皇子,宋舟想象不出他怎么会爱一个人。
“他肯包容我的坏脾气!他说我骄纵也无妨!他说只要他做了皇上,我便是他六宫唯一的皇后!”
“那你以前对晋南王……”
“假的!都是假的!殿下需要蔺浮庭为他所用,我是殿下的贤内助,我要帮他!”
“……”
宋舟忍不住摇头,“疯了。父母的宠爱被你视作理所应当,却对一个口头说爱你的男人无私奉献。为几句甜言蜜语和不知真假的承诺就能牺牲自己的都是傻子。”
楚怀玉浑身战栗,“你以为你有多聪明!旧情人为了权势把你送到蔺浮庭床上,可惜了,蔺浮庭他也是个疯子!”
她咬着牙,一字一句,说得阴冷又邪鸷,“他是彻头彻尾的,总有一天会亲手杀了你的,疯子!”
第83章 晋南往事(二) 他好像在很早很早就已……
昏黄的窗格上映出交缠的黑影, 被内室窗户微微留下的一丝缝隙一分为二。
后颈上搭了一只保养精致的手,稍长的指甲涂着浅色蔻丹,尖端陷进肉里, 在指甲边缘洇出一圈浅淡的血色。
“庭儿, 你看着,这就是你爹,你看着他, 就是他对我们母子俩不忠不仁,你要永远记得这一幕!”
女人的声音就在耳边, 哈出的热息在有微弱灯光的夜里升起白烟,颈上的疼痛过后只余麻木。
那只手的力气太大,把他死死按在墙上,脸贴着窗户,从那道缝隙里眼睁睁听着、看着他从未听过的声音、从未见过的场景。
传出来的笑声让他恶寒。
他害怕,想出声, 想让她松手。
单薄的寝衣已经被风吹得僵硬, 薄薄的一片还能感受到墙面粗糙硌人的起伏。他被从睡梦中拽出来在这里看着, 不明白娘亲为什么会变得这么可怕, 怀抱不再香软,语气不再温柔。
他艰难转过头, 看见那张温婉的脸布上了狰狞的神色, 一双美目里跃动着邪异的光火。
那场荒诞的欢愉持续了多久, 他就与娘亲在窗外的寒冬里站了多久。
日子似乎就是从那天起变得不再宁静。
晦涩难懂的书籍摆满了案, 他在垫上坐得脊背笔直,拿着书战战兢兢作释。译不出或是有迟疑,两指宽的竹篾条就会带着风落到身上。
打到见了血,女人瞬间好像换了个人, 扔下竹篾条抱着他嚎啕大哭。手摁在他伤口上,血就从她指缝流出来。他不敢喊疼,不敢出声,听她疯了一样在耳边忏悔、诅咒,“庭儿,是娘亲不好,娘亲有错,你原谅娘亲……我只有你了,你是我的儿子,是我所有的希望,你要争气知道吗?你要为我争气,为你外祖家报仇……你是世子,只有你才能是晋南王府的世子……那些女人,那些女人生下的野种都不配!”
门窗紧闭,从凛冬到初春,他许久没见过太阳。只有女人身边的侍女来送餐,拴上的门才会短暂地被打开。
起初他叫她姐姐,那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不敢和他多说话,听到他叫她,也只敢对他笑笑。
初春下过雨后,有好几日他都没再见过姐姐。
有一日那扇关住他的门终于大开,微暖的日光带着鸟鸣和花香落下。他抱膝坐在地上,一双黑背白底的家燕擦着门框飞进来,落在两根交错的房梁上。
姐姐从门口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向他伸出手,发间金银环响,披着烟织锦缎,指甲上是和娘亲一样的蔻丹,“世子,奴婢带您出去玩吧?”
眼里的景都是浅色的,花含苞待放,木才抽新芽。他被姐姐牵了一路,府中下人见了他们皆恭敬退到一边,“世子,夫人。”
他仰着脑袋,在暗处待的太久,漆黑的眼睛格外木讷,不解,“为什么叫你夫人?”
