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着眼,各异的彩纸映在漆黑的瞳里。病了许久的脸色难得好了不少,见到的新奇玩意儿太多,他一样一样地看,脸上难得露出孩子一般好奇的神色。
宋舟看得鼻子泛酸,扭头望眼外边的雪景,揉了揉眼,嗓子黏糊糊地说被雪子迷了。
蔺外见缝插针地嘲笑她,“真够笨的,站着不动都能被迷了眼。”
宋舟低头揉眼睛,回怼他,“你聪明,你聪明不至于和我玩游戏从来没赢过。”
“那是你作弊!”
“谁作弊了,哪次没有裁判在场!”
“你让兄长做裁决,不是作弊是什么!”
“庭庭你看,”宋舟不揉眼睛了,指着蔺外告状,“他不相信你的人品。”
这两人日日的互相嘲讽,宋舟欺负孩子直肠子,绕着弯儿地捉弄蔺外,蔺浮庭都见怪不怪了。将烟花腾到一只手上,抬手将宋舟带近了,捂住她的眼睛温声道:“待会儿再闹,先闭眼休息,好受些了再睁开。”
成天地见这两人不分场合地腻歪,蔺外抱胸靠在廊柱上,嗤了一声扭头一副没眼看的样子。过了会儿,又偷偷转回脸,唇畔带着别扭的笑。
除夕那夜阖府上下家中凡是有孩子的,皆将孩子带了来。
前院地方大,放了漫天遍地的烟花。火树银花乍冷乍明,将白院墙红梅枝描了层幻光似的彩。烟花爆竹的声音歇一阵,孩子的欢呼立刻就大起来。
檐角的灯笼又红又亮,通红的穗子坠下去,照出的细影扫在宋舟的发顶。
她踮起脚,胳膊举得有点费劲,等又一阵烟花放完,才扭回头看着蔺浮庭,“还怕不怕?”
蔺浮庭的注意力不在烟花上,他迁就着微弯下腰,垂着眼黑漆漆的眸子一瞬不瞬盯着宋舟。看她漂亮的眼睛里一簇又一簇明亮鲜艳的烟火,明明灭灭的光映在她脸上格外鲜活。
迎着担忧又探究的眼神,蔺浮庭顿了顿,抿着唇点头,耳朵蹭着替他挡住巨大声响的一双手,带了点撒娇的意味。
“这样不行啊……”宋舟苦恼地歪着脑袋,余光瞥见小五子抱着爆竹到处乱窜,忽然跑了过去。
属于姑娘家柔软温暖的手移开,耳朵立刻被更大的寒意裹挟。蔺浮庭下意识一愣,目光紧跟着追随过去,几乎是同时从心底生出巨大的失落与慌张。
宋舟蹲在雪地里不知道和小五子手舞足蹈地比划什么,小五子从他怀里那堆爆竹里掏了半天,掏出一样来递给她。
“庭庭,你来!”宋舟拿着小五子给的东西朝他招手,那架势恨不得他能跑过来。
蔺浮庭一到面前就被她往手里塞了一个“地老鼠”,人还没作出反应,手里又多了一截点燃的香。
“快,玩这个,小五子说这个最好玩。”宋舟抓着他的手臂晃,催促他。
蔺浮庭捏着香尾细长的杆子,竟然莫名无措起来,不自在地低了低头,嗓音都有些干,“我不会。”
他没过过几个年。老晋南王同他第一任王妃还在世时,他是世子,是王妃用来将娘家死死与晋南王府拴在一起的工具。王妃将他看管得严格,只许读书,不许玩乐。一到新年,老晋南王同人推杯换盏,王妃接受着诸位夫人的捧吹,他要在父母身边呆坐着,听那些讨好晋南王府的人夸奖王爷王妃教子有方。
孩子该玩的玩意儿,他一样都没玩过。
“我会我会,我教你。”宋舟扯着他的手蹲下,伸手在雪里抹出一块平整的地,“你把它放在这里。”
蔺浮庭被她牵着手将“地老鼠”放下,宋舟扯出藏在底下的引子,又握住他拿香的那只手,“用点燃的这一头去点引子知道吗?”
