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是英俊而不是帅气。
在祖荷定义里,帅气是一种表象,英俊是一种气质,英俊比帅气成熟。
她当然不是认为喻池非要截肢戴假肢才好看,实际上,喻池现在步态不协调,跟失灵的机器人一样僵硬,一点也不好看。但是他对这根辅助工具的接受速度和态度,他淡笑回应装配师傅的自如,他扶着栏杆艰难转身,乍然抬头,撞上祖荷目光,笑容跟背后阳光一样明朗——
这积极的一切也撞进祖荷心里,如同往池塘撒上一抓鱼粮,水面万鱼沸腾。
这一刻,她心里有了一种新奇的悸动,比以往更雀跃,更强烈,也更难以忘怀。
祖荷起先忍着没打搅他,只悄悄跟喻莉华打招呼,这下情绪喷涌,抬起相机咔擦一声。
镜头定格在阳光打底的这一瞬,喻池从容微笑,向她走来。
也许他的笑容跟对其他人没什么分别,但她愿意赋予特别的意义,让之长久留驻心间。
祖荷把相机屏幕转给他看,说:“一激动就拍了一张,如果你不喜欢,我马上删掉。”
喻池低头瞅一眼,像看自己的镜中像,没有过多关注。
五月的蔷薇化成他的耳朵,喻池半笑半不笑道:“删什么,拍得不帅吗?”
祖荷满意地合上屏幕,说:“喻老师的基因当然出众。”
喻莉华问他感觉如何,喻池说再走几步试试。
喻池操控假肢还不熟练,有时像拖着假肢在走,转弯时更加明显。他走到窗边,想靠在窗台休息一会,但膝关节上了锁,假肢没法弯曲,笔直支在地板上,踝关节同样固定,鞋尖僵直抬起。
趁着喻池练习,祖荷悄悄试坐他那架轮椅,踩脚踏,转手推圈,把喻莉华注意力也吸引过来,抱臂看着她笑。
祖荷学着喻池的把式,尝试拐弯,别说还真不简单。
差不多转回来,轮子好像撞到障碍,停了。
祖荷一扭头,喻池不知几时挪到后面,扶着扶手弯腰,几乎凑到她耳边。
“我推你走几圈。”
祖荷心里池塘的小鱼又开始欢蹦。
训练室宽大,他们在最外围转悠,但大家不约而同停下,笑望着全场年纪最小的两个人。
少年像春日新芽,幼嫩的表象下潜藏力量,象征希望与不屈,多看几眼便能从中汲取力量。
他们是一切美好的代名词。
喻莉华朝祖荷伸手,说:“我帮你们拍照,相机给我。”
于是,祖荷和喻池的第一张合照诞生了。
这对于刚确认小心思的祖荷,是何其珍贵的奖赏。它成为友谊的佐证,朦胧浮想的依托,让祖荷可以大胆幻想:他在合照时会不会有同样心思?
假肢还需要调整,喻池改日再来试。喻莉华要先去建材市场买几样急用的零件送到荷颂嘉园,康复中心离当初的医院挺近,紧挨公园另一个门,祖荷提议和喻池先到公园逛逛。
太阳不算晒,祖荷径直把喻池引向鱼塘,买了两包鱼粮,一人一包,蹲下来和他闲聊,不时丢一撮下去。
假日公园游人多,不少人目光停留在喻池身上——确切说他的腿上,天气开始炎热,他还穿着长裤,瘪了的一截裤管从后方别进松紧带里,说实话不太舒服。
都是无关痛痒的陌生人,又没人上前搭讪或挑衅,喻池第一次以新面貌出现在公共场所,全然没有难度地适应了。
祖荷那袋鱼粮还剩小半包,忽然抛下一句“喻池你看我”,站起来扶着围栏,冲着池塘进行古老祝祷般喊声:“庆祝喻池同学走起来啦——!”
