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莉华宽和道:“现在就住对门,以后你可以随时过来找他。”
不知不觉站到了喻池家门口,该告别了,祖荷问:“喻老师,明天喻池几点出门?”
暑假不用晨练,管理较为松懈,只需要7点到达教室上早读即可。
喻莉华说:“他六点半出门,走到教室差不多7点,权当每天锻炼。”
喻池每天家校来回三趟,保守估计走路2小时!
而祖荷六点半起床,十分钟洗漱,十分钟吃早餐,十分钟坐车到校,若是车能开进校园,她还想让蒲妙海送到教学楼下面。
祖荷倒抽气,表情半垮道:“我明天也争取六点半出门。”
蒲妙海不合时宜哈哈笑了两声,把祖荷台都拆完了。
喻莉华了然笑道:“门口见不了就教室见。”
*
祖荷看着散漫,一旦确定目标,就会全方位调整,全力以赴,像今年考托福一样。
可惜暑假过的美国时间,第一天生物钟没扭转过来,穿好鞋还是慢了3分钟。
蒲妙海在后面问:“真不用我送你?”
鞋带拖后腿地松开,祖荷蹲下边系边说:“不用啦,需要我再打电话给你。”
蒋良平恰好开门出来,提着一只深蓝色无纺布袋准备赶菜场早市。
祖荷跟他打招呼,问喻池走了多久。
蒋良平说:“不着急,他走得慢,一会你准能碰见他。”
道理都懂,电梯门在一楼一开,祖荷还是跟飞机似的扑出去。
荷颂嘉园小区建成不久,入住率还不高,清晨一路清净,祖荷果然在小区门口追上人。
“喻池!”
飞机滑动好一段路才停稳,祖荷掐腰喘气在他前面站定。
喻池摘下耳机,挂在脖子上,说:“刚吃饱跑那么快小心肚子疼。”
他的确走得不快,步态也有点僵硬,看着担心他摔倒,特别去时有一段上坡路,祖荷觉得他跟昨晚走路有点不同,但又想不出具体在哪里。
一直到教学楼底下,祖荷终于发现不对劲的地方。
从路面到教学楼一楼地板有三级阶梯,喻池扶着墙壁,用右腿上,再把左腿的假肢拖上去:整根假肢绷直,膝关节锁上的。
祖荷心里嘀咕:不应该啊,他在座位上也并没有把左脚支到前桌椅子下面。
喻池似看出她困惑,沉声道:“膝关节以下运动没法自主控制,脚底也感知不了路面状况,目前膝关节锁上走远路比较稳一点。——我去里面开一下。”
他示意一楼楼梯旁的男厕所,穿的长裤,得先把裤管卷起。
祖荷还像昨晚在楼梯脚等他,喻池出来走那几步,终于跟昨晚姿态对上了:他在教学楼里才打开膝关节锁。
“你可以和我一样穿五分裤呀,随时随地开开关关。”
假肢膝关节可以活动,喻池上楼梯总算不那么僵硬,可是比起普通人还是费劲。他只能用健肢一侧发力受力,而且与普通人相反,他下楼梯更困难:重心下移过程相对容易摔倒。
喻池自嘲道:“我这样子怎么穿五分裤……”
祖荷说:“五分裤不分性别啊,男女老少胖瘦美丑都有穿,你拥有的可是独一无二价值五位数的金刚腿。”
“……”
早晨的教学楼跟傍晚的不同,也许学生困意未消,整栋楼很安静,偶尔传来挪动椅子的声音。
风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燥热,掀动他们的发丝。
可是终究不一样,喻池想着,若是他胖一点、丑一点,或许依然有勇气穿五分裤,展露出来的是自然、对称而普通的躯体,而不是现在的矫正、失衡和特殊。
喻池当普通人时追求傲然于众的特殊,当沦为特殊人士,他只想变回泯然于众的普通人。
祖荷在楼梯转角回头望他一眼,轻轻加重道:“真的。”
轻盈的两个字如同玉珠落盘,几乎蛊惑了他。他不自觉低头看了眼,仿佛能透过长裤,看清假肢,看清为了两腿视觉匀称、特意裹上去的海绵肌肉。
*
下午最后一节班会或劳动课变成自习,最后十分钟,唐雯瑛公布新座位表,祖荷和言洲这对一个学期的同桌搭档宣告解散。
傅毕凯被他俩抛弃,找不到伙伴,不得不和宾斌搭伙。
唐雯瑛教的“沆瀣一气”,形容他俩最靠谱。
祖荷偷偷给两人起名“色情二人组”。
教室开始充斥刺耳的摩擦声,伴随阵阵闲谈,早高峰菜市场也不过如此。
不久,其他班也传来动静,尖锐声此起彼伏,学校“龙脉”旁仿佛有一只年久失修的二胡在顽强地嘎叽嘎叽。
祖荷调到紧挨北面窗户那一组,倒数第二排,北边桌子紧挨墙壁,进出只能从同桌那上过,喻池下课不常走动,主动坐里面。
言洲和甄能君在同排邻组,从座位表乍一看,祖荷和言洲还没分家。
“色情二人组”坐在祖荷后桌。
终于挪好新窝,祖荷大松一口气,朝喻池伸出右手。
“合作愉快啦,新同桌。”
喻池低头看了眼那只圆润又灵性的手,捡起一本较薄的书,卷成一筒,递到她掌心,代替手掌握了握。
“多多指教。”
简直像传递接力棒。
祖荷愣了愣,哈哈大笑,并无失望,反而感受到莫名的体贴。
偏偏后桌一个没眼力见的旁白破坏氛围,傅毕凯阴阳怪气:“想摸帅哥的手,被拒绝了吧。”
祖荷:“……”
她明显皱了皱鼻子,冷笑道:“我想找雯姐把这个人从座位表上叉掉。”
喻池恍若未闻,把书别回两个蓝色方形书立间,说:“收拾好了吗?一起回家吧。”
郁气烟消云散,祖荷重重应声:“好!”
