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差异,祖荷听笑话都赶不上热乎的,差点又扯他衣服,紧忙问:“姥姥又说什么好话了?”
喻池缓了好一会,手背蹭了下鼻尖:“姥姥说,豆子不能种地里,会被姥爷偷掉。我姥爷、已经在地里住了十年了。”
本来挺忌讳的一件事,幽默中祖荷再一次感受到这家人的乐观豁达。喻池能那般坦然开假肢玩笑,也许也是受了姥姥的几分影响。
祖荷望着他,此时此刻,也不知少年笑靥和夏日夕晖哪个更加夺目。
*
乡下没有光污染,夜空呈现原始的干净。
喻池先抱了一铺一米五的凉席铺地上,夹了一层薄被,再铺一层凉席,扔上两只枕头,说再进去抱一铺。
“这比我们的书桌还要大,还不够吗?”
祖荷脱鞋踩进去,躺到一边枕头上,薄被缓解硬度,凉席隔开热度,虽没有家中床铺舒服,感觉也还不赖。
她摆成大字,四肢划水:“难道你要这样子睡?”
“……”
也许在她观念里,两人同睡一铺席子不过是当一对躺倒的“同桌”,他亵渎了她的单纯。
喻池改口说:“我去拿蚊香。”
夜风清凉,无需风扇,喻池只带一把姥姥做的蒲葵扇,偶尔给她摇两下。月光朦胧,映出两人轮廓,适应暗度后,勉强能辩清对方表情。
祖荷刚回了一条短信给言洲,手机和相机一起随意放在两人中间,好像变成了祝英台与梁山伯那碗水,划出楚河汉界。
她换掉了湿裙子,穿着平常的背心和休闲裤,支起一边膝盖,另一边脚踝搭在其上,不时交换一下。喻池当然没法这么舒服,只能偶尔动一下右腿。
变成躺倒的“同桌”,祖荷更方便把脚踝叠他假肢上,而且刚才示范大字时,明明就近躺在右侧,等他拿蚊香上来,她却滚向左侧,他的左腿落进可偷袭范围。
祖荷问:“穿着睡觉舒服吗?”
喻池:“……睡觉再脱。”
祖荷侧躺垫着手肘,看着他说:“脱吧,我又不会笑话你,一会你不小心睡着了。”
喻池顿了一下,说:“不是怕你笑话。”
“嗯?”
喻池扭过头,平淡而认真道:“怕吓到你。”
祖荷抿嘴笑,目光蕴涵鼓励:“我做好心理准备了。”
“我还没有……”
祖荷笑容垮下:“我都要走了,你也不让我瞑目一下。”
“你可以不走。”
喻池分不清是先按逻辑反驳,还是忍不住道出心声,听在她耳朵恐怕只有痴人说梦,不然她也不会神色一凝。
“……还是不想吓到你。”
祖荷又往他眉心轻轻一点,像上次在奶茶店安慰他那样。
“好吧,强扭的瓜不甜。——我只是怕你难受。”
喻池也侧躺看着她,说:“现在不难受。”
或者说最难受的地方不在腿上。
祖荷想象自己左腿麻痹,还得侧躺压着,浑身不适,于是平躺了指着夜空:“你教我认星座吧。”
喻池得以躺平,从织女星开始指给她,牛郎星,天津四,夏季大三角,天琴座、天鹰座、天鹅座……
祖荷辨认不清,就拍下照片,喻池直接给她在屏幕上点出来。
祖荷把相机搁在肚子上:“以后我要买一栋带阁楼的房子,拉开窗户就可以看到满天繁星,多美。”
喻池枕着右手腕:“市区看不到。”
她扭头一笑:“你可真煞风景。”
喻池仍明明白白盯着天幕:“你真的喜欢吗?”
