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干就干,对照着说明书日以继夜地研究那台碾米机。
苏净禾看他干劲十足,也不多说什么,只默默把书中但凡涉及到碾米机、发电机的内容全部用木签标记好了,翻译出来给聂正崖参考,又按着说明书上的序号给他排序。
两人足不出户,幸而家里准备了不少吃食,就这样不知疲倦地钻研了许多天。
村里的人自然也把情况看在眼里,也有些不好意思。
有人甚至私下说:“虽说是好心,只是毕竟聂正崖年纪轻轻,嘴巴把不住门,硬是要逞能,吃一堑,长一智,这回事情一过,他就该知道以后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了。”
众人纷纷应和。
有人说:“等过了这个年,还是凑几个人帮他们一起把机器送回镇上吧,看那两兄妹瞎捣鼓,又弄不出个啥来,怪可怜的,一个月八十块利息,卖工作的拿点钱不够还几个月的!”
这个时候赵金莲跟女儿聂小田路过,嗤笑一声:“他们可怜?要不是那聂正崖想要谋我们公社账上的钱,哪里会有今天!”
聂小田喊了一声“妈”,又不高兴地去拉她的衣服,赵金莲哼了一声,这才继续往前走。
诸人知道赵金莲的人品,没有人理她,仍旧说自己的话。
正闲聊着,突然有人匆匆从后头跑了过来,冲着其中一个人叫:“老彭,你媳妇喊你回去!”
被叫到名字的人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一拍屁股站了起来:“忙了一天,磨谷子磨得我手都酸了,才出来歇一会这婆娘都不肯!”
又问:“什么事啊,火急火燎的!”
来人笑着说:“你媳妇喊你去扛谷子去村东头聂正崖那屋,你家老二排着队呢!”
这话一说,说话的人个个都站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问话。
这个说:“扛谷子做什么?”
那个问:“排什么队?做什么这么急?”
那人笑呵呵回道:“那台碾米机修好了,现在就能用,村里柴油不多,好多人都排队,去晚了怕是要多等好几天哩!”
赵金莲原本已经走开了好一段,听到这话,只是不信,转头问:“你莫不是胡说吧!”
那人也知道先前的事情,对上她时口气就没那么好了:“赵金莲,你也别不服气,老话都说莫欺少年穷,你别看那小聂跟小苏年纪不大,都是读过书的,说修还真就修好了!”
又嘟哝:“要不是你先前在那胡咧咧,现在这碾米机就是咱们大队里的,哪会凭白闹出这么多麻烦,现在口都不好开,多亏人家两个小孩子不计较,愿意拿出来给大家伙用……”
聂小田听到这里,如同被雷劈了一道,简直不敢置信。
她原本算着时间,已经打算这一两天就找个理由去找聂正崖,跟他说石马村那些住牛棚高工的事情。
都想好怎么说,穿哪件衣裳,梳什么头发去带路了,甚至连带什么吃食体现自 * 己厨艺都计划都好。
仿佛有一口气堵在胸口,逼着她快步往村东头的老房子跑,后面她妈赵金莲怎么喊都喊不听。
聂小田飞也似的到了地方,彼处大门敞开,大冬天的,从堂屋到外头,直直排了一条长长的队,把路全给赌了。
排队的人边上都堆着大袋小袋的粮食,被寒风吹得瑟瑟发抖,却一个都不肯走。
屋子里时不时有人挑着一担担白花花的大米从里头出来,个个脸上都洋溢着笑。
看到这样的场景,聂小田仿佛见了鬼。
她挤开人群闯进了屋子里,只听里头机器运作的声音轰隆隆直响,一进门,就感受到一股温热的风浪铺面而来,又闻到烧柴油机器特有的味道。
围着机器,五六个壮劳力忙得热火朝天,个个脱了衣服,甩开膀子,露出一身湿汗的的上半身,而聂正崖身上穿着个背心,腰腹精瘦,胳膊也已经凝结出了肌肉。
他紧闭着嘴唇,埋头干活,跟周围说说笑笑的人不一样,无论相貌、气质都如同鹤立鸡群。
可此刻的聂小田再不像从前那般,只会将所有的目光都投注在聂正崖身上,而是难得地直愣愣盯着碾米机的出口。
那里像泉涌一般,正哗啦啦地往外流淌着洁白的米粒。
离得越近的村民就越激动,前头几个甚至忍不住讨论起来。
“我看这些米出来就是干干净净的,壳子跟碎米哪里去了?”
“在后头,你瞧见那个袋子了吗?说是聂正崖跟他妹按着书上的法子改良了机器,以后出来的米就是筛干净芒刺的,不用我们再干二道活!”
“谷壳跟碎米也给我们?”
