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找不到内心动力,便如船失航向,迷失自我。
跟喻池探讨游戏设计背后遵循的心理法则时,喻池和言洲便感受到这股力量,那是真正的喜爱。
在每一次被轻视与否定的时候,内心那股力量总会“叛逆”地变得更强大。
哪怕沉迷游戏在大多数眼里实属不务正业,可放眼行业,仍有不少人以之为业。说来也巧,奇幻桃源在BingoFun旗下的游戏门户网上架,喻池的“电脑债主”恰好就在BingoFun实习。
喻池和言洲花了一周课余时间,潜入各大玩家群套取和收集反馈,反推出合成道具的赌局套路:最可疑点在桃源广场举牌收合成道具的人,仿佛只能机械识别“合成道具”相关话题,只要换一种不带“合成道具”关键词的描述,对方就无法回复,疑似机器人;也就是说,这些收购“合成道具”的人极可能是暗托,“合成道具”就是一个揽钱的幌子,像桃源一样只听过没见过的存在。
祖荷愤怒不已,在四人小群刷屏:“曝光它!!!”
喻池和言洲正有此意。喻池整理截图和措词,三人联合署名,投稿给高中时合作过的《极客时间》杂志编辑。
少年人心高气傲,把每一份产出视若珍宝,经常幻想一举成名。从GuestY这个ID就可以窥斑见豹,喻池虽然把自己叫Guest,他的能力和权限却是Administrator,其中微妙的分裂感极具反转意味。
当喻池和言洲反推出游戏赌局套路时,甄能君还在为缓冲区溢出打印出满屏幕的“烫”字发愁。
若说到心理落差,恐怕喻池和言洲远比不上她。其实从小镇升上市里高中,甄能君已经感受过一次落差,那会还可以用学习弥补,现在隐隐感觉到纸上谈兵不管用,得实操。
幸好喻池与她专业同属于计算机,大一大二打基础的大课程基本一样,大三才分流,甄能君向他求解。喻池对她能力与性格有底,给她指路:参加竞赛,之后跟老师做项目——这些以后就是校招的敲门砖;这也是“电脑债主”学长成功走出来的路。当然大部分人会选择考研深造,只要基础打好,哪条路都可以走。
甄能君便稳扎稳打一点点摸索,头像在四人小群里灰置许久。
国庆假期后,《极客时间》的编辑回音比祖荷的越洋快递来得早。
极客编辑:「文章指向性太强,而且都不属于确切证据,这边暂时不给通过呢。谢谢来稿,继续加油。」
言洲:“!!!”
祖荷:“???”
喻池:“……”
祖荷说:“发贴吧论坛,搞它!气死了!”
言洲:“你变凶了。”
祖荷发来一个“呲牙”表情。
两人闲聊间隙,喻池已登陆上BingoFun论坛账号GuestY。GuestY曾经是游戏版版主,高二打算搞竞赛无力顾及,便退位让贤——谁知道后来车祸,连竞赛也搞不成——高三偶尔上去答疑,他的答疑贴至今仍时不时有人跟帖。
喻池再度修改措词,给书面化的表达“注水”,以更符合网贴风格。
然后,点击发送。
桌面右下角弹出空间有人评论提示,喻池不用多想也知道是谁,会心一笑,顺手点进去,留言板依旧被祖荷承包,没什么主题,“今天太阳好大,要被晒枯了”“来看看同桌”“嘿”,或者只是简简单单一个“呲牙”的表情,言洲也留了一句“楼下的,你怎么不去我那”。
喻池也经常去祖荷那边逛,她不写日志,签名也很少改,相册倒是很多,按学年按活动分类,权限开放。他们一班在其他门户网有一个电子相册,但因为需要复制地址,无法从班级Q群内直达,大家还是喜欢来祖荷这里看,空间人流量很大。
诸多相册中夹杂一个加密相册,名字“...”,喻池自负地试了自己生日,失败;试祖荷的,不行;两人的加一起,按时间顺序他前她后,呵呵;最后调换位置,她前他后,终于开了。
……到底还是祖荷更胜一筹。
加密相册是纪念相册的扩充版,喻池没把相册带来学校,宿舍到底不是一个隐私性太强的地方,怕弄丢了。
以后工作后有自己的房子,肯定要带过去,他连这个也想过了。
喻池第一次打开相册,特意留言“进来了[大兵]”,祖荷回复“[呲牙]我还以为你猜不到”。
大一上学期基本还算高三与大学过渡期,身上的勤奋性没完全磨灭,功课多少认真对待,人人都用得上手机,会忍不住和老同学分享各自大学生活,好像能够天涯若比邻。
喻池勉强有同感,心里也隐隐知道:只不过因为他们身边还没出现别人。
