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这里,凝视着自己的课桌。
卫川就是这样,每天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背影,听着周老师的课,然后等下课了踹一脚她的椅子让她回头来跟他讲话,跟她要一杯红糖水,说着有的没的不着调的,故意把吴学知气得脸上没个好颜色。
眼泪啪嗒落了下来。
从京市回来后,小北焦虑过迷茫过,对同学的讥讽和冷遇也曾恼怒过。
但她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日复一日重复着机械的动作,每天盼着早点天黑睡觉,就是想一觉把卫川睡回来。
可现在知道,这一切都像泼出去的一盆水,落到地上渗进土里,变成泥化成浆。
可那盆水,再也回不来了。
事情发生后,这是她第一次流泪。
第一滴落下后,就再也收不住了。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所有的想念和惦记,伴着泪水奔涌而出。
她伸手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净。
身体太虚弱,小北哭了一会儿后,头晕得厉害,趴在卫川的桌上,渐渐睡过去了。
许小北做了个梦。
梦中的她在超市中购物,点进主页面后,发现超市管理后台上传了一段视频。
视频中是超市的仓储地点,里面摆着一排排未开封的货物。
小北在梦中想,这是要让顾客看到超市的实力,吸引客源。
她看着无比熟悉的仓库,已被遗忘许久的上一世的遇难镜头突然卷土重现。
她又淹在了水里,赵临迟迟不现身救她,水渐渐没过她的口鼻,意识开始模糊。
而后,有人将她拉出水面。
这一回,小北用力掐了自己一把,拼尽力气去看那张救她的面孔。
她惊呆了!
那张脸,分明就是卫川!卫川望着她的眼睛,还看了一眼她湿成一团的长发。
许小北意识到自己在梦里,她嘲笑自己,你这是相思成灾了吗,把那个倒霉蛋看成卫川了。
没等她自嘲完,电缆崩出火花,眼前的卫川一抖。
许小北惊呼一声,紧接着自己身子也一抖。
她醒了。
有人在摇她的肩膀,喊着她的名字。
许小北出了一身汗,慢慢从臂膀中抬起头来。
是邓主任。
邓主任看到小北的脸,心揪在了一起,想到家中的女儿,鼻腔深处开始发酸。
这丫头已经瘦脱相了,巴掌大的小脸一点肉都没有,还挂着满满的泪痕。
“小北,醒了?”
邓主任叹了一声,在小北的座位上坐下。
“嗯。”小北拿手背抹了两把脸,把泪水和汗水擦了擦,“邓主任,你怎么来了?”
“在学校外面碰到赵临,他说看到你来本科部,我不放心,过来看看。”
“……谢谢邓主任,我没事。”许小北小声回道。
邓主任默了半晌,终于,艰难地给小北透露了个消息,“小北,本来这话我不该跟你说。但是我知道你跟卫川的感情很深,你们两个都是好孩子,我也不忍心看你这样难受。实话告诉你,卫川和吕航现在有可能已经在国外留学了,他们的行程是保密的,这是我好不容易通过交情才跟上级部门打听出来的,你要守口如瓶,知道吗。”
“留学……”小北顿了顿,“所以他才没办法跟我联系对吗?”
“对,他人在国外怎么联系你?就算他回来了,得不到允许也不能随意联系你。小北啊,卫川没给你留下只言片语就走,实属情非得已,当时来了大领导,让他即刻就走,我看得出他很纠结,一定是不放心你,但是小北你要知道,有国才有家,国事始终要大过儿女情长,懂吗?”
许小北的心跳异常加快,她突然有了力量,无神的眼眸也开始晶亮,“邓主任,我懂。您放心,我会支持他的。”
“只是,有句话我不得不提醒你。卫川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国,就像我跟你们说过的,三年五年,十年八年都有可能,好孩子,你也要做两手准备啊。”
说到这儿,邓主任也止不住哽咽,“我是非常看好你和卫川这一对,但他已经属于国家,他身在何处已经不由自主,你也不能荒废了大好时光……老天真是作弄人,这么好的俩孩子,怎么就……”
许小北这时却不哭了,反倒安慰起邓主任来,“邓主任,您也说了我们俩个都是好孩子,我们家庭成分好,长得好学习还好,老天爷为了显示自己公平,总要给制造点麻烦出来不是么?今天我确切知道他人在哪里在做什么,知道他没有危险不是故意失联,往后就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许小北起身,给邓主任深深鞠了一躬,“邓主任,谢谢你。”
李颖和张娇办完事回到宿舍,发现小北不见了,两人慌了,一面自责一面疯了一样开始找人。
在校园找第三圈时,张娇忽然想到小北会不会去了本科部,两人连忙往那边赶,正看到小北从本科部大门出来。
张娇哭着冲上去,打了小北一下,“你跑哪去了,吓死我了!”