敷了香粉的脸比记忆里明艳,但如同一块木头,被人精心雕刻出人形,发丝眼睫都雕得栩栩如生,色彩浓淡也上得恰到好处,可就是不生动。
她没答他的话,只道:“世子年纪还小,待再长大一些就知道了。”
这样自由的日子只在姐姐偶尔出现时才会有,多数时候他依然在遍体鳞伤里被娘亲抱着听她毫无意义的忏悔。
“庭儿。”女人挽起脸旁一缕头发,停下为他研磨的动作。
他下意识握紧笔紧赶着写了两个字,像被猎人困住的小兽哀求地看着她,“娘亲,我在认真写,在认真写……”
“娘亲知道。”女人的唇角弯着,眼里的笑意像春池里的粼粼月光,浮出一点涟漪就漾啊漾啊。她摸了摸他的头,手心也是暖的,眼尾轻轻勾起一点,“庭儿想不想再去看看姐姐?”
他眼里瞬间燃起希望的亮光。
女人把他带到一间房里,里外的布置处处像极了女人喜欢的样子。但他记得,娘亲的屋子不在这边。
女人拉开一道柜门,推推他示意他进去。
柜子是红木的,门上雕了花开并蒂,连花瓣上的卷曲都一清二楚。里面什么也没放,大小倒是正合适坐下一个孩子。
他的身体僵住,手抓着柜边不敢动,不安地叫她,“娘亲,我不想……”
“庭儿乖,”女人亲昵地点点他的鼻子,“我们跟姐姐玩个捉迷藏。姐姐那么喜欢你,你找姐姐玩游戏,姐姐肯定高兴。”
她推着他的肩膀塞进柜子里,在他哀求的眼神里关上了柜子。
咔哒。
他慌张地推门,铜锁磕在红木上声音是闷的。
“庭儿乖,别出声。”隔着仅剩的一道缝隙,他看见女人嘴角恶毒的笑意,轻声告诉他,“今天看到什么都不许出声,乖乖过了今晚,不乖的孩子,就再也出不去了。”
屋内由明到暗,黄昏余晖像染了干涸的血。女人坐在梳妆台前,从容捻起一斛眉黛,对着铜镜细细描眉。
才染上口脂,男人就大步走了进来。
“你做了什么!”
他掰过女人的肩膀,巴掌带着风,将女人扇倒在地。
女人艰难地撑起身子,唇上又添了另一道艳色。
笑容明艳又轻蔑,“我以为王爷会早点发现呢。”
男人跨步蹲在她面前,捏着她的下巴,“那是本王尚未出生的孩子!”
女人抬了抬下巴,笑得无谓,“既然是我的侍女,生死自然由我随意处置。”
“你个贱人!”
巴掌声在空荡的屋子里留下余音。
男人目眦欲裂,发了狠掐住她的脖子。青紫从脖颈慢慢扩散到秀丽的脸庞,女人却仿佛不在意一般冷笑,“来啊,王爷杀了我啊……我娘家数十条人命都为你背了锅,再加上我一条又如何呢……”
她的话像刺激到了男人哪个不为人知的痛点,男人更加凶狠。
本能让女人在他手下挣扎了几下,血丝充盈眼球,黑色瞳仁不住往上翻。女人扭头朝向紧锁的柜门,露出诡异的笑容,“杀……了我啊,记住……今天,记住……”
***
地牢阴冷,楚怀玉的话混乱颠倒,可宋舟却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楚怀玉的姑姑在老晋南王醉酒后知道了往事,那些往事秘密在她死后被死里逃生的老仆带到宥阳,成了楚家和二皇子手里的把柄。
“你知道吗,那些王妃和早夭的孩子,都是蔺浮庭杀的。他与他的父母没两样,都是自私自利扭曲变态的疯子!”楚怀玉的状态越来越疯癫,“疯子怎么会爱人呢,他只会杀人……我下场凄凉,楚歇鱼同样爱上了不该爱的人,也只会比我晚点变成如今的下场,而你,宋舟,你也一样……”
宋舟缓慢地眨了眨眼。
她似乎从来没了解过蔺浮庭的往事。她一直以为蔺浮庭是因为她才变成现在这样的,现在看来,好像又不是。
他好像在很早很早就已经失去了太多重要的东西,在他还不能接受失去的年纪。
拢了拢斗篷,她觉得有些冷。
大牢过道满是泥泞,湿乎乎的黄泥沾在蔺浮庭新送的靴子上。
宋舟低头看着一路的坑坑洼洼,每一步都落得缓慢,连自己什么时候走到尽头的也没发现。
从方方正正的门口看到的天际是白色的,白得夺目刺眼,让宋舟忍不住眯起眼睛适应了许久。
方正的小白块左下角有一道黑色人影,听见动静转身看了过来。
宋舟腮帮子一鼓,冲上去朝他挥挥拳头,“让你在有火的地方等我,你怎么又不听话!”
