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在阳光下如大片的海棠花盛开, 艳丽地让人几乎快忘了这是一场熊熊烈火。
底端的火星“啪”得冒倒天上时,王顺才终于叹出一口气来。
已近黄昏,烈焰的边缘也泛着跟落霞一致的黄晕, 像是再释放着最后的生命。王顺静静看着火光, 心里忽然有些空荡荡的。
大护法前些日子都还能与他说笑,现在却成为一架白骨,很快就会化为一抔骨灰。
他原本以为不过是尸毒而已, 怎么就成永别了呢。
魔尊大人和江姑娘都沉默地看着火光,他也不敢说些什么, 但就因为什么都不能说,心里的寂寥就更加明显,像挑着这场大火蔓延至他的五脏六腑。
这是一种很陌生的孤寂感。
很多时候王顺一直觉得自己没心没肺,就因为没心没肺才能活得逍遥自在。他没有太多普通人该有的情绪,对三情六欲也看得比较淡薄,不然也不会放弃人间大巴的荣华富贵不享受, 跑到赤海来当一个人见人骂的魔头。
他跟大护法也称不上有多么深刻的情谊, 最多就是在这个九成都是魔修的魔教来讲, 同样曾经作为普通人, 同样是战五渣的两人会有更多的交流。
他以为这种交流不那么深刻,离别时也不会有太多的感触。
但现在, 心里却止不住地寂寥。
黄昏的风有些凉, 却吹不灭也吹不旺这场大火, 当火势渐渐颓靡, 骨灰与灰烬混杂,从此尘归尘土归土,世界上再不会有一个叫闫平良的人。
他想,他会很孤单吧。
再见了, 大护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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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雪深不敢多看火葬的过程,全程盯着火晕,心思却在放空。
她也说不出现在是什么感觉,只觉得,一个人由生到死都太过容易了。
沉默地陪着慕朝下了山,再沉默地挥了挥手,才终于开口道:“再见。”
说完便要转身离去。
“江雪深。”慕朝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江雪深顿了顿,转过身去,看向他的眉眼。
慕朝道:“之前说的那些话,撤回。”
江雪深愣了愣,这才从他不自在的表情中了解了他指的是哪些话。
“你以为现在很了解我?”是这句吗?
她摆了摆手:“没事的。”
况且,说出的话还能撤回不成。江雪深忍不住抽了抽唇角。
慕朝的声音明明就是她自己的声音,却又似乎没有那般江南独有的吴侬软语,反而低低冷冷的,甚至透出了那么点庄肃。
他说:“人类的感情太过复杂,我时常不是很了解。”
“但是,如果你想了解我的话,可以继续了解。”
想了解他的话可以继续了解?这叫什么话?还是恩赐不成?
江雪深难得地有些生气,抿着唇,冷冷道:“我不想。”
本以为慕朝也会恼羞成怒,或者干脆衣袖一拂转身离去,却没想到他仍是保持着刚刚的动作,微微仰头:
“我挺想的。”
江雪深愣了一下:“想什么?”
慕朝道:“想被你了解,也想了解你。”
如果说,扶桑花要六七月盛放,那今日不过三月廿四,江雪深想,她已经看到了花期。
慕朝留下的盆栽抽了新芽,似有花骨朵含苞待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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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朝回到江府时,天边最后一道晚霞也褪去了色彩,只能听到萧瑟的蛙虫互鸣,晚风如水,轻轻荡过院里院外。
他熟门熟路地绕过小道,却还是撞上了江尧。
这个人好像就一直坐在祠堂外,无处可去似的。
慕朝想当作没看到,负手踩过花圃便要离开,江尧抬眸看了他一眼,倒也难得地没有喊住他。
晚霞褪去后,天就黑得极快,不多时,整片花圃便暗得只能描绘出个大致的轮廓。
祠堂外的青墙上挂满了爬山虎,一路沿着墙缝攀附到灯笼上,将昏黄的光线遮得隐隐绰绰。
江尧就坐在那片微光之下,仔细擦拭着手中的剑。
离祠堂不远处便是习武场,偶尔能听到练剑声还有谈天声传来。
听起来应当是江岳那一家三口,大抵便是江岳在教江文薏什么招式。
慕朝听着那一招一式,脚步不停地往前走,出了苗圃后,却鬼使神差地往回看了一眼。
就是这么一眼,他渐渐停下了脚步。
