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能有假!两兄妹现在都在招待所住着呢!听说吴处长今天一早就去找刘厂长了,没瞧见刚刚廖秀霞一说要请假,领班上赶着就批了,只怕她不走吗?”
车间里“嗡”的一下就吵了起来。
“怎么卖啊?说了什么时候卖吗?!”
“你家那口子不是在水厂上班,还来问这个做什么?”
“我有个小叔子,今年二十了还没找着活干……”
“燕子妈你别跟我抢啊,我哥谈了个朋友,那对象家说了,有正经工作再来说……”
一干人还在讨论,没多久,领班从后头走了出来,咳了两声,说:“厂里人事处刚刚来人通知,聂广生学历不匹配工作,领导征求了小聂他们的意见,要把原来聂国山的名额让出来,现在定价是三百八十块,一样价钱的粮票、布票的什么也可以,你们谁如果要买,下午把名字报上来。”
一瞬间,整个车间都闹腾起来。
有人问:“那廖秀霞……”
已经定下来的事情,领班的也不怕透个底:“也干不了几天了。”
听他这么一说,更有人大着胆子问:“那她那个名额……”
领队的往地上啐了一口:“差不多得了!遇到这种好事,还想两个呢!”
众人顿时哄堂大笑,笑完之后,个个排着队要请假回去一趟。
就算自己家里不需要,谁没个三亲四友的呢?
***
聂正崖第二天才回的招待所。
他一进门,就塞给苏净禾一个荷叶包,神色间很高兴:“田校长给的,快尝尝。”
苏净禾才打开就闻到一股薄荷的清凉味,低头一看,原来是块五指见方的云片糕。
她顾不得吃,当先问道:“二哥借到高中的教材了吗?”
聂正崖指了指云片糕,示意她先吃,又从背后卸下一个大大的书包来,把里头的一堆一堆地取出来。
书册垒叠在桌面上,足足有三座。
苏净禾探头去看,当先就是一本《高中物理第三册 》,下头全是教材书,大多是数理类,有几本干脆是大学的教科书跟题册,除此之外,甚至还能找到俄语版的《理论力学和机械学原理》、《拖拉机修理》等等。
翻开书册,里头许多地方都写了批注、笔记,还有些教案的内容在上面。
“我把看着用得着的都带回来了。”聂正崖的性子一向比较沉稳踏实,难得像这一 * 回这么兴奋,“田校长带的队是要马南村,从我们家走过去只要花一天时间,她叫我遇到不会的问题,攒起来一起去找她。”
苏净禾也跟着兴奋起来。
她原来的专业是英语,可这个时候在村子里帮不上一点忙,反而是这些机械、物理、生物一类的知识,关键时刻能起大用。
上辈子二哥就是跟村里人学了泥瓦匠,省里修公路路过村子的时候抽调人去帮忙,他靠着这门手艺脱颖而出,最后才被借调进市里。
现在手上有教材,又有老师解惑,他基础打得牢靠,完全可以自学,绝不会再耽误高考了。
第15章 回村
聂正崖拖了张椅子过来:“田校长很认同你说的话,也觉得最近形势有点不太对,昨天连夜找了几个老师商量挑书的事,他们本来定的后天出发,刚好跟我们这里能凑到一起……”
“到时候我们一车走,去到石马村,校长他们会跟刘司机说好拐进去一趟,剩下十几里地大家自己把书带进村,幸好这回人多,七八个老师,一人箱子里装五六十本不成问题。”
这几年的形势一直反反复复,有时候又闹得厉害,有时候又会缓和一点,但是总体来说,知识分子的日子都不好过。
是以聂正崖一提出来把书送回村子里由自己保护起来之后,一直很看重他,把他视为子侄的田校长就有些松动了。
再三确认过一定不会连累到任何人,她终于还是答应了,暗暗联系了几个很信得过的老师,整理出来一批最有价值的书,打算送到村子里藏起来。
聂正崖说着说着,特地指了指苏净禾手里的云片糕:“怎么不吃?田校长特地准备的,说让我代替她谢谢你这么好的主意。”
苏净禾慢慢撕下一小片云片糕尝了尝味道,入口先是甜味,紧接着舌头上、喉咙里冰冰凉凉的,虽然因为不是新鲜做的吃着有点发硬,味道却是又香又甜。
现在的糖本来就十分难得,更难得这云片糕里放了猪油,吃起来更为油润美味,她连忙掰下一块给聂正崖,两人就坐在一起慢慢抿着吃了一半。
刚把桌上的书收起来,招待所的工作人员就敲门进来了。
她笑嘻嘻地送来两碗大大的豆腐脑跟几个豆沙包子。
碗一坐在桌面上,里头石膏点的豆腐脑就跟着颤巍巍地直晃荡,看着又白又嫩,碰一碰就会破开,豆腐脑上面还浇了一层浓稠的黄糖浆,半凝固半流动的样子,不用吃,光是凑近都能闻到一股糖浆特有的香气,叫人忍不住唾沫直流。
工作人员的态度殷勤极了。
“你们估计不认识我了,我前些年还在车间的时候还跟你们妈好得很,后来调来这里才走动少了,叫一声姨就好。”她自来熟地招呼了两句,又问,“老聂那个工作名额,你们找到买家了没?不如就转给我好了,听说给厂里报了三百八 * ,我多给十块,三百九怎么样?一定不叫你们吃亏。”
只是苏净禾跟聂正崖还没来得及回答,门口就传来砰砰的敲门声,一人推门走了进来,不满地问:“孙姐,你在这里做什么?”