小北拉住张娇的手摇了摇,突然冲她笑了,“我错了,你俩别生气,以后再也不会乱跑了。张娇,我饿了,想吃烤鸭,还想喝绿豆汤……”
张娇:……
李颖:……
见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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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
许小北嘿嘿笑着,扔出手里最后一张红十,拍拍手掌,“赢了赢了,王炎瘦猴头伸过来!”
王炎脑门上已经贴了三张纸条,不情愿地将右脸递过去,嘴里还在埋怨瘦猴,“刚才你就不应该那么打,她手里就剩一张牌了你还打一张?你不会出个对儿?”
瘦猴正懊恼着,“我哪知道她剩一张红十?我还以为我跟她一伙呢。”
秦大春撕着纸条欢快地往许小北手里送,“哎呀瘦猴那脸都贴满了,咋整呢,要不往肩膀上贴吧。”
瘦猴翻了翻白眼,不小心翻掉两张,又让王炎捡起来给他糊上了,“你别乱动!”
瘦猴一气,干脆拿手一划拉,把纸条都扯下来了,“不玩了不玩了,再玩脸都没了,洗洗脸歇会儿吃饭去!”
许小北也放下手里的牌,“算了不完了,贴纸条贴得我手都酸了。”说罢去洗了手,抓住床上的梯子一步跨到上铺去,躺下来,问王炎,“张娇定下时间没,明天去烫头吗?”
王炎点点头,“嗯,明天不是周日吗,你陪她去吧,她就要烫你这样的。”
王炎和张娇还有一周结婚,她不想烫现在流行那种已婚妇女标配卷,就相中许小北这种长长的大波浪了。
“行我陪她去,还是长发烫了漂亮,等结婚那天我给她盘上去,平时再放下来。”小北捏了颗瓜子放到嘴里,“昨晚你们又去医院看赵临了?他现在怎么样?”
王炎摇摇头,“还是没起色,这都三个月了,腿一点知觉都没有。”
小北长叹一声,“虽然看着挺可怜,不过我还是要说一句……苍天有眼。”
许小北一年前毕业,因她成绩出众,前途自是一片光明。
省大要保送她直接上本科,或者不想上本科的话就留校任教。省里各大局,设计院,都主动向她抛出橄榄枝。
但许小北全都婉拒了。
然后,她做了一个非人类的决定。
毕业后她进了地质队!
这种高材生,地质队都不知道该给她安排在哪个部门,她倒是省心,直接要求去最基层队伍,指名道姓进了秦大春的组,成了一名跟男人一同摸爬滚打奋战在第一线的地质队员。
当然,以她的体力人家不能让她扛着锹镐去挖矿,她做的是野外测绘工作。
有一次喝多了,她曾跟王炎说,有她做测绘,等以后卫川回来,再不用担心别人做手脚害他了。
那一句话,让王炎个大老爷们哭了半宿。
许小北毕业那个暑假,范丽霞到了县供销社当会计,两个月后就跟丧偶两年的郑副县长结婚了。
这门亲事是供销社肖主任给介绍的,郑副县长比范丽霞大六岁,前头那个妻子车祸没了,两人也没孩子,范丽霞婚后生活得甜蜜幸福,有滋有味。
范丽霞婚后不久,赵临那天命小女友跟家里说自己处对象了。她爸是玻璃钢厂厂长,知道赵临离过一次婚,不怎么放心,就找了人去打探赵临的底细。
不探不知道,一探吓一跳。
赵临吃软饭忘恩负义抛弃发妻,与刘红梅纠缠不清的那点破事被探了个底儿掉。
这种人,难保他不是看中自己家的钱和地位,等有一天踩着自己家发达了,闺女不也落个范丽霞的下场?
厂长直接给小闺女圈禁在家里了,并光速给介绍了个高富帅。
于是那小闺女就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
被那高富帅拿下了!