晚风灯火之下,江尧缓缓抬起头,往习武场的方向望了短暂的一眼,又很快低下了头,只是擦拭着剑身的手微微发抖。
慕朝觉得,眼力太好也是一个严重的问题。
不然,他马上就可以回到房间,而不是像现在一样,莫名其妙就站定在江尧的面前。
他对正道从来就没有什么好话,何况江尧还是一个仙门大家的宗主。
所以他什么都没有讲,直到江尧擦完剑收回至剑鞘,又放在门边时,他才随意一踢,又踢回至江尧的手中。
手心里的剑还透着晚风的凉意,江尧愣了愣,抬起头看到一双熟悉的眉眼。
“小雪……”他喊了一声,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自将女儿接回了江家,他们父女俩再也没有好好聊过。比起父女,更像仇人。
但这一切,也是他自己作出来的。
江尧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到一声冷淡的:“拔剑。”
他愣了愣,确定这句话出自“女儿”的口,握着剑鞘的指尖微颤了一下。
“起身,拔剑。”慕朝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
江尧这才扶着墙壁站了起来。
不知不觉,女儿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只到他腰间的小孩子了,她长大了。
江尧握紧了剑,尽量平稳着发声,不让父女俩难得的一次谈话又因为他谈崩了:“怎么了,小雪。”
但回答他的确是猝不及防的一剑。
这一剑丝毫没有留情,破风而来,江尧脚步半退,下意识地格剑挡去。
“你做什么?”他尽量忍着怒意道,“刀剑无眼,别闹了。”
慕朝笑了一下:“生气了?你平时鞭子落在别人身上时怎么不觉得藤编无眼,落在身上有多疼?”
江尧愣了一下,就这么一瞬间,对面的剑光一闪,猛得划破外裳,刺破胳膊上的皮肉。
瞬间,鲜血沾上剑刃。
“拔剑。”慕朝横手握剑,抵在他的脖颈,“不然,刀剑无眼。”
江尧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侧身躲过剑刃,却没有拔剑,而是隔着剑鞘抵挡着慕朝的每一招。
他这才发现“女儿”的剑术竟如此高超,虽然力道不够,但每一式的角度与剑流都让人难以招架,不拔剑单靠剑鞘的抵挡很难抢回主场制御住他。
他边躲招边思考。
这些年他一直都在镇守死地,回来后两人也一直处于“剑弩拔张”的陌生氛围,他从来没有试过她的剑术。
雁归山剑宗那群人的手法他还是清楚的,断不可能教出这么凌冽的剑招。
那是谁……
又勉力挡回一招后,江尧眉心一蹙,压低声音问道:“是谁教你剑术的?”
慕朝抬起眼皮,懒洋洋地看了他一眼,手中的招式却越来越猛烈,堵得江尧根本没办法再抽神问出别的话。
到最后,只能低怒道:“小雪,别闹了。”
慕朝笑道:“我让你拔剑。”
“你想做什么?”江尧问道。
慕朝看他:“很难理解吗?”
说着,剑尖挑过江尧手中的剑柄。
只听“蹭”的一声,剑身出鞘,在灯火下闪着微微的光晕。
剑柄很快又回到江尧手中。
“出招吧。”慕朝道。
江尧愣了一下,低眸去看剑。
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用过剑,久到他已经忘了当初鲜衣怒马,一剑霜寒,名满天下的感觉了。
他没有一天不擦剑,没有一天不想用剑,却也没有一天能够忘记……剑尖下的血。
那是他的债,也是他的心魇。
“我曾发过毒誓……”江尧艰难地开口,“永远不会再用剑。”
“哦。”慕朝不在意道,“那誓言的咒注是什么?”
江尧愣了一下:“什么?”
慕朝道:“你发誓不该用什么东西当咒注么,比如如果用了咒天打雷劈。”
江尧错愕了片刻,摇了摇头。
“没有咒注?”慕朝看了他一眼,“没有咒注怕什么?”
是啊,没有咒注怕什么?
许久以来一直想不通,不敢想的事情,被他三言两语说起来,倒根本不是什么难题。
江尧颤抖地提起剑,心口一烫,用力眨了眨眼,看向慕朝:“那……请赐教。”
这一刻,对江尧来说,他们不是父女。而是剑修。
所有的话都在剑上。
许久没有用剑,他像第一次握剑似的,每一招都使的小心翼翼,从青涩到熟悉,也不过一个时辰的时间。
花圃里,只能听到金属相撞的声音,还有剑破虚空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江尧手劲一起,剑身往前飞出,错过慕朝的发丝,插入石柱。
汗水落地,江尧终于笑出了声:“尽兴!”
