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着头一边为温见宁包扎,脸上微微露出挣扎的神色,低声道:“见宁,方才我……”
“你不必解释,我全都听到了,也全都明白,”他一愣,正好对上温见宁乌黑的双眸:“换作是我,为了你和其他人,或许也想办法把他应付过去,再做打算的。”
她这样说,反而越发让他愧疚,正想说什么,却又听她轻声道:“但是阿翊,就算是这样,无论是我还是福叔他们,都不会感到开心的。张留余……就是那个文人,一开始或许也有这样那样的原因,抱着微小的侥幸,以为自己终有能逃脱泥淖的一日,然而却越陷越深,以至于无法动弹。为了活下去,我们可以停步不前,绕路躲避,可绝不能以身涉险。”
冯翊低低地说:“我都明白,都是我的错。”
她却说:“这不仅是你的,也有我的。”
“你曾跟我说,齐先生就是在上海因叛徒出卖而被捕的。可出卖她的人是谁,下令枪决她的人是谁,这些我什么都不知道。而方才那姓李的,说不定就是我的仇人之一,可方才他就站在我面前,我却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还只能以自残来避祸。”
她笑着却也同时在流泪:“我……很给齐先生还有钟荟她们丢脸吧。”
冯翊略显笨拙地揩去她眼眶的泪,喃喃道:“不是这样的。”
温见宁只是一时低落,并无意于沉溺在自怨自伤中,很快从情绪中走了出来,拭去了眼泪。看冯翊低头继续小心地为她包扎,她努力让语气轻快起来,略带些遗憾道:“真恨我这刀子只能扎向我自己,不能往那条狗东西身上扎一扎。”
他顿时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眼严肃地看她:“你只当为我想一想,别把你的性命浪费在不值得的人身上。若是你实在忍不住,也事先与我说一声,我总不能让你走在我前头。”
温见宁噤声了。
冯翊却没这么容易罢休,一边低头手上忙个不停,一边忍着气却还是在数落她:“你怎么敢拿自己的安危去赌对方退步,你知不知道那些都是什么人。多少人因他们家破人亡,你在他们面前逞勇,一个不好就会弄巧成拙……”
温见宁忙为自己分辩了句:“……好在结果还不算差,至少还能拖一两个月。”
他再次停下动作转过头来瞪她。
她只好低头认错道:“好了,我只是嘴上说说罢了……咝,你轻些。”
伤口既已简单包扎过了,冯翊带她出门就诊。
临离开前,温见宁突然想起什么,扭头问他:“对了,你说那个人还会再来吗?”
冯翊摇头,他也不能确定,但他紧紧握住了温见宁完好的那只左手,很快也感受到她也同样坚定而用力地回握住他,紧紧地仿佛没有任何事能将之分开。
他想,其实那人就算再来,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温见宁那一刀并没有留手,伤势颇为骇人。
医生看过后都直摇头,只嘱咐她接下来几个月都要好好养伤,
温见宁倒不怕痛,只是如此一来,她刚刚起了个头的小说进度又要暂时搁置了,哪怕她开始练习以左手写字,也需要花上一段时间才能适应。
冯翊为此事莫名有些生闷气,好长一段日子都板着张脸,不准她做这做那。夏天养病,秋日养伤,不管怎么看,这真是她多灾多病的一年。
一切中的万幸是,那日的人终究是没有再次登门。
温见宁听冯翊说,那个姓李的中年人在街头被人乱枪打死。死因众说纷纭。有人说死在日.本人的手下,有人说他死于青帮之手,还有人说他是被锄奸队的人当街枪杀。
无论哪种原因,他们的生活总算暂时归于平静。
好不容易等她手上的纱布可以渐渐拆下来了,冯翊这才肯偶尔放她出门。
这天她跟家里的老仆人们一起出门去菜市场买菜,一直隐约觉得似乎有人在暗中盯着她。她不无警觉地回头一看,只见一个穿长衫、戴金边眼镜的中年人站在远处。
对方见已被她发现,索性走过来略带迟疑地问:“请问这位小姐……您可是姓温?”
温见宁仔细地打量了对方片刻,才从记忆中搜索出一个名字:“您可是谭先生?”