“这个自然,收得比石马村那边还少,只要他们那边的一多半,听小聂说,等赚够买机器的钱,就给大家伙免费用……”
“那怎么好意思,唉,要我说,还是大队上给钱,把这机器买回来算了!”
“你说买就买?也要人家肯卖,那时处处都修不好,小聂他们两兄妹这么辛苦修好了,当初可是你们自己说丢给他们,公社里头一应不管的!”
“什么‘你们’,那天我可不在,都是旁的人撺掇的,要是我在,怎么可能做这种事情,这不欺负人嘛!”
米粒一颗又一颗地往下滑落,仿佛一道又一道的雷劈在了聂小田的头上,让她甚至听不清楚周围人说的话。
怎么会这样???
这个时候,聂正崖明明应该束手无措,等着自己去帮忙想办法才对啊!
“小田姐?”
失魂落魄之时,聂小田恍惚见听见有人叫自己,等到抬起头,只见苏净禾笑盈盈地站在一旁:“小田姐也是来碾米的吗?今天人太多,可能再等一等。”
那笑容旁人看来乖巧甜美,可在聂小田眼里,简直丑得令她生厌。
第29章 心动
岁月飞逝, 眨眼间数年时间一跃而过。
炎炎夏日,小尾村边上的小溪旁,苏净禾正半蹲着清洗篮子里的桃 * 金娘。
这种颜色紫红的野果子村子的后山生了不少,成熟后饱满有汁, 甜甜的, 村里人都喜欢一筐一筐摘回来吃。
她洗得差不多了, 将篮子一把提起来, 让竹片间的孔隙慢慢自己滤掉篮子里头的水。
竹篮不小,里头装了满满的桃金娘,提在手里沉甸甸的。
苏净禾双手提着走了一段,就听到边上有人叫她。
“净禾。”
来人手里提着一个桶,快步赶了上来, 问道:“你手里拿了啥?”
苏净禾回头一看, 原来是招队长家的二儿子招海生。
她笑着打了个招呼:“原来是海生哥,早上隔壁婶子送了一篮子桃金娘,我想着一会二哥要回来了,就早点来洗了好等他一起吃。”
六月的阳光并不刺眼, 却亮得很,映着苏净禾灵气逼人的双眸和精致的五官。
她清脆地叫着“海生哥”,把招海生听得心头一跳。
看到苏净禾清丽的脸,他想要把头偏开,却又忍不住回头再她一眼, 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见到她手里的篮子,急忙把自己提着的桶伸了过去,冲她示意:“来,把你那篮子放过来, 我给你带回去。”
苏净禾摆了摆手:“也不重。”
招海生索性一把夺了过来:“听你海生哥的,你这腿好容易才好的。”
苏净禾抿嘴笑:“那都好几年前的事情了,我这腿早就好了,能跑能跳的。”
“那我不管。”招海生说着,一手提着桶,一手提着篮子,有心走得慢一点,可这里距离对方家实在不远,不多时就到了。
他帮着把竹篮提了进去,又从桶里拿了几个大大的鸭梨出来。
“荷花让人捎回来的,说是厂里发的大鸭梨,甜得很,你留几个尝尝味道,要是喜欢,我再给你拿过来。”
看着招海生一个接一个地把鸭梨往外掏,苏净禾连忙去拦:“不用,我跟二哥就两个人,能吃几个?倒是你们家大大小小的,人多热闹,又有小孩,哪里够吃!”
两人你推我让地说了好一会,招海生也不着急走,反而坐了下来,问道:“后头的水挑了吗?不如我给你提两桶回来?”