真特娘的尽兴。
他眨了眨眼,憋回了滚烫的湿意,看向慕朝:“喝酒去吗?”
慕朝看他:“什么酒?”
江尧笑道:“五加皮!”
“走。”
月光下,两人并排坐在台阶上,身影落地拖得颀长,空气中,满是酒香。
过了不知多久,江尧面有醉意地抬头望月。
“小雪,你恨我吗?”
慕朝还没说话,又见他饮了一口酒,眼泪顺着酒水一起往下流。
“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舒儿。”
第62章 我好像开始有些喜欢你了……
“有时候, 我也会想,就让你一辈子留在和孝村,或许你会更开心吧。”
“至少, 这样, 在你心目中的父亲永远是高大伟岸的,而不是一个只会不停委屈自己女儿的废物。”
江尧的声音像是碎在了夜风之中,字字句句却又那般清晰入耳。
慕朝从他眼尾的微红轻轻扫过, 似是毫无感知地挑了一壶酒又抿了一口,微微蹙了蹙眉。
五加皮回味又甘又涩, 比一般的陈酒要苦涩不少。
他又去看江尧,却见他一口一口,喝得上头,泪水混着酒香一起钻入口腔,也分不出是酒还是泪。
慕朝受不了这个药酒的苦味,抿了几口, 便换了壶杜康, 慢悠悠地喝。
清冽的味道瞬间中和掉苦涩的味道, 他满意地多饮了几口。
耳边是江尧涩然的声音, 还在不停诉说着内心深处压抑太久的心事。
他好像一直都在不停地往回看。
慕朝其实不懂人为什么要往回看,过去的事便是过去了, 你即便当下削骨剥皮地悔恨, 也无法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事情。
若换了他……若换了他会怎么样?他想了想, 对他来说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强”不能解决的, 如果解决不了,只能证明自己不够“强”。
所以,不会有那个如果。
“你恨我吗?”江尧又饮下一口酒,囫囵地问道。
今夜月色寡淡, 落在江尧的眉梢眼角,却还是能从那过分落拓的模样中瞧出一些被时光掩埋的不羁。
这个人曾经是名震九州的第一剑修,他独创了江家四十二招剑法,现下也是各门各派的主流剑式。
虽在此之前从未与他正式交手过,但慕朝见过他年少时鲜衣怒马,春风得意的模样。
那时候的他与现在大不相同。
因为见过,才会忽然觉得有些可惜。
正道其实也不全是废物,只是他们实力最强的时期总是荒废在令他不解的内斗之中。
“你恨我吗……”江尧说着笑出声来,叹在月光之下,“还是恨我比较好。”
“我一直都是一个不称职的丈夫,更是一个不称职的父亲,还是恨我比较好。”
他一壶接一壶地想用这苦涩的五加皮麻醉自己,喝完后便去夺慕朝的杜康,就好像他想要的答案就在那大梦之中。
而那场梦中是他浑浑噩噩是十几年。
是他想要抓住却早已流逝的十几年。
他好像在那里看到了女儿匆匆的成长,那般模糊,那般缺乏细节。
她像是在时光的疯子中,在他不经意间长成了一个大姑娘,再也不会抱着他的腿哭,再也不会委屈地喊着“爹爹”,他缺失了她成长过程中最重要的角色,却成了那道最不该存在的阴影。
努力想回忆起父女俩罕见的快乐时光,却都过于匆匆,反而是那句“如果你不喜欢我,干脆不要把我带到这个人世”如附骨之疽,如影随形。
“我错了吗……”他低头叹息。
慕朝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说什么,抿了一口酒望天。
月光之下,只有碰杯饮酒的声音。
直到江尧不胜酒力瘫倒在台阶之上,仰面躺着,视线微微向上,正好能看到祠堂供桌上那座“无名氏”的灵位。
“我好像看到你了。”他已经醉得不知今夕何夕。
“看到你八岁时梳着垂挂髻的模样……”
“看到你十五岁时及笄的模样……”
“看到你十九岁嫁衣羞涩的模样……”
“看到你……”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慕朝凑近听,听到他压抑得几近模糊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