这下,双方总算确定了彼此正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这位谭先生原是北平一家报纸的主编,昔年她在那里求学时,曾与他打过交道。
她与这位谭先生最后一次见面时,还要追溯到当年她和钟荟在七七事变后被迫滞留在北平的那段时日。当时她上门求助,谭先生还曾给出过提议,让她跟他一起撤离。只可惜当时她出于对钟荟病情的顾虑,最终还是谢绝了对方的好意。好在后来峰回路转,她们最终得以逃出北平,但与谭先生也彻底断了联系。
一晃这么多年都过去了,没想到他们会突然在街头碰上。
听闻钟荟一家不幸罹难的事,对方也为之深深惋惜,看到温见宁右手上的伤,不免又追问了几句,却只听她三言两语带过,便也识趣地不再多提。
温见宁与对方在街上交谈起来,任凭身边的行人来来往往。
谭先生当日携妻小自北平脱身后,一路南逃到了上海。他原以为可以在上海另起炉灶,重办报刊杂志,后来也确确实实在租界这片孤岛上做出了一点成就。
可自珍珠港事变后,日军接管租界,孤岛文学如同一点残烛被顷刻吹灭,他那几年的一番心血也付诸东流。如今的他,只能靠给人做文书来养家糊口。
两人唏嘘了好一阵,眼看天色不早了,这才打算约定时间改日再叙。
谭先生见四下没人注意,主动向她发出了邀约:“我还有几位好友,以前也是文艺界的人物,若是温小姐不介意的话,改天大家一起坐下来喝个茶。”
温见宁愣了愣,当场干脆地应下了。
回去后,她跟冯翊说起了这件事。
冯翊听后异常高兴,他一直希望温见宁能多和外界交流,可如今的租界乱象迭出,人心莫测,想要交到知心朋友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赴约的当日,他很谨慎地陪同温见宁一起前往。
谭先生的朋友和他本人的气质如出一辙,都是温文儒雅的知识分子,混迹于上海的文化界和教育界。只是如今世道变了,他们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郁郁不得志。
见到有新朋友来,众人连忙起身迎接,听说了温见宁的作家身份后,拉着她探讨了好一阵文学,让她一时有些招架不住。直至谭先生出面转移话题,众人才渐渐恢复了往日的闲谈。
温见宁听了一会,发现他们的确是在“清谈”。
这些谈论的范围上天下地、无所不广,甚至连市场上一把鸡毛菜几枚钱这类琐事都在絮絮叨叨,只是绝口不提当下的时局形势。这让她在失望之余,又莫名有些如释重负。
过了起初的一阵后,温见宁总算慢慢适应这其中的氛围。日子一长,和众人混得渐渐熟了,大家说话才稍稍放开了些,偶尔眼神交会时,有种让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尽管多半聚会的时候,比起和众人一起高谈阔论,她更多只是静静地坐在旁边听。但有了这群见多识广、可以说说话的朋友,温见宁的心情也一天比一天沉静下来。
转眼之间,窗外法国梧桐的叶子慢慢地黄了。
一层秋雨一层凉,没几日的功夫,树叶就零落了一地,只余下光秃秃的枝桠。夜里温见宁打开书房的窗户,向外看着黑沉沉的雨夜时,突然就想起了唐人的那句诗。
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她虽未白头,但却觉得最近这短短几年仿佛有过往十几年那样漫长。
突然有一日,见宛终于再次踏进了冯公馆的大门,要与他们辞行。经过再三考虑,她还是决定要跟那位美国商人一同离开。
温见宁勉为其难地尊重了她的抉择,并在他们离开当日,亲自去码头送了一程。
两人本以为彼此都有许多话要说,可真到了离别时,却只能相对沉默无言。
秋日的风很大,码头上人来人往。冯翊只看到这对姐妹在远处说了会话,最后互相拥抱彼此,平静地道了别。
见宛走后不久,这一年的秋日也结束了。
温见宁一边在为即将到来的漫长寒冬发愁,一边还有件事让她格外忧心忡忡。
算算时日,西南那边已经很长一段时日没有来信了。尽管知道从上海至西南这沿途都在打仗,但收不到那边的来信,她心里总还是不免担忧。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某种猜测一般,这天傍晚,外出归来的冯翊拿了信件上楼去找她。
信是西南来的,那边还特意用了一个很大的牛皮纸信封,可想而见其中的分量。
冯翊斟酌良久,才将信封递给了她:“你打开看看吧。”
看他神色凝重,温见宁心中已浮上不好的预感。
接过信才匆匆扫了个三两行,她整个人顿时就失去了全身的力气,重重跌坐在身后的沙发上,脑海中一片空白。等再回过神来,她才发觉冯翊正在紧张又担忧地注视着她。
温见宁看着他,只觉喉咙发干,脸上露出似