她揪着塑封袋一角潇洒扬手,上百颗鱼粮如雨落池塘,沙沙激出千鱼争食,万鱼奔腾。
祖荷扭头嫣然望着他,阳光如同沿着她高举的手流下,把她的面容映照得分外生动。
喻池微扬起头,那道阳光好似流进他心间,牵引出难言的悸动,一如沸腾的鱼池。
喻池没有恋爱经历,不敢轻易定义对祖荷的感觉,是朋友,像家人,还是初恋的萌动,只知道从病床醒来看到祖荷在床边打游戏会欣喜,睡前收到祖荷的晚安会心静,看见她十颗牙齿,会情不自禁跟着笑。
他从她身上汲取到向上的力量。
他原本以为只是医院枯寂期的依赖,直到这一刻更加确定,他还想复刻以上美好,他想跟她每天呆一起,上课,聊天,吃饭,上下学,紧挨着这颗耀眼的能量源。
她笑起来很美,十颗牙齿很俏皮可爱。喻池想赞美她,又怕显得轻佻。
他把自己的鱼粮递过去,说:“来,我的也给你。”
第9章
五一假期后便是期中考试,喻池在家自己做卷子摸底,成绩又有所提升。
喻池的周日安排成老师答疑,祖荷和他偶尔电话联系,不再见面。
五月乏善可陈地过去,六月相对热闹——世界杯小组赛在德国开赛了。
这可苦了东八区的球迷学生,赛事直播都在半夜,正是囚于宿舍牢笼之时。
傅毕凯虽是教职工家属,却也是囚鸟之一。
父亲傅才盛怠于打理家务,打着多适应集体生活的旗号,早早让傅毕凯无区别寄宿。
进出校门需要班主任唐雯瑛签名的请假条;雯姐虽然对体育赛事不感冒,也知道这个国际盛事;因此把晚间请假卡得死死的,需要监护人先打电话才签字放行。
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州官点灯,老百姓要放火。
班里有位老百姓模仿唐雯瑛字迹,签在带模板的请假条上,谁想出校门就填上自己大名,高二一班的请假条跟批发来似的。
“卧槽,雯姐要知道‘山寨班主任’是谁,那肯定无比痛心。”
——那可是她钦点的团支书宾斌啊!
言洲满面悲怆地在“请假人”空白处加上自己的名字:“今晚从后门出,那边门卫比较好忽悠。”
真正悲怆的人站在言洲后头,狠狠按他脑袋,恨不得压进马桶冲一冲。
傅毕凯往日畅通无阻,此时教职工家属身份失去光环,傅才盛特意跟唐雯瑛和保卫处打招呼,不许傅毕凯晚间偷溜出校门。
他的脸刷不开人肉门禁。
傅毕凯半真半假威胁道:“收买我!不然我告诉雯姐。”
言洲把请假条好生折起收进屁兜,不疾不徐说:“明早回来我带《体坛周刊》。”
看不到直播赛事,像傅毕凯之类只能通过复述文字感受激动与惊险,唯一期盼在季军赛和决赛,那会可以放暑假了。
傅毕凯说:“还是班花明智啊,这学期走读,在家看直播多爽,不用像言洲去开房。”
言洲擅自离校,自然不敢回家看比赛。他和其他班十来个男生组队开房,费用均摊下来,比他们去网吧便宜。
青春期性禁忌严重,开房是个很暧昧刺激的刺眼,用在主语不同的两句话里,截头去尾,听起来像两个主语去开房一样。
有男生窃窃发笑,无形撩动气氛。
祖荷对足球兴趣不大,但傅毕凯哭惨确实是个新鲜话题,忍不住落井下石。
“你可以去找你发小啊,像你发小多好啊!他不但每场都看,他妈妈也一起看,你就说去他家借宿,肯定没问题。”
喻池对足球的兴趣受喻莉华影响,如果按喜欢年限算,喻莉华是铁杆粉丝,喻池只能算木杆。
四年一度的体育盛事,喻池和喻莉华很乐意把作息时间调一调,蒋良平伪球迷都算不上,起先担心两人身体,颇有微词,但他也不能把人绑了,电掐了,只能默默研究熬夜族的饮食,争取食补救回来。
半个月下来,一家三口、两方阵营和谐共处,蒋良平要他们发誓,世界杯结束后一定要恢复常态。
言洲也说:“对啊,你跟你爸说去他家切磋学习,你爸说不定会同意。”
傅毕凯在上课铃中嘀咕:“像他有什么好的。”
祖荷怀疑听错,说:“什么?”
傅毕凯坐回座位,不再吱声。
祖荷潜意识不太畅快,扭头跟言洲说:“喻池家庭氛围真好,妈妈爸爸都是那么开明的人,难怪他能那么快恢复。”
言洲对喻池话题没什么兴趣,默默立起一本书,手托脸颊,眼皮快要合上。
“不行了,我想磕一会,同桌,靠你打掩护了啊。”
祖荷瞠目结舌,道:“下课不睡上课睡,你很有前途哎。”
言洲好像发出呼噜声。
祖荷:“……”
*
与傅毕凯的倒霉相比,言洲运气爆棚,世界杯期间一路绿灯通行,没有露馅。
学校把期末考试时间推至下学期开学,无形中鞭笞学生复习。
祖荷度过高中时代最短的一个暑假,吹了格美台风,8月9日,升入高三的她们开始补课了。
早在放暑假前,高二学生便把东西搬到对面旧教学楼。这栋六层建筑专属于高三,每层三间教室,西面一间厕所,女侧和男厕隔层分布,一楼做科任老师办公室,二楼是两个文科班,东面教室空出;三楼往上理科班,从一班开始排起。
高三教学楼表里如一,教室面积相对小,窗户还是黄漆格子窗,书桌比高一高二那批新货窄,桌面不少涂鸦,不是数学公式就是化学方程式,还有谁谁是蠢蛋;唯一好处在桌沿钉了木条,可以拦住书立,整排书就算塞成扇形,也不见得爆仓。
言洲说:“别看这栋楼旧,它可是学校的龙脉,不然怎么那么久不拆?而且今年市状元就是从这间教室出来的,清北任挑,还有一个上学期物理竞赛保送清华,这妥妥的风水宝地啊!”
