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显文脊背挺直,垂了头, 平静道:“王爷您言重了。”
赵长渊注视着他, 没有开口让李显文免礼的打算。李显文一直保持着姿势不动, 良久,才听到他唤了一声楚恒的名字。
赵长渊言简意赅地吩咐:“弄干净。”
楚恒领命,抬手一示意,隐在附近的王府侍卫沉默且迅速地围拢在一起, 手脚麻利地清扫朱雀大街上的痕迹,赶在百姓报官之前, 将街上的污秽清理干净,同时不动声色地安抚了围观的百姓。
而在巷子里,李显文的姿势仍没有变换过,只是垂下的脖颈似乎往下了点。赵长渊不说话时不怒自威,李显文面上镇定,可瞧不见赵长渊的神情,他不由蹙了蹙眉。
一直到楚恒收拾干净,赵长渊才淡声道:“李大人,把头抬起来吧。”
李显文抬头的动作有瞬间的凝滞,他很快掩饰了过去,再抬眼时,他假意不经意地从许蕴灵身上掠过。
许蕴灵的手里有一把玳瑁折扇,李显文的目光定了一秒,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
他拱了拱手,敛了一丝锐气,平和道:“既然王爷将黑马处理妥当,那么下官是派不上用场了。下官先行告辞。”
“也好。”赵长渊颔首蓦地说道,“李大人早先回去,街上就会太平许多,亦不会再发生别的惊变。”
“……”李显文定定地看着脚下的地面,假装没听懂赵长渊的意思,弯腰行了一个礼,便向外走出去。
罩在外袍里的许蕴灵一直凝神听着赵长渊和李显文的谈话,她数着李显文离开的时间,感觉外边没有旁人了,小心翼翼地揪了揪赵长渊宽大的衣袖,指着脑袋上的衣服,小声问道:“王爷,我能取下来了吗?”
赵长渊垂眸看了怀里的小姑娘一眼,觉得她难得的安分,抬手掌心摁住了她的脑袋,一本正经道:“等会儿。”
许蕴灵心中一惊,以为周围还有赵长渊的政敌,马上放下手,乖乖地不动了。
赵长渊微肃的面容缓和,带着许蕴灵往巷子深处走去,重新回到了之前的雅间。
“大姑娘!”清月已经让楚恒带回了雅间,一见到许蕴灵,便着急的要上来查看,可看到她家小姐由王爷护着,一下就停在了原地。
“好了。”赵长渊取下外袍,让怀里的人露了出来。
许蕴灵在里面闷坏了,一露出来,拍拍胸口,由衷地深吸了口气,叹道:“可差点闷死我了。”
赵长渊瞧着她仿若重新活过来的样子,不禁笑了笑。
“对了。”许蕴灵看到手里仍握住的扇子,终于想起自己跑出来的原因,“王爷,您的扇子落下了。”
她把手里的扇子递过去,抬眼瞧着赵长渊。
赵长渊却没有第一时间接过,他的眸光落在她脸上的一处位置,在许蕴灵困惑的目光中突然抬手,指腹在她左侧脸颊的位置轻轻擦过。
他的动作轻柔又飞快,许蕴灵有点懵,赵长渊已将沾血的手放在了扇子上,将东西拿了回来。
“方才害怕吗?”赵长渊看着她,目光沉静。
之前的一幕过于血腥,他不知道她会不会害怕,也不知道,若是她反应过来,射杀黑马的两箭出自他手中,也是否会对他害怕……
他心中莫名的烦躁。
许蕴灵怔了怔,对上他异常平静的神色,不知为何,突然读懂了他话中隐藏的深意。
她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在赵长渊古井无波的目光中,笑着释然道:“原来是有些害怕的,只是后来,就不怕了。”
她扬起脸,眉眼姝丽,轻快地笑了笑,而后有些好奇道:“虽然不知道那匹马为什么会发狂,不过那两箭是王爷您射的吗?”
赵长渊一怔,他做好了她会疏离的准备,却不曾预料到,她的反应竟是这般轻描淡写。
他心下莫名松了口气,本想否认,可在她期待的神情中,竟下意识地应了声:“嗯。”
许蕴灵眨眨眼,出乎意料的用崇拜的眼神看着他,语气隐隐压着些激动:“王爷,我也想学射箭,不如哪天您教教我?”
赵长渊:“……”
*
茶馆外,就在赵长渊和许蕴灵离开一盏茶的时间后,原本已经离开的李显文重新出现在了巷子口,他负手而立,目光沉静,面无表情地看着空荡荡的巷子。
李显文看了一阵,抬头看了眼隔壁墙上挂着“茶馆”两字的旗幡,一转身,去了斜对面的醉花楼。
李显文上了二楼一间包厢,门口有两人驻守,看到李显文,垂首抱拳道:“大人,人已经带了过来。”
李显文淡淡地应了声,推门而入。
房间里郑多斌正在惴惴不安,听到开门的动静,他忙看过来,见李显文进来,郑多斌心里咯噔了一下,后背一阵发凉。
他紧张地咽了声口水,拱手行礼道:“下官参见首辅大人,不知首辅您叫下官来是所谓何事?”