喻池经学长引导,带着他的“贪吃蛇”报名参加院里科技协会招新。
与其他的学生社团不同,科协由院里老师直接领导,属于各种比赛和项目的近水楼台,相当于中学的尖子班。成员无一不是能力、思维和热情突出者,自然也有人顶不住压力退出。
喻池有备而来,三项俱全,脱颖而出,几乎一秒通关;再加上他那条标志性的钢铁假肢,连其他院系的人也知道计算机系有这么号人物。
科协有固定机房,大家会把自己机器搬过来,方便交流,学习氛围浓,无论何时进来都有人在,不少人通宵调代码,这里成了一个灯火通明的微型IT公司。
喻池私自配电脑还是一个人尽皆知又不能端上台面的秘密,他只能暂时窝在宿舍,等下学期开放这道闸口。
既然是公司,便意味着不能干私事,喻池又琢磨下学期多配一台笔记本,不然没法跟祖荷视频。
当同级男生脱离早恋禁令,蠢蠢欲动想追女生时,喻池仿佛脑袋锈蚀,运转迟钝,只装了代码、游戏和祖荷。
有性别栏为女的人来加他Q号,喻池处理机制像代码一样机械:不自报家门的,一律忽略;加了不说话的,无事不会主动搭理;问无聊问题的,把相关人员——学习委、体育委、科协相关负责人——拉过来借箭。
但学校性别比例失调,女少男多,女生总共就那么些,喻池这部分代码倒也没有频频调用。
喻池成为一个钢铁般冷酷的存在,操场的刀锋战士,计算机系的代码狂魔,不近女色的天使面孔,都是他。
他无所谓这些风评,截肢曾是命运对他最大的羞辱,他跨过这道坎,勇敢地暴露假肢,他人的眼光已经无关痛痒。最能戳他痛处的人已经离他很远,远成启明星般的存在,每个人的时间、精力和资源都是有限的,他得目不斜视全力奔跑,才能够得到那颗闪耀的星星。
他也没有很明晰的“摘星”计划,比如出国读研离她更近一点,全然没有。幻想过,不切实际,他可以过去找她,但她不一定会等。四年时间白云苍狗,四年前他还是可以自由追风的少年,四年后他却需要假肢辅助余生。
他只有一个宽泛的目标:有生之年,如果有幸重逢,他和她的差距不能太大;他要像她希望的那样,登上山顶。
清脆的敲门声和登陆弹窗一起出现,右下角闪动熟悉的灰原哀,很快又被其他头像覆盖。
喻池从编译器出来,未处理消息积了一堆,群聊天,好友申请,各种有事无事找他的人。
他先点灰原哀——
Ai。:“喻池喻池,快去看帖子,加‘HOT’了!”
揭露“奇幻桃源”的帖子一经发出,引起轩然大波,24小时就没掉出BingoFun论坛第一页,跟帖多达十页。有人质疑,有人叫楼主保护好个人信息,有更多人加入声讨队伍。
祖荷兴奋地跑进喻池空间留言“同桌好棒![呲牙]”,下面又补一条:两个“三”字夹着四个黑色方块,“很喜欢!”。
竖看横看片刻,喻池反应过来。祖荷给他寄出润肤霜后,他在美国一个购物网站下单一条围巾,直送她留的地址。
上一次视频,祖荷眉目成熟了些,他挑一条暗红带流苏的围巾,应该能配她。
祖荷直接发来一张照片,像素太大,常规聊天窗口只够显示一角,喻池最大化聊天窗。
祖荷喜欢抓拍人物,当她进入别人的镜头,也不喜欢摆拍。照片中她转身面对镜头的动态也很好呈现出来。
她换了一身他没见过的衣服和双肩包,背景建筑是国外风格,她大学标志性的钟楼高耸攀天,陌生感便出来了。
之前视频时要不睡前要不刚起床,她还是像高中一样素颜,现在照片上化了妆,锦上添花了。唯一不算太陌生的只有他挑的围巾和她的笑。
喻池回复她:“喜欢就好。”
祖荷曾说校园偏僻像乡村,但绿植覆盖率广,空气清新,长跑和骑行算是一种享受——如果不怕挑战上下坡的话。她没把他假设进去,他自己想象了一遭。
然后,喻池好生存下照片,顺便改了一下签名:「TobeContinued...」。
喻池好生存下照片,又看了一遍,那颗定情信物般的小银鱼还钉在她的右耳上。他摸了摸自己左边的,只感到一股久违的心安。
祖荷的快递他也收到了,还有一张配着简笔画的便笺,她画了快递里不同形状的瓶子,分别告诉他哪瓶是擦身体、擦脸、擦手和唇膏。
唇膏成了一个隐晦的符号,喻池不知道她买的时候会不会想起他的,但他能回忆起她的唇:紧抿时秀气、笑开时露出十颗白牙、会蹦出许多欢乐的漂亮嘴巴。
帖子再热,也比不过他的左胸膛,哪怕他无法重温和她接吻的滋味。