几年下来,苏净禾觉得自己当初的眼光并没有错。
因为之前把大妈妈的工作卖给了招荷花,两家人一直有来有往,关系保持得很不错。
招家的风气好,人人都很客气,听到招海生这么说,她也没有多想,只笑着摇了摇头:“二哥早上装满了水才走的。”
招海生问完了水,又问柴禾,样样都想帮忙。
苏净禾一一客气地谢绝了,又找了个小篮子出来装了一篮桃金娘出来:“海生哥拿回去给小孩吃。”
招海生本来不打算要,只是转念一想,拿了这个篮子,下回又有理由回来还东西,两人还能多见一回面,这才接了过来:“家里那个小的天天念叨,说怎么小禾姐总不来家里玩。”
招家老大媳妇当初肚子大得吓人,个个都说是双胞 * 胎,谁知生下来是一个十斤的大胖小子。
也许因为在娘胎里的时候,他妈很长一段时间都靠苏净禾做的山楂卷、酸枣糕下饭,等小孩出生了也喜欢吃这些酸酸甜甜的东西不说,对苏净禾也格外亲近。
苏净禾想到那小孩胖嘟嘟的脸,忍不住微笑着说:“等我改天有空一定去找他。”
正说着,门口有人推门而入,原来是聂正崖回来了。
招海生原本一直坐着,一见聂正崖回来,不知为什么下意识地就站了起来,还忍不住上前迎了几步。
他整个人的表情跟姿势都变得有些局促,有些讪讪地喊了一声“正崖”。
按年龄,他其实比聂正崖还大一点,可这几年,聂正崖连着给村里添了碾米机、去谷机,又把关化肥、农药的调制比例,让村里的粮食产量提高了近两成,而大家出的力居然还少了。
如果不是他年龄太小,在小尾村又没有什么根基,招海生甚至怀疑等到换届改选的时候,他爸生产队长的帽子都要让出去。
聂正崖有知识、有文化,做事情也有条理,让人相处的时候总是会不自觉忽视他的年龄。
招海生回回见到对方,都有点没来由地发怵,再加上现在心里另有一个不足为外人道的打算,就更慌了。
聂正崖冲他点了点头,也回了一声“海生哥”,问道:“是不是有什么事?”
招海生这几年跟着他爸四处走动,比起前些年是要会说话多了,但是被聂正崖这么一问,居然生出一股落荒而逃的冲动,勉强应付了几句,提着桶走了。
聂正崖看着他的快步走掉的背影,眼神微暗,回头时已经恢复正常,笑着看向苏净禾,问道:“什么事情,说得这么高兴?”
苏净禾没有多想,随口说:“说招小牛,说他总念叨我,我觉得怕是念叨想让我给他带吃的。”
苏净禾厨艺好,村里人尽皆知。
这些年村子里的日子越发好过,联产承包虽然还没有推开实施,但是大家已经隐隐约约听到些风声,各家也能多养些畜生,多弄点自留地种菜了,餐桌上自然也丰富了不少。
苏净禾的手艺有了用武之地,时常变着法子给聂正崖弄吃,补充营养。
她天天去送饭,有时候也给田里同组的人捎点吃的,名气很快传开了。大人不好意思开口,倒是不少小孩子见了面嚷着要讨吃的,招小牛仗着自己关系亲,就是带头的那一个。
苏净禾笑了笑,指着篮子说:“海生哥给了几个大鸭梨,说是荷花捎回来的,我给二哥削一个吧,你去洗个手?”
大夏天的,聂正崖刚从外头回来,身上冒着热气,脸上也有不少汗水,此时闻言应了一声,转去了后头。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转过身看回正堂里。
跟几年前那个青涩的女孩不一样,仿佛一眨眼功夫,她就长大了。
女大十八变,这句话一点都没有错。
他年 * 岁渐长,已经到了懂男人心事的时候,隐约能感觉到刚才招海生的神情很不对劲。
送鸭梨就送鸭梨,为什么要在屋子里坐那么久,又想帮打水,又要帮劈柴,还把那小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苏净禾看,那眼神里头意味怎么看怎么不对。
热切得过了火。
所谓青春暮少艾,聂正崖虽说不好责怪对方来乱献殷勤,却是绝不会同意招海生那离谱想法的。
倒不是觉得他不好,招海生脾气不错,干活也卖力,在村子里家里条件也还行,听说最近公社里已经有意思把他提拔上去做个小队长管生产。
可这也只是“还行”而已,远远配不上自家这个一根手指头。
聂正崖远远看着苏净禾专注地给自己削梨。
少女双眸半敛,五官明艳,眉目如画一般,整个人又有一种恬淡的气质,哪怕安静坐着的时候,都让人难以挪开目光。
聂正崖满足之余,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又从心底里涌起一缕酸涩的滋味。
那滋味说不清道不明,让他有些怅然若失,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
***
不远处的招家,招海生才进屋,就被他妈马娟兰给叫住了,指着一边桌上放的一套衣裳说:“老二,换上试试合不合身。”
招海生“嗯”了一声就去换,不一会就穿着新衣裳出来了。
马娟兰一边上前给儿子抻平整衣领、袖子,一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说:“好精神一个小伙子!”
又说:“明儿跟你爸说一声,请个假,咱们去隔壁村的老夏家吃个午饭。”
这事如果放在以往,招海生肯定半点也不会多想,一口就答应了,可他今天却像福至心灵一样,忽然说:“明儿生产队里还有事。”
马娟兰笑着说:“什么事情一定要紧着你干了?就是天大的事,明天也得腾出来!”
又说:“老夏家不是有个大闺女,你爸说上回去镇上开会的时候你见过一次的,你觉着怎么样?”
招海生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
他瓮声瓮气地说:“妈,你别管这事,我还不急着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