李显文撩袍坐在椅子上,对郑多斌置若罔闻,仿佛他不存在似的。李显文端起桌上的茶盅,慢条斯理地吹了吹,喝了一口茶。
郑多斌这些日子因为赈灾银两的事一直躲着李显文,这会儿被单独叫过来,他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他忍不住偷瞄了眼这位年纪轻轻便爬上首辅位置的年轻人。
这一眼,正好撞入了李显文的眼睛里。
郑多斌抖了抖,惶恐地垂下眼。
“郑大人。”
李显文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相磕,发出一记重重的响声,好似连同“郑大人”三个字,一起敲在了郑多斌的心上。
李显文眸光沉沉,他愠怒地看着郑多斌,开门见山道:“河安府百万赈灾银两不翼而飞,你为何隐瞒拖延不上报,如果不是汴凉知州在粮行发现了朝廷下拨的官银,你打算替你儿子隐瞒到什时候?!”
郑多斌虽然心里已经有了被质问的准备,可乍一听到,仍是胆战心惊,额上冷汗频出,磕磕巴巴解释:“下官、下官并非替犬子隐瞒,只是赈灾银两事关重大,下官本想赶紧追查其下落好将功赎罪,所以才耽误了时间……”
“呵。将功赎罪所以耽误了时间?”李显文轻哼一声,打断了郑多斌的话,没什么表情地笑了笑,幽幽道,“郑多斌,你追查银子的下落,却第一时间通知了宁王?你当我不知道吗?”
“这、这……”郑多斌心神大乱,站立的身躯晃了晃。
李显文起身,慢慢走下来,站定在郑多斌的身边,瞥了他一眼,平静道:“你真以为自己做得鬼使神差?花柳巷的美人好看吗?”
郑多斌哑口无言,他紧张地吞了声口水。李显文就在他旁边,他能感受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骇人的威势压着郑多斌,直将他的心防逼破。
“大人!”郑多斌一下跪俯在地,声泪俱下道,“求您救救下官吧。那么多银子,圣上知情了,定不会绕过我郑家。送美人也是逼不得已,太后说过王爷喜爱美人,下官就想死马当活马医,求王爷出手,说服王常安,帮忙找银子。下官只是走投无路了,并非想背叛您啊!”
李显文无动于衷,唯有在郑多斌提起太后时神色微动。
“太后告诉你宁王喜爱美人?”
郑多斌这会儿方寸大乱,将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内子外家与周家夫人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月余前周夫人从宫中回来,与内子话家常时偶然提起。所以下官便动了心。”
周家是太后的娘家,郑多斌口中的周夫人应该是太后的亲弟弟,户部尚书周坤成的夫人。
李显文心中一动,郑多斌这事儿,看来太后在其中也插了一脚。只是太后她老人家是对赵长渊不死心,竟仍想着拉拢他。
“大人,下官真不是想背叛您。”郑多斌见李显文没有动怒,以为自己的坦诚有了效果,恳求道,“求您帮帮我,您帮我郑家这一回,您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只要下官办的到,下官定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显文垂眸看了地上的人一眼,心念一动,原本要说的话悉数换了,他不疾不徐道:“想救你就必须找到官银,我暂时是没有法子,不过倒是有个人,也许能说动摄政王。”
郑多斌不解,却抬头充满希望的看他。
李显文坐回椅子里,手指一点一点敲击着桌面,慢悠悠道:“至于这个人能不能说服,就看你的本事了。”
郑多斌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急急忙忙道:“是谁?”
“京都三大营总督,许康辉。”李显文透过窗柩的缝隙,望向对面的茶馆,意味深长道,“英雄难过美人关,咱们王爷对总督家的女儿似乎有些看重……”
李显文点到为止,郑多斌琢磨了一下,眼里迸发出一道光,“下官明白了。”
郑多斌很快离开,李显文靠在椅子里,好整以暇地望着茶馆门口出现的两个人,唇角扬起,眼中满是轻蔑。
人一旦有了软肋,便会脆弱的不堪一击!
茶馆外,许蕴灵和清月一起上了马车,驶向许府。
赵长渊目送她的离开,很快王府的马车就到了门口,挡住了周围所有的视线。
楚恒落后一步,在赵长渊上马车时,突然低声询问道:“王爷,大姑娘哪儿,需不需要属下派人保护?”