喻池不太担心帖子的走向,虚拟世界,没有实名,最多不过删帖。而且少年人志当凌云,他甚至有一种锄强扶弱的侠之快感。他趁热打铁又发一贴,条理清晰列举“奇幻桃源”各种bug,大批特批玩家体验差。
言洲多少也有同感,直言帖子还会继续发酵。
果不其然,帖子热度不断攀爬,甚至从线上发酵到线下。
原来祖荷在奇幻桃源的花费还算毛毛雨,有人前后投了几十万人民币,窟窿却越开越大,最后血本无归,甚至还有人把婚房赔上了。
GuestY的帖子正好给这部分血亏玩家释疑,也成为反击奇幻桃源的证据和武器。
血亏玩家将自己的惨痛经历和GuestY的帖子打印成大字报,一起从外地聚集到奇幻桃源的开发商、位于渔城的公司一达互动闹访,要求一达互动退还所有充值费用。
赔上婚房那位甚至跑到天台,蹲在栏杆边,拉条幅扬言跳楼,110、119、120让上班高峰期的园区更加拥堵,一达游戏的“丑行”差点扬名《渔城晚报》,估计今年公关费支出暴涨。
奇幻桃源开始爆红时,月流水轻松达千万,GuestY的帖子发出两个月后,奇幻桃源的日活人数下降,付费玩家流失,召回玩家无力,损失不堪估量。
事情闹到线下,已经不是删帖可以止损。神秘的GuestY变成精神领袖般的存在,导演这场从线上到线下的骚动。
2008年开年,律师函跟着南方雪灾一起降落到喻池头上:奇幻桃源的开发商一达游戏将GuestY为首的一票人告上法庭,索赔百万。
第34章
“我去,他们怎么拿得到你的真实信息?”寒假伊始,言洲特地跑到喻池家问。
这个倒不困难,虽然网络不实名,GuestY这个账号存在已久,喻池早年秉着开放的极客精神,在各大论坛跟人辩论和求教,年纪小时隐私保护意识不足,加上不怕鬼敲门,留过其他联系方式,稍微社工一下,将GuestY和真人联系起来并不困难。
祖荷曾说外面打耳洞的男孩子一般是阿飞,他以前真就是01世界里的阿飞,天天有事没事找人“掐架”。
喻池靠近电脑椅里,肘搭扶手,双手随意交握,自嘲道:“如果当初我专攻黑客攻防方面,而不是‘沉迷’游戏,应该就没这事了。”
言洲随手捡起椅子上的菠萝抱枕坐上去,咕哝一句:“又把它带回来了?”
他第一次到喻池宿舍,就凭着这玩意认出他的床。
喻池二话不说将菠萝抱枕“夺”回来,还拍了拍言洲刚摸到的地方,嫌脏似的。
言洲分神一笑,不再打趣他。
除了GuestY发帖的BingoFun论坛,一达游戏把律师函也发在奇幻桃源的系统信息里,游戏每况愈下的惨状藏也藏不住,简直在破罐破摔。
喻池关掉系统信息,说:“我更想不通的是,一个游戏连玩家的声音都不听,哪能找得到优化的方向?”
言洲也愤愤不平,抡拳轻敲桌沿:“客户就是上帝,一达竟然拿玩家堵枪口,离玩球不远了。——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
说到底喻池和言洲只是两个十九岁的大一学生,没经过社会捶打淬炼,在一达游戏这个怪兽眼里,就是两只弱不禁风的小雏鸟,碾死他们不费吹灰之力。
“什么‘我们’?律师函里面只提到我,看到没有,”喻池眉头一皱,重新打开倒背如流的系统消息,“‘喻某’,没有‘言某’。”
“发什么神经,当初帖子也有我一半苦劳,我俩一条船上的。”言洲就差挑明白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了。
言洲摸着忘记刮的胡茬,一根一根的刺刺,若说上大学的变化,这也算一处,高中时还是绒须,成年后几天得刮一次。再看喻池的,这家伙还没进化,挺显嫩,要不是和门卫相熟,进校园还会被当成高中生拦下。
喻姓不常见,言洲还是抱着一丝侥幸,道:“它没核实就发律师函,不怕打错人吗。——也有可能‘喻某’不是你,可能是与‘喻——塘’‘喻江’‘喻湖’啥的……”
他连自己也无法说服。
“我们看个东西。”
喻池登陆校友网,这个实名社交网相当于大型同学录,方便寻找久不联系的昔日同学,相当于Facebook的国内版。
喻池和言洲虽然不支持实名制,但对互联网一切新兴事物怀抱好奇,也注册了账号。
喻池打开主页,用鼠标指着“最近访问人数”处:“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