祖荷刚搬完书,满头大汗在吊扇底下坐着,拖腮冷笑,说:“我这张白纸往人民币身上贴一贴,也变成人民币了呢。”
对祖荷她们女生来说,还有一个不方便的地方:这层西面是男厕,她们上厕所得上楼或下楼。
二楼文科班女生多,出路被彻底堵死,只能往四楼爬。
祖荷在那一刻想起甄能君的吐槽,也不知道她考得如何,打算等补课时看一眼光荣榜。
补课这天从晚上六点开始,祖荷暑假没住荷颂嘉园,在祖逸风别墅那边,横穿城区踩点到达教室。
没有对面楼高一高二学生,整座校园都属于他们,一个月不见,有谈不完的新话题,旧教学楼闹闹哄哄的,全然不像高三生该有的奋战样子。
祖荷个头高,一般坐后排,经常从后门进出,上学期和言洲一起坐进门第二组倒数第二排。
后排也是微型男生乐园,第三组末尾就围了一群男生,祖荷刚进门,不知谁欢快喊了一声“班花来了”。
在一班,“班花”俨然成了“憨妞”的代名词,专属于祖荷。男生喊揶揄,女生喊宠溺,甚至雯姐和科任老师有时想不起她名字似的,也叫“班花”。
跟“乖乖”一样。
那群男生齐齐望过来,人肉城墙裂开空隙,坐在中央的城主畅通无阻地望过来。
“喻池!”
祖荷惊喜蹦跶过去,男生们自发让位。
“你来我们班玩啦!”
喻池和傅毕凯、言洲一样,每班都有熟人。快三个月不见,他又比上回精神许多,短发利索,双目有神,面色红润,长裤掩盖那份特殊感,他好像跟以前来找熟人时没什么不同。
男生们意味不明噗噗笑。
清淡的笑意强化了那份精神气,喻池说:“对,来你们班玩一会。”
祖荷瞬时觉得跑四楼上厕所算什么,甚至上六楼也没大事,人家喻池在十一班,每天可要爬六楼。
“神耶,你好厉害!”
傅毕凯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喻池身后,说:“班花,你怎么知道他厉害了?”
男生们笑意更盛,有几个扑到桌上,险些把桌面的书推翻。
祖荷回过味来,只恼不羞,愤然捡起喻池面前不知道谁的书,直接砸向傅毕凯。
傅毕凯笑着往后门方向躲,那本书扑空掉地。
祖荷眼神追击,猛然瞥见唐雯瑛出现在教室后门,身边跟着一个女生。祖荷瘪嘴敛笑,灰溜溜捡书回到座位;傅毕凯也差不多反应,故作淡定挠挠头。
那个女生从后门进来,坐到靠走廊窗户单列的一组;唐雯瑛继续往前门。
祖荷抓住最后机会扭头,用几乎口型的低声冲喻池道:“你怎么还不回你们班?”
喻池笑容愈发深奥,没有回答,还转了一圈手上的中性笔。
唐雯瑛踱到前后门间的半路。
祖荷跟言洲说:“明明前门就在楼梯旁边,她为什么要偷袭后门?”
言洲装模作样理着桌面的书,一副忙碌的模样:“不然怎么叫偷袭,surprise!”
唐雯瑛停在前门旁边,似乎等待一个追光灯,没有立即进来。
祖荷左手托着下巴,又拧过身,冲喻池无声说:“不走吗?”
喻池动也不动。
唐雯瑛负着手步入教室,立在进门处,眼神梭巡全班。
喻池,还!没!走!
唐雯瑛登上讲台,扶着桌沿,开始新学期第一次讲话:“同学们先停一下手上事情啊——首先欢迎同学们回校,我们今年‘开学’比较早,现在理论上还是暑假;从上个学期大家也知道,我们要在开学前上完高三所有课程,开学后直接总复习。大家现在已经不是高二的学妹学弟,荣升高三学姐学长,那么纪律问题全靠大家自觉,我就不想再逐一强调、啰嗦。”
唐雯瑛习惯性用手背推一下眼镜角,披肩拉面卷发也随之整体动了动。
“其次,大家也注意到,我们班来了四张新面孔——”
整个教室窸窸窣窣,一个个脑袋四处转动扫描。
唐雯瑛往靠走廊的单人组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逐一介绍:“甄能君同学——”
祖荷情不自禁低呼:“咦?阿能学姐?”
言洲在旁低声提醒:“都成同学了你还喊学姐,哪壶不开提哪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