赵长渊偏头静静地看了他一眼。
楚恒一惊,自知失言,忙低下头,“属下多嘴了。”
赵长渊坐进马车,闭目养神。马车慢慢离开朱雀大街,直到停在了永乐巷的宁王府门口。
赵长渊没有动作,楚恒规矩沉默地守在一边,良久,他听到马车里赵长渊磁沉的嗓音响起:“叫蝶影来我书房……”
第42章 【42】 ·
许蕴灵坐着马车回到了许府, 一跨进大门,就见管家躬身迎了上来,恭敬道:“大姑娘, 老夫人在慈安堂等您。”
许蕴灵略一思索,便知道老夫人要找她干什么了。八成因为永宁伯府的人今日来许府兴师问罪, 而她这位“罪魁祸首”正巧不在。
老太太估计不高兴, 这会儿让她过去,铁定是要拿她的错处。
许蕴灵颔首应了声,勾起耳边垂落的发,抬脚朝慈安堂走过去。
慈安堂内, 只有许康辉父子不在, 许老夫人正襟危坐, 手里捻着一串宝宁寺求的佛珠,面色铁青。旁边苏氏和许蕴纯正柔声和她说着什么,看神情似乎是在安抚老夫人。
许蕴灵进来, 所有人都朝她看过来, 她走上前去,柔声道:“祖母,您找我?”
许老夫人没说话, 手掌重重地拍了下案几, 佛珠磕在桌面上, 发出清脆的声响,她轻哼道:“你还知道回来啊。”
老夫人怒气不小,苏氏见状连忙安抚:“老夫人,您别生气, 小心气坏了身子。”
许蕴纯点头,接着苏氏的话附和道:“是啊, 祖母,这种小事不值得您生气,您的身子最要紧。”
“你们有心,记得我身子不好,可偏偏有些人不知分寸,胆大包天,冲撞贵人不说,竟然还敢隐瞒,装得若无其事,真当我这个老妇又聋又哑不成?!”
老夫人盯着许蕴灵语气不善,就差指名道姓说是许蕴灵了。
许蕴灵扫了眼许蕴纯,而后看着老夫人,不按常理出牌,无辜道:“老夫人,您是在骂我吗?”
“……”老夫人让许蕴灵的直白噎了噎,她本来有一肚子的气,却没有料到许蕴灵竟不给她留点面子,当众说了出来,那肚子气瞬间像戳破的气球,一下瘪了。
“大姐姐,责之深爱之切,您怎么能理解成祖母在骂您呢。”许蕴纯一副长辈的模样责备许蕴灵,“大姐姐,您实在是不懂事,寒了祖母的心。”
苏氏神情凝重地补充:“大姑娘,永宁伯府已经派人告知了老夫人,你昨日与谢家小姐起了冲突,害得人家好好的姑娘得了怪病。永宁伯府是什么人家,大姑娘,你是要陷咱们许府于不义啊。你让老爷如何面对永宁伯?”
苏氏和许蕴纯两个人你说一句,我说一句,直接把许蕴灵描述成了不知好歹的恶霸形象。
许蕴灵静静地看她们表演。
苏氏和许蕴灵似乎永远也学不乖。
“甭说那么多了。”老夫人下了定论,“大姑娘明日去永宁伯府负荆请罪,直到谢家小姐原谅你。无论你用什么办法,若是不原谅,你就同蕴凡一起去庄子上面壁思过。”
苏氏和许蕴纯听到老夫人的话,眼底同时幸灾乐祸。
许蕴灵笑了笑,轻轻吐出两个字:“我不。”
许老夫人:“!”
许老夫人面沉如水,直呼全名:“许蕴灵,你莫不是要忤逆祖母不成?”
许蕴灵摇摇头:“祖母,蕴灵并非要忤逆您,只是希望您能听听蕴灵的解释,而不是只听一家之言,偏信了旁人的话。”
“大姐姐,你不要狡辩了。”许蕴纯立在老夫人的身侧,除了面对她的许蕴灵,其余人看不到她脸上的笑容,“你推了谢小姐是不铮的事实,谢小姐受到刺激也是因为你的话,大姐姐,你如何能理直气壮地站在这儿说与自己没有关系呢。”
“纯儿说的不错。”苏氏附和道,“永宁伯夫人亲自上门来问罪,大姑娘你要如何解释?”
许蕴灵对煽风点火的两个人如若无睹,只是对许老夫人说:“祖母,孙女推了谢家小姐并非故意,而是因为谢小姐趁我不备伤害我,我不得已作出的反击,这件事有宝宁寺的小师傅作证,出家人不打诳语,祖母不信可以派常嬷嬷打听打听。至于谢小姐受刺激,其实是二妹妹有意无意在谢小姐面前提起她中秋之夜的事。”
“而且,孙女肩膀上有谢小姐用香烛伤我的伤疤。”许蕴灵不紧不慢道,“您也可以让人检查一番。”
一听许蕴灵有伤,许老夫人皱起了眉。
今日谢家的人上门发了好的脾气,直言许蕴灵在宝宁寺故意伤了谢端宜。老夫人在寺庙时无人告知她这件事,直到听闻永宁伯府人的言辞,震惊得哑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