跟在喻池后头走出门口,祖荷扶着门框回头,果然撞上傅毕凯眼神。
拇指抵鼻尖,四指扇动,祖荷朝他吐舌头做了一个凶巴巴的鬼脸。
“……”
傅毕凯脑海刹那间飘过四字成语:恃宠而骄。
*
学校为了安全起见,暑假补课中间没有休息日,持续不断20天,新学期注册的两天顺理成章变成高三学生的假期。
放假当晚,祖荷请甄能君和以前寝室留校的同学到家里包饺子,次日和喻池去市中心买姬柠新专辑CD。
一年过去,祖荷和喻池亲眼目睹摩尔定律的宏观表现,感觉到CD机就要淘汰出市,初中时代的软盘就是这样渐渐消失的。
MP3和MP4越来越街机,体积越来越小,容量越来越大,流畅度和清晰度也有相应提升;路边随处可见的电脑店都在提供大容量歌曲下载服务。
用不了多久,电子市场铁定会迎来新一轮迭代。
祖荷和喻池还是高中生,考大学为首要任务,科技浪潮袭来,他们享受到便利,感受到速度,却没有能力“兴风作浪”,只能作为观潮者,用眼睛记述明日历史。
祖荷和喻池还买CD,一来是买正版支持姬柠,二来会把音频文件拷出来,转换成MP3支持的格式——这一步当然喻池来做,他会选择flac格式,单个文件30MB以上,但无损格式音质好。
这一过程买椟还珠,大概也算版权意识的萌芽。
祖荷和喻池由蒲妙海开车送出来,一块吃了鲜虾小馄饨,才去约定的地方等回程车。
祖荷打饱嗝,揉着肚子,举着手机慢悠悠回别人短信。喻池没带包出来,胸前挂着祖荷的双肩小包,装满她的零零碎碎。
两个少年容貌出众,第一眼像学生情侣,再细瞧男生走路不太利索,又身负“重担”,活脱脱被压迫的哥哥形象。
祖荷下一个饱嗝还没打出来,感觉身后有人逼近,忙往喻池那边靠——她一直走在喻池的左边,怕路人把他撞了——正要扭头看看谁那么不长眼睛,路那么宽还要往她身上挤,她是装了空调那么凉爽吗?
手中忽地一空,手机没了。
一条黑影往前蹿。
祖荷和喻池俱是一愣,祖荷叫着“有人抢手机”,拔腿追击,喻池也下意识跑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跑,一年没有跑过,最快走路速度只够追上平时的祖荷。
喻池完全由条件反射驱动。
下车前祖荷让他把膝关节锁上,逛街要走很久,即使坐下休息,伸直就伸直呗,也不是不能秀大长腿;喻池那会犹豫一下,从了。
现在多亏祖荷的坚持,他不但跑起来,还没摔倒;步态美不美观已经不再重要,喻池要平衡,要速度,要追上劫匪。
祖荷一边跑一边骂。喻池胸前小包颠落臂弯,他干脆拎在手中,甩成一把流星锤。
绿灯跳动,进入倒计时,劫匪眼看穿过斑马线,喻池送出流星锤,包中CD塑料盒角击中小偷脑袋;晕乎的瞬间,劫匪不自觉缓了一步;小包的肩带意外套中劫匪脖颈,劫匪一带二摔了狗啃屎,成了喻池的人肉垫子,祖荷刹车无能,也扑到喻池身上……
三人层层叠成巨无霸汉堡。
第11章
祖荷和喻池本来计划上午逛街,下午打游戏,这下从派出所出来,已经夕阳西下,两眼昏花。
喻莉华在学校忙开学工作,蒋良平抽空过来,和蒲妙海安抚两个孩子。
喻池没怎么说话,祖荷全程激动描述案发详情,叫板形貌猥琐、身高不足根号三的男青年劫匪,正义凛然,别说蒲妙海,连警察姐姐也按不住她。
劫匪倒地那一刻,祖荷的手机飞甩到路上,出了车祸,粉身碎骨;劫匪推诿扯皮,不想担责。
然而收妖怪的班房由不得他说不,这贪鬼当晚就被刑拘了。
回程四人同车。
祖荷接到祖逸风从外地来的电话,已经疲了,没工夫再骂劫匪,只说多亏喻池帮忙,还撒娇让她买个新手机。
祖逸风统统同意。
家中没人做饭,蒲妙海在前头说:“要不我们叫上喻老师一起去小区门口的海鲜砂锅粥?”