“是啊,我还想看冬季大三角,冬季大三角有什么……”
喻池又给她说了。
早上醒得早,中午一起去田里搬西瓜没午休,祖荷一会便没了声音,双腿放平,呼吸平稳,像睡着了。
喻池支起身,悄悄移开相机,她也毫无动静。
他将相机搁在枕头旁,望着漫天繁星,久久没有睡意。
考前偶尔失眠,还可以古文和英语范文,或者憧憬一下大学。祖荷曾说要读金融,他还研究了北京几所高校的地理位置,交通路线以及历年录取分数线。距离再怎么远,也不过一张火车票的长度。
现在未来少了一个人,他们即将分隔地球两端,他一下子无法重构曾经的憧憬。
喻池闭上眼,试着酝酿睡意,以覆盖烦扰的思绪。
等了很久,久到分不清梦境和清醒,祖荷一鼓作气睁开眼。
她悄悄扭头看喻池一眼,没反应,一米五的席子也没多大,她稍一挪就差不多挨上他肩头。
清辉给他的睡颜镀上一层冷色,祖荷恍然想起他在病床上那副恹恹的模样,手指不自觉探他鼻息——当然还有,她无语地笑了。
祖荷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俊秀不俗,深入接触后才发现,长相在他的品性面前只能充当点缀。就比如现在,她看着喻池,想着的不是他五官多么富有立体美感,而是相伴每一天的点点滴滴,是早晨来校时桌面上的菠萝包,老师进教室时提醒她的敲桌声,讲解难题时红笔的勾勾圈圈,桌板下贴着的“光荣榜”,运动会后的巧克力奖牌,一起上下学的自行车,偶尔露出的小虎牙,还有塑胶跑道上的刀锋战士。
她性格粗中有细,此时更是细到敏感,鼻头发酸。
她肘撑席子,支起上半身,小心翼翼压下头,想寻找他的唇——只要胳膊稍一痉挛,都会撞上他。
她总感觉有哪里怪怪的。
得有好几秒钟,祖荷凝固在他上方,一动不动,再多几秒,恐怕真要抽筋。
她终于发现异常。
没有鼻息。
喻池屏住呼吸了。
她说不上庆幸还是遗憾,玩心先占了上风。她狡黠一笑,往他腰窝戳去——
喻池不但呼吸回来了,笑容也回来了。
祖荷更使劲戳几下:“我就知道你装睡!”
假肢都没脱。
当然她也是刚注意到,不然才不会轻举妄动。
喻池实在受不了痒,差点扭出地板,一把擒住还想偷袭的手。
但很快又放开了。
“我真的差点睡着,你的头发——”
“嗯?”
“扫到我了。”
“……”
接发就是接发,祖荷还没和它融为一体,自然经常忘记头发长了,就算自然长发她估计也没法及时撩开。
她终于还是给“爱美之心”拖缓了灵活性,绊了一跤。
她坐起来把散开的头发往后胡乱一扫,双手交叠,盖在支起的右膝盖上:“我明天就去把它拆了!碍事的鬼东西!”
喻池枕着一边手腕,让视线高一点,虽然还是只能看到一个模糊轮廓。
“挺好看的。——短发也好看。”
祖荷将下巴垫上手背,笑道:“你那么会说话,以后谁做你的女朋友一定很开心。”
喻池映着月光,面容较为明晰,何况他明明白白敛起笑,郁郁怎么也藏不住。
祖荷也不笑了,说:“你要是交女朋友了,一定要第一个告诉我,好不好,让我知道你欣赏的女孩子是什么样子的。”
喻池没说话,像在等待她还有什么把戏。
祖荷的把戏也就等他回答,但一个活络的人一旦沉默,等待便成了无形的逼迫。
喻池果然服软道:“你真残忍。”
他的指责没偏差,连带之前隐瞒出国一起怨上了。
祖荷皱皱鼻子,酸涩似乎淡去几分,说:“如果以后我有追求者,我也会找你参考嘛。”
“关我屁事。”
喻池一瞬不瞬盯着她骂,杀伤力十足——应该说后坐力,他们两败俱伤。
祖荷攒了一股劲似的,一下子要发泄完,继续说:“你们男生生来就被强调不一样,有时候我看不透你们的想法,或许你可以帮我发现盲点。”
喻池不回答,也不知道想什么。
他仿佛一面靶子,静静等待放箭,什么也做不了。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又好像看不见对方,任思绪淹没自己。
乡下的夜纯净耳深邃,虫鸣蛙叫,偶尔掺杂几声猫头鹰的嘀咕,辽阔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彼此。
“喻池——”突然的呼唤果然叫他回魂,祖荷轻轻一笑,“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近距离的呼唤总像要事开场白,祖荷却问了屁话,喻池禁不住失望,可又无法像她一样,作出一些类似以后跟别人谈恋爱的假设。他像经历截肢手术,只能躺在病床上,眼睁睁跟身体的一部分告别,毫无反抗之力。
祖荷就是他心脏的一部分。
“喜欢在一起开心的。”他的回答更像触发了自动防御机制,守住心中的答案。
祖荷问:“你现在开心吗?”