猩红的光碰上了灰色的引子。
蔺浮庭盯着那根引子忽然地冒起烟,一路燃起细小的烟花直到快到尽头,宋舟喊了一声快跑,拖着他拔腿就要跑。
一个还蹲着,一个身子起了一半。
两人成功地全栽倒在雪地里。
“地老鼠”滋啦啦打着转儿乱窜。宋舟摔在蔺浮庭身侧,听着热闹的声音也不知道“地老鼠”窜到哪儿了,眨眼扑到蔺浮庭身上缩着。
背下是雪,宋舟跨坐在他身上,散落的几缕长发缠上了蔺浮庭的脖子,带着些微凉意,悄无声息落进他的衣领。
“地老鼠”这样的玩意儿燃得快,很快没了声响。
宋舟抬起头,惊魂甫定,伸出食指戳了戳蔺浮庭的脸,笑眯眯的,“庭庭好笨呐。”
被戳的人缓缓眨了眨眼,长发从心口被陡然抽走,一瞬间空落落的让人难受。
熟能生巧,宋舟费了大劲,终于教会了蔺浮庭放烟花,虽然还是要手把手握着才知道点,也依然算是有了进步。
两人把各样的烟花爆竹都玩了一遍,宋舟才意犹未尽地准备回去老实待着守岁。
外衫早被雪浸湿了不少,宋舟脱了自己的,又让蔺浮庭赶紧也脱了,去衣柜里翻新衣服穿。
房里的大衣柜分两层,蔺浮庭高,衣服放在上边。宋舟踮起脚扒着夹板够一件月白色的袄衫,挽发的夹子忽然被人摘了。
奇怪地回头,拿着她夹子的人眼神干净又无辜,“头发乱了。”
宋舟捋了捋头发。刚刚玩得确实有些疯。
“我待会儿再挽,”宋舟抓住那件外衫,抖开来问蔺浮庭,“你穿这件好不……”
“不挽了……”黑发下藏匿的耳尖被人咬住,温声的话落在耳边有些黏糊。
宋舟背对着,看不见他,伸手往后胡乱一摸,先摸到了他的耳朵,轻轻扯了扯,“要守岁的。”
长发被修长的食指挑开,雪白的后颈露出。吻一下一下的,连短暂的离开都好像舍不得。
声音发颤,哄她,“嗯,我们不睡。”
宋舟偏了偏头,露出半边侧脸,反倒方便了他的动作。
“大夫说你身体还没休养好……嘶——蔺庭庭你是狗吗?”
长睫下的眼带上了一点愠色,显然不爱听这样的话,将人肩膀扳过来,见到那张脸又舍不得生气了,只好低头埋在她肩窝占净便宜还故作可怜,“舟舟,烟花要放一整夜……”
除夕的爆竹声是断不了的,周边的宅子接二连三的放起烟花,砰砰炸个不停。
隔着窗户纸像是闷雷在响。
两人的发铺在枕被上,交织在一起纠缠不休,好似怎么也分不开。
“舟舟,”蔺浮庭低头,狭长的眼尾绯红,那颗泪痣宛如朱砂,连墨黑的瞳都仿佛染了艳色,直直看着被迫含着他的指节哭得不成样的人。哑着声,“我怕,你抱抱我,好不好?”
双臂环上脖子的那瞬,蔺浮庭的心忽然重重一沉。
宋舟今夜格外乖巧……
不止今夜,她近来迁就他迁就得太过分了。
手腕下压,拇指抵上她的下巴,蔺浮庭的嗓音在抖,“你又想去哪儿?”
第86章 晋南往事(五) 我是你的
锁链发出清脆的响, 大冷天的,宋舟摸着那冻手的触感,一时不知道是生气还是笑。
她靠在床头, 脑袋一歪, 乌黑的长发便滑落肩头,衬得她连脸都小了一圈。眯着眼睛,笑得极好看, “庭庭,你准备这样绑我一辈子吗?”
蔺浮庭坐在床边, 提心吊胆了一整夜。
他想象过宋舟醒后会生气会大哭,唯独不曾料到她是这样的反应。
宋舟稍坐直了些,盖在她身上的棉被便顺着滑下,身上只有一件尚未系好的寝衣。她望着蔺浮庭惨白怔愣的脸色,轻声道:“庭庭,冷。”
“宋舟。”
宋舟很少听他这样连名带姓地叫她, 看他抖着手为她系好寝衣的带子, 用棉被将她裹住, 手指抚上她的鬓发, 眼睛红得厉害,说:“我很听话了。”
他哽咽着, 目光蓦地极委屈, “答应你的事情我一一在做, 可你总也不守信。”
他只要她答应他一件事, 要她不许离开,只这一件事,她从来没做到过。
宋舟一哂,踢了被子跪坐起身。套在她手腕上的链子哗啦作响, 让她甩了甩,细长的链子撇到一旁。
她凑近了,凑到蔺浮庭面前,亲了一下他的眼角。
蔺浮庭乖顺地闭上眼,眼尾还是红的。
宋舟尝到了一点咸味。
往后退时,蔺浮庭忽然睁开眼,掐着她的腰将人压在床榻上,疯了一样地吻她。
从眉眼到唇舌,难得不顾及她,真将她咬得满嘴是血。
咬够了又瞬间安静下来,伏在她身上,抓紧了她的手腕。
宋舟被他咬得皱了皱细眉,抬着沉重的手慢悠悠扯他头发,“蔺庭庭,这条锁链好重啊。”
蔺浮庭没理她。
宋舟有些头疼。当初作者写男二聪明的时候,大约也没想到这份聪明会用到一个闲杂人等身上,成了她和现世都深感棘手的问题。
蔺浮庭与她待在一处,没同她说过一句话。宋舟闭口不吃饭,他举着汤匙送到她唇边一动不动。不喝水,他只举着茶杯,哪怕宋舟用讨吻的方式哄他,他也只是红着眼看她不做反应。
蔺浮庭太执拗,执拗了五年的人,宋舟拗不过他。
直到煎好的药蔺浮庭一口也不喝,宋舟终于忍无可忍。
“蔺浮庭,你还是小孩子吗?不喝药你想做什么?”若不是顾忌他身子骨不好,宋舟恨不得将手上这根铁链甩他身上。
蔺浮庭直直看着她。
一整日了,从薄暮喷出到日落掌灯。烛光映在他眸子里,孤零零的一点。
“想死。”他缓慢道,手边那盅药已经凉透了,黑糊糊一团散发着浓重的苦味,赌气似的,“你走,我便死。”
宋舟恨得磨牙,却也知道眼前这人是犯了心病,病是她亲手造成,一次又一次吓出来的,她还真不能生气。
扑腾着两条腿下了床,也不着袜,赤着一双白嫩的脚站在他面前,伸手掰过他的脸看着自己,认真道:“一年,一年我就回来。他们不许我回我也偷偷的回,要抓我我也回,杀了我我也回。”
听到杀字,蔺浮庭眼皮颤了颤,终于有了一点反应。但那反应也是微乎其微,很快就归于安静。
宋舟失信太多次,在蔺浮庭面前毫无信任可言。说什么他也不再信,只信自己,用锁链也好什么都罢,总之要将人绑在眼皮子底下才算安心。
“蔺庭庭!”