厂家又怕闺女再跟赵临死灰复燃,直接把打探来的破事全举报给了省大。
省大向赵临追讨之前发过的奖学金,并且将他拉入推优的黑名单。
也就是说,赵临毕业后别想被铁饭碗单位录用,能进大厂当个小工都算他能耐。
赵临一无所有开始迷茫,便去找刘红梅求复合。
彼时刘红梅进了纺织厂当干事,被一个“社会人”看中,那人发现刘红梅与赵临纠缠不清,一气之下给赵临教训了一顿。
哪曾想书呆子不抗打,就那么寸,把脊椎给伤了。
腰以下没知觉了。
社会人判了五年,而赵临还没拿到毕业证就瘫了,他如今是个孤儿,连个端屎端尿的都没得。
目前,刘红梅迫于舆论压力在伺候他,但谁知道她能伺候几天呢?
差不多到午饭时间了,王炎去拿饭盆,“我和张娇昨天去的时候,赵临直说对不起范丽霞,张娇直接告诉他丽霞姐都怀孕四个月了,让他赶紧别惦记人家了,赵临听完那哭得……啧,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谁说不是呢。”小北轻叹一声,问,“张娇不是说让我帮你们写请柬吗,拿来没?”
“拿来了,在川哥枕头底下呢,你看看。”
小北唔了一声,伸手在自己枕头下掏了掏,把东西拿出来,“喜糖没买吧,明天烫完头发直接去买。”
进到地质队后,小北自己在地质队附近买了个小房子,房子是二手的,三楼。
原来住的是一对老夫妻,房龄五年,收拾得干干净净。
小北平时都住在这小房子里,但她在秦大春他们宿舍要了张床,就是卫川原来那张。
卫川腿受伤那年,一直说他迟早会回来,所以行李什么的都没拿走。
许小北把被褥晒了,床单被罩洗干净重新铺好,平常就用他的杯子喝水,看他看过的杂志,白天也会到卫川床上歇着,默默感受卫川睡在上面的样子。
但她很少提到他,大家也都很自觉地避开卫川的话题。
瘦猴出去洗了半天脸,回来后也去拿饭盆,问小北,“许小北,食堂那熏鱼不是你教着做的吗,咋个味道不太一样?”
小北笑笑,“不花钱买我的鱼,白让我教,最重要的料和步骤我当然不能告诉他们。”
瘦猴摇摇头,“无奸不商啊,难怪那么有钱连省城的房都买得起,只可惜哦,吃不到最好吃的熏鱼了。”
“这还不简单,拿钱,我给你做。”
瘦猴捂紧自己的小钱包,“算了,食堂做的口味也不差,又不要钱,我对付对付算了。”
“抠死你得了。”许小北笑道,从床上跳下来,拿了饭盆跟大家一起去食堂打饭。
正是夏末初秋的黄昏时候,夕阳还有些晃眼,几人说说笑笑地,许小北用手搭在额前挡着刺眼的阳光。
刚下两个台阶,就听王炎说,“哟,被他爸妈用圆规卡尺画出来的那人又来了。”
听他这不痛快的语气,许小北就知道。
是吴学知来了。
许小北失笑,将吴学知上下打量了几番。
有时候她觉得王炎形容得真没错。
吴学知这人从长相到言行都让人挑不出来错,好看到规规矩矩没意外,可同时也规矩得没什么生气。
真就像是被他设计院的爸妈画出来的机器人一样,连他的热情都像是被框在一个特定的框里。
有,但绝不会出格。
就比如他上学那会儿一天三遍请安,再比如他现在一周一次地探望。
“你们先去食堂,我过会儿就去。”小北跟王炎说。
王炎翻个白眼抱着饭盆走了。
小北朝吴学知迎过去,“来了。”
“来了。”
“吃饭了吗?”
“没吃,带你出去吃吧。那边新开了家馄饨店,猪肉韭菜的特别好吃。”
自打改革开放后,个体工商户渐渐兴起,城里的小饭店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家家都有特色。
许小北摇摇头,“你忘了我不爱吃外面的饭菜了,还是跟我去食堂吧,今天有熏鱼。”
吴学知有些不好意思,“每次来请你吃饭,最后都变你在食堂请我。”
“好朋友之间计较那么多干嘛?”小北把头一摆,“走吧。”
夕阳黄色的光晕照在小北的黑发上,如缎子一般丝滑,吴学知看得喉头有些发紧。
“小北你漂亮得像个公主。”
许小北嘁了一声,“学知兄你这么说就俗了啊,我可不喜欢别人叫我是公主。”
“那你喜欢别人叫你什么?”
许小北一愣,脑子里瞬间冒出几句话来:小河豚,傻不傻,小没良心的……
她蓦地反应过来,那些年,卫川竟一句漂亮都没夸过她。
吴学知不知小北为何表情变得有些哀伤,喊了喊她。
小北回过神,“我喜欢?我就喜欢别人叫我的名字,小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