先头那个人连忙陪笑,把三大碗吃的往苏、聂两人面前一推:“没做什么,我就来看看两个小的,送点吃的!”
她掩饰住一脸的心痛,笑嘻嘻地说:“快吃,快吃,姨专门送给你们的!”
说完连忙抬脚就往外溜。
另一个人就紧盯在她身后,跟着一路走远了。
这只是个开始,随后来看苏净禾跟聂正崖的人络绎不绝,都是偷偷摸摸来,悄悄地走,这个带吃的,那个带用的,有些直说让他们把名额私下转让给自己,有些就隐晦些,只是攀攀交情,让他们在厂领导面前表一下态。
两个人一样都没敢收,看着情况不太对,只好请人去通知吴处长。
结果当天晚上厂里就开了个小会,通过抓阄把人选了出来。
厂领导带着人把钱跟票送了过来。
刘厂长分出来一半装进了信封里,交代聂正崖:“你爸的名额卖了三百八,一半是钱,一半是粮票、油票,还有肉票和糖票,厂里给你们补了二十块。”
“你跟你妹年纪小,手上一下子拿这么多钱跟票,不一定是好事,现在我先只给你一半,剩下的叫你吴叔叔帮着放在工会里面,用完了再来拿,不要乱花。”
又拿张条子写了个号码:“这是厂里的号码,仔细收好了,有什么急事就拍电报过来。”
吴处长把两个沉甸甸的布袋子放上了桌面:“工会买了点布跟糖,还有两瓶麦乳精。”
又对苏净禾说:“回家就不要乱动,好好休息,等伤好了叔叔去看你。”
纺织厂的待遇好,人情味浓,当初聂国山夫妇都是军人专业,他们做人不计较,做事又认真负责,最后却落得那样的结果,厂里领导、同事都愿意多照顾照顾这两个小孩。
如果不是宿舍不够住,也不能用国家财产白白养着人,他们甚至还想过把聂正崖跟苏净禾留下来。
***
转眼就到了各个县镇带队下乡插队的日子。
苏净禾跟聂正崖早早等在纺织厂门口,还没到约定的时间,就见到一辆大卡车就慢慢行驶过来。
车厢里已经坐满了人,倒是车前座的位置空着。
卡车一停,田校长就从后厢跳了下来。
她五十多岁,短发及耳,戴着一副玳瑁色的眼镜
静江市下面的八个中学里,田校长比其他的校长工作起来更拼命,又有他们没有的细致,出了名视学生如子女。
苏净禾记得她最后是带队下乡插队的时候,因为下雨天抢修堤坝得了肺病,高烧不治走的。
后来很多老师都在惋惜,都说如果田校长还在,杨坪中学里应该会多出几个大学生,而她也肯定不会同意聂正崖不参加高考。
这个时候的田校长虽然瘦 * ,但是看着很精神,她温柔地跟两人打了招呼,帮忙扶着苏净禾上了车,又悄悄往她兜里塞了一把糖。
卡车开到石马村就停下来让车里的人吃饭休息,等其他人都下了车,田校长跟其他老师却没有动弹,等到车子重新启动往前开了七八里地,才各自提着自己的大箱子下了车。
聂正崖跟一个年轻的老师抬着担架在前头带路,走了半个多小时就回到了村里。
他们一行足有□□人,个个不是提着箱子,就是背着包,穿着打扮都不像是乡下人,很快招来旁人侧目。
聂大伯家的小儿子聂谷生本来跟村里小孩在踩狗屎,远远看到聂正崖跟苏净禾,把手里的石头一扔,三步并两步地往家里跑,一边跑还一边叫:“妈!妈!”
第16章 天赋
村里有好事的就问道:“正崖,你这带的什么客人?”