宋舟弯下腰,同他额头相抵。
两双眼离得极近,近得能瞧见人眼里的深情与痛苦。
“我中意你。”
“喜欢你。”
“心悦于你。”
“很早很早以前,就很爱你。”
蔺浮庭哑声道:“可你不要我。”
“要你的。”
宋舟戳他湿漉漉的泪痣,认真道:“庭庭是我的夫君,我肯定要的。”
大年初一,外面热闹得紧。宋舟亲亲他,道:“府里还等着他们的王妃给他们发红包呢,夫君快将我手上的东西给解了。”
她笑起来乖乖的,耐心十足地伸出手等他用钥匙解了锁,又将被铁环勒得发红的手腕递到他唇边,“红了,要亲一下才不痛。”
蔺浮庭木木坐着,眼里暗沉沉的,专注看着那双留着红印的白皙手腕。那双手腕忽然往前送了送,主动碰上他的唇。
他不解地抬眼,猝不及待又叫姑娘偷去一个吻。
他的王妃眉眼弯起来,甜得像果盘上摆好的蜜饯,“自己的夫君自己亲。”
宋舟转身去衣柜拿了衣裳,一件件挂在臂上准备去屏风后换,扭头又瞧见蔺浮庭的视线一瞬不瞬地追着她,眉蹙得很紧,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看着她越离越远的动作,黑润的眸子满是惶惑不安。
拢了一把头发,宋舟无奈道:“你要替我换衣裳吗?”
喉中紧了又紧,那张病白的脸终于泛出一点令人可喜的表情,眼睫如蝶翼般忽地覆下,偏头不敢看她。干巴巴道:“不要。”
疯时不管不顾,哄好了又青涩得紧。
灯火照出屏风后纤细的影,折发穿衣的声响悉悉索索。板上三两点的梅一一在窈窕的身段上绽开,蔺浮庭盯着那截手臂向上舒展,从屏风的顶部探出一段葱般的指尖。
很好看,可总也不是他的。
姑娘从屏风后绕出来,到他面前张开手转了一圈,裙摆扬起漂亮的弧度。未挽发,青丝随着弯腰的动作垂下,问他,“我新做的衣裳,好不好看?”
藏蓝的裙摆,绣着流云的暗纹,贴着袖口的地方又一枚小巧的蔺家家徽。
蔺浮庭滞了滞,抬手伸到面前。同样的颜色布料,流云的暗纹。
开口的声音晦涩,还稍显迟钝,“好看。”
得了肯定的姑娘得意地哼了一声,推推他肩膀,“你起来,让我坐。”
蔺浮庭依言起身,宋舟跨过去坐下,往他手里塞了一把梳子,昂起脑袋看他清瘦得线条愈发凌厉的下颔,“替我挽发。”又举着两瓶梳头水让他挑,“你喜欢哪个?”
一瓶瓶身上雕着含苞的茶花,一瓶瓶身上雕着盛开的昙花。晶莹的液体在透明的琉璃瓶中晃荡,瓶口未开都能闻见馥郁的香气。
蔺浮庭手中捻着一段发,动作温柔地梳开发尾,低低道:“山茶花。”
“好,庭庭喜欢的我就喜欢。”宋舟将昙花那瓶推开,双手捧着茶花的梳头水瓶,从清晰的铜镜里端详蔺浮庭认真的眉眼。
蔺浮庭抬眼问她要梳头水时,从铜镜中正对上那双不加掩饰的眼。见他正看着,反倒愈发欢喜地弯起来。
“庭庭,不如你连妆一起为我画了吧。”
蔺浮庭画眉时手在抖,连为她抹口脂都抹了出去。
他脸上浮出懊恼的神色,拇指想将出界的一抹红擦去,坐着的姑娘不老实,偏了偏脑袋,叼住他的指头。
指腹湿漉漉的,口脂晕染开,像朵开得尤其好的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