“……”
喻池不回答,可挪开眼神那一刻,好像已经失守了。
祖荷咯咯笑,躺回席子,双手双脚癫狂捶地。
喻池明明还在生闷气,那笑声轻轻松松钻破他的壁垒,一丝苦笑偷偷爬上嘴角。
“这次真的困了,再借一下你肩膀啊。”
肩膀挨上一层温度,喻池转回头,祖荷把眼窝磕在他肩头,另一边眼还睁开,嘻嘻瞥他一眼,说:“晚安。”
喻池这回是真笑了,截肢就截肢吧,手术后他认识她还能重新笑起来,以后应该也会吧。
他望着璀璨星空,轻声说:“晚安。”
*
次日中午,祖荷回到家中,蒲妙海停下拖地,站在茶几旁,手腕搭着拖把头:“哟,我们荷姐回来了。”
祖逸风也放下遥控器,懒得再换台,笑道:“回来了,我们的少女。”
祖荷将背包撴上茶几,从里面掏出祖逸风给的盒子,完好无损地丢茶几上;本来只是自嘲瘪嘴,弧度一出来,却真的想哭了。
祖逸风一愣,朝她张开双臂,搂住一头栽过来的少女。
那边隔壁家中,喻池换拖鞋比较慢,在玄关处回答完父母招呼,单肩背着包,闷头往自己房间走。
走到一半又折回来,把一个盒子放到贵妃榻一角,冲蒋良平说“还给你”。
蒋良平刚跟喻莉华交换一个眼神,主卧的门便分外响亮地合上。
第32章 尾声
时间过得很快,喻池好像才从朝阳初升的楼顶醒来,就跌进祖荷离开的清晨。
那天刚睁眼,天露鱼肚白,他趁祖荷还没醒,按摩后穿戴好假肢;这天也一样,他早早在玄关等祖荷家的开门声,不止他,喻莉华也起了,蒋良平到外地参加研讨会,不在家。
喻池这时才无聊地发现,即便都是大同小异的防盗门,每家开门的声音都会有细微差别。
听到熟悉的动静,他开门迎出去。
司裕旗会在美国接应,所以祖逸风只送到机场,只有祖荷跟蒲妙海一起出发。两个人带了四个大箱子,喻池和喻莉华各接过一个,刚好人手一个。后备箱装不完行李,不得不分流到后座。
祖逸风拍拍手说:“车子不够位子了,我们开到正大门口,你们小朋友就骑车吧,像每天上学那样。”
她坐进驾驶座,喻莉华上副驾座,蒲妙海在后座把着行李箱。
祖逸风降下车窗,说:“七点半前出发还来得及。”
祖荷和喻池同时掏出手机,现在7:05。
喻池肩膀上挂着一只运动单肩包,钥匙就在里面,但是山地车没有后座。他本想说推着一起走,开锁时,祖荷状似无意将手搭在横梁上,他愣了一下,跨坐上车,松开左边把手,说:“上来。”
祖荷默默笑着侧坐上去,稍微挪动,调整坐姿,两手扶着车头。
喻池重新握住左把手,好像也拥着了她。
“硌疼吗?”
“也还好,屁股肉多。”
说话间,一个低头,一个抬头,她的短发擦过他的下颌,从没这般靠近,两人不由一顿。
喻池还是先败下阵那个,错开眼,说:“坐稳了?走了。”
去程下缓坡,喻池带人没怎么费劲,也没怎么费时。
祖荷反惯性地后倾,一点一点,直到感觉头发扫到他下颌,后脑勺挨近他肩窝,只要他稍一转头,就会蹭到她额头。
而他也真这么做了。
他的回应是默许也是鼓励,祖荷像只猫一样,肆意蹭在他肩窝里。
晨风清凉,他却很暖,只有一点点接触远远不够。如果不是在骑车,她只想回头抱住他;但如果没有骑车,他们似乎总缺少一个机会迈出这一步。
缓坡到底,正大门也近在眼前。
喻池忽然松开左手,揽上她的腰,低头轻轻吻一下她的发顶——其实祖荷只感觉到热度贴上来,没能看清动作,但心里笃定他是吻了,而不是把下巴垫上去。
祖荷低头看着环在腰间的手,触感新奇也令人心动,她也松开左手,盖上他的,十指互相楔合,每对手指都在互相拥抱。
黑色奔驰停在路边,祖逸风和喻莉华站在车边聊天,蒲妙海在远一点的地方讲电话,大概也在道别。
喻池在十来米外停车,怕再也找不到突破点牵手似的,一直没松开,半圈着祖荷,单手扶车,踢好脚撑。
祖荷要转身,十指相扣的手势便散了,她的右手自然挨近他,很快又被握住。祖荷只能握到他的拇指和一点点指尖,退了一点扣住他,重新真实地握住他,而不仅仅是被动感受。
好一会,他们沉默望着彼此,明明还有说不完的话,可又不敢轻易开口,怕闲事浪费了时间。
喻莉华和祖逸风有意无意的关注变成了无形催促,两人狂乱的心跳有部分出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