聂正崖回答:“学校的老师今天带队下乡插队,说顺便来看看我。”
村民们听到都是老师,个个肃然起敬,一路目送他们进了聂家村东头的屋子里。
一行人开门进房,很快在里头转了一遍,都有些犹豫。
聂家只有两间房,正堂屋顶的瓦都还没来得及补,现在是透光,一下雨就能漏雨,稍不留意会把书都泡毁了,况且这地方小得一目了然,根本不好藏东西。
后头倒是有个四面透风的厨房,可书这个东西又受不得烟,也受不得风。
苏净禾路上已经把家里的布局想了一遍,见状连忙提议说:“不如藏到我房里吧,把床板翻起来……”
她认真比划了一下:“二哥前几天砍了些竹子,现在应该干得差不多了,我们把竹子削成片架在床板下面,中间留点缝隙,这样好通风,也不容易受潮,又不会给人看到。”
聂正崖闻言带头走了进去。
苏净禾睡的是竹床,简陋得很,床板一翻开就露出下面离地很高的空间,用来放个几百册书一点问题也没有,改起来也方便。
田校长在一边看着,又走近试了试大小,当即便拍了板。
七八个老师一起动手,很快把竹子削成了片,拼成一个个“井”字形状的“竹板”,架在了苏净禾的床下面。
等试过承重没有问题之后,众人这才把各自随身的箱子、背包取了过来。
“田校长。”
苏净禾忽然叫了一声。
她见老师们一个个要直接连箱带书往床下塞,忽然觉得有点不太妥当:“刚刚我们一起回村,除了司机刘师傅,村子里也有不少人瞧见老师们带了行李来,如果不把箱子带走,会不会……”
田校长也是挨斗过的人,知道小心驶得万年船,马上点头道:“说得对!”
继而蹲下来把自己的箱子打开了,同时跟其他人说:“只把书拿出来就好,放的时候小心点……”
有人递,有人取,不多时大家就把箱子、背包里的书全部挪了出来,摆放在了床下,等到 * 把床板重新盖上去,再将被褥一铺,这张床从外表看起来就一点异样也没有了。
苏净禾心中雀跃极了。
虽然仓促之间,她来不及一一细,可一想到在这个精神食粮贫瘠,要找本教科书都难于上青天的年代,自己跟二哥能拥有这么多书,何其幸运。
她认认真真地跟田校长和各位老师做着保证:“我和二哥会把这些书看好的,门、窗都会关严实了,不叫老鼠跑进来,等春天有了太阳,也会时不时拿出去阴晒……”
其中一个老师看她人虽然不大,说话却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忍不住失笑:“你还知道什么是‘阴晒’?”
苏净禾仰起头,比巴掌还小的脸上一双眸子熠熠生辉:“大妈妈说的,我们这里是南边,如果不注意保管书就会发霉发潮,可晒书也不能大太阳底下暴晒,不然会把纸晒脆了。”
又口齿清楚地说:“北宋的大文学家司马光就是因为知道怎么晒书,所以他的藏书‘年月虽深,终不损动’。”
原本只是拿她打趣的老师顿时吃了一惊。
她看苏净禾小小的个子,又一直安安静静的,还以为是个害羞的小姑娘,谁知道人不可貌相,说起话来头头是道,有条有理的,关键一点也不怯场,谈吐间甚至很有文韵。
田校长闻言也忍不住转过头来问道:“小禾多大了?原来在哪里读书?”
那个女老师也问:“小禾的古文学底子打得很不错,都是妈妈教的吗?”
有几个老师也跟着提了几个古文学方面的问题。
苏净禾不急不躁地一个一个回答了,最后露出一个有点赧然的笑:“有些是大妈妈教的,小时候奶奶也教我背过一些诗书,后来我偷偷看过二哥的教材书,大爸爸还教我学过一点俄语。”
她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话被拆穿。
大妈妈去年确实有个进修的机会,她利用业余时间自学识字,就是用的《声律启蒙》跟《竖翁对韵》入门。
而大爸爸在部队的时候曾经被外派去东北,那边接壤苏联,很多人都会说俄语。
至于小时候的事情,就更无法查证了。
她把大妈妈的事情说了出来:“……大妈妈去年只花八个月就掌握了一千多个字,还被厂里表扬了。”
聂正崖站在一旁,脸上的表情有一点伤感,可更多的却是与有荣焉。
一个原本在边上搬书的男老师听到这里,忽然问道:“你还会俄语?”
苏净禾就用俄语向他打了个招呼,自我介绍了一遍,又问他叫什么名字,夸他把书按照内容分类,排列得非常整齐。
这一回不但那个男老师,其他几个老师也跟着惊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