湿漉漉的黑眸紧紧黏着宋舟的脸,蔺浮庭的手垂在身侧,像罚站的小孩,“我等了很久,不想再等了。”
“我又不会丢,你等等又不会怎样。”宋舟拧着眉头嘀咕,踮起脚捧住他的脸,暖和的小手贴着他冰凉的皮肤,“你总这么糟践自己的身体,还怎么陪我长命百岁。”
“无妨,”蔺浮庭覆在她手背,依恋地蹭了蹭,“和你在一起,一天也很好。”
“我不好,再瞎说话我就生气了。”宋舟气哼哼地抽回手,推着他往外走,“快快快,和我回去盖着被子烤火去。”
高瘦的人被不费吹灰之力地往前推着走,不到两步,手掌便朝着身后的人摊开。
“生气了,不牵。”宋舟瞟了一眼,继续无动于衷推着他走。
手依然倔强地朝她摊开。
“你不乖,不牵。”
大牢前是一片空旷的院地,死尽的杂草与泥土被藏匿在细白的一层雪下。水泥灰抹的墙面坑坑洼洼,高墙遮蔽了外面的花草树木,里面的人伸长了脖子也只能看见望不到边的单调天空。
一粒雪子落在掌心。
宋舟回头望了一眼,啪的拍在前面人的手上,立刻被紧紧握住。
“蔺庭庭你耍赖是不是?我刚刚没准备,你松手,再来一次我肯定不会被你抓到……你快,松手,我们再来一次。”
主人兴冲冲嚷嚷要松手再来一次,暖和的手却无声无息地和另一只手十指相扣。
那双被回忆勾起了整片寒冬的黑眸蓦地回暖,被手心传来的热量一点一点的,添上了新生的春日。
他收紧了手,声音里带笑,“舟舟,下雪了,我们要快点回家了。”
雪越下越大,逐渐掩盖了通往黑暗牢狱的两双脚印。
***
晋南王府还藏着娘亲留下的忠仆,父亲亲手杀死娘亲那晚,是忠仆偷偷将蔺浮庭从柜子里带出来。
无人知晓一个五岁的孩子那晚曾出现在他母亲身死之处。
众人见到在娘亲灵前嚎啕大哭的孩子,只惋惜他年纪尚小便没了娘亲,可悲晋南王妃一时冲动殉了她结党营私的娘家,安慰大义灭亲又痛失爱妻的晋南王。
晋南城外的别庄有一条密道能通往城内晋南王府,蔺浮庭与府内忠仆里应外合,一点一点蚕食晋南王的一切。
老旧的门不好打开,吱呀吱呀的声音伴随着隔壁妇人清晨洪亮的骂街声,实在刺耳难听。
白衣少年低头看着仰倒在他脚上的少女,黑黢黢的眼中闪过一丝警惕。
少女容貌生得极漂亮,却有些呆,顺手扯了扯他的袍角,仰着脑袋问:“你们这里的人,骂人都这么厉害的吗?”
傻得萌态可爱。
大约是她身上气息太过干净,蔺浮庭下意识点了点头,才重拾戒备,“你是谁?”
少女眨了眨眼,反问他,“你又是谁?”
晋南王便是晋南之主,整个晋南都知道这座别庄住着的是晋南王厌弃的长子,可她还在问他的身份。
蔺浮庭答她,仔细观察她的神色想找出一丝端倪,少女噌的站起来抓住他的手,“你就是蔺浮庭啊!”
她的眸子亮得惊人,是蔺浮庭许久不曾见过的惊喜与期待。
而那些惊喜与期待,全是为他。
第84章 晋南往事(三) 成亲的与未成亲的,自……
“宋舟, 你过来。”
前庭的雪积得深,宋舟在屋子里闷久了,正巧孔嬷嬷使唤下人拎着扫帚和簸萁来扫雪, 她也讨人要了一把扫帚, 在廊下起劲地唰唰唰扬起一阵的雪霜。
蔺外就从角落里冒了出来,应是才从外面回来,毡帽和披风都还没摘, 稍显稚嫩的脸上挂着严肃,笔直地站在那儿同她招手。
将扫帚还给孔嬷嬷, 宋舟拎着裙摆几步跃下台阶,跑到他面前,“做什么?”
蔺外疑惑地盯着她的脸看了半晌,看她没心没肺一无所知还挺乐呵的,不解道:“我听说你昨日独自见了楚怀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