祖荷接电话时注意到喻池有意无意捏摩挲接受腔,一个下午不时有这个动作,怕是隔靴挠痒,里面难受得紧。
他没有抱怨,只是双唇紧抿,偶尔蹙眉,祖荷关心过几次他要不要先回去,有没有事,他都摇头。
这位同桌恐怕很倔强,否则也不会拒绝将赤.裸的残端示人。
在蒋良平回答前,祖荷突兀插话道:“妙姨,今天没得午睡,我好累,想躺在沙发上吃,不想在外面。喻池,你呢?”
喻池神色复杂看她一眼,半是感激救场,半是抱歉,说:“我也想在家里。”
蒋良平接茬道:“本来以为孩子们下午回来,我煲了绿豆粥作午点。现在回去还温着,要不再去楼下超市加个熟食和凉菜之类?”
折腾半天,天气燠热,祖荷和喻池都没什么胃口,异口同声说好。
祖荷开了一缝窗户,夏风不断割进来,喻池望着那线窗户和看不见的风,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他无法平静。
就在追击劫匪时,喻池意外发现他还能跑起来,还能感受到风,虽然结果摔倒了,很狼狈。
“还能跑”这种认知激起隐隐的希望,像一记精神兴奋剂,或多或少麻木了身体上不适。
祖荷说先回家换身衣服,细心与体贴给足他空间与尊重,比之“还能跑”更难能可贵;后者属于自我较量,他有较大把握可以掌控自己,前者确是付出也不一定等于回馈。
他无疑还算幸运。
喻池刚一回到家,便坐到高度合适的定制换鞋凳上,右脚可以直接从鞋子拔出,左脚踝关节固定,得松开鞋带、外掀鞋舌,把“假货”剥出来。
他站起直接扶墙单腿蹦向卧室,牙关松开,不再忍耐呻.吟。
蒋良平跟在后头,担忧问:“要上医院看看吗?”
“我先看看。”
喻池关上主卧的门,扶着家长精心设计的无障碍扶手跳到床边,直接扒下长裤,接是假肢、硅胶套,最后慢慢卷下贴肉的绷带袜。
顶端磨破皮了,毫无疑问,穿戴时间过久,夏天出汗,剧烈摩擦——活像重新削去一片肉。
床边桌就放置药品收纳盒,喻池熟练地打开盖子,开始倒抽着气消毒。
假肢暂时不能再穿,绷带袜也勉强,喻池打算暂时晾一下,但也不能“裸奔”太久,平时即使不戴假肢,也要套上绷带袜防止变形。
顾不上穿裤子,喻池挪到电脑桌旁,打开网页同时输入两个关键词:截肢,长跑。
按下回车键,小手指紧张得似乎痉挛。
返回相关结果寥寥。
喻池不太意外,国内无障碍设施还没和国际接轨,一线城市还差强人意,更别提偏远省区的非首府城市。
如果存在戴假肢跑步、成绩还出众的例子,住院时护士早就用来激励他,她们知道出车祸的前一天他刚刷新学校的长跑记录。可惜她们资料库里记录的恢复最好的例子也仅是——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幸好互联网没有地域差别,喻池没有丧气,用Google检索amputee和jog,前排结果有一篇截肢士兵和布什总统在白宫慢跑的报道,这位士兵在伊朗爆炸中受伤,左脚踝以下截肢,右脚膝盖以下截肢,只说用了一套特别的假肢——喻池从唯一的配图研究,第一次见到这种J型假肢(从脚后跟往脚尖方向勾),没有匹配假脚,更没穿鞋子,假肢直接落地。
喻池和假肢还是新朋友,从起初磨破皮到生茧再到破皮,他还在适应期。之前不敢好高骛远,对假肢的期待仅是像护士说的“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他没了解过假肢运动方面。
又搜了好一会,看了几篇文献,运动型假肢的J型深深埋进脑海。喻池很早之前就把大学目标定在一线国际化城市,这会愿望更如滚滚熔浆,即将喷发,好似他已经穿戴上这种装置,重新在塑胶跑道上起飞。
折腾这么一会,门外似乎多了几道人声,祖荷大概过来了。
喻池用保鲜膜裹了残端,以免伤口泡水,以前健全时仗着身体素质好,根本不把这种小伤口当一回事,现在可不行了,走路全靠这短短半截腿,得好好护着,哪怕它多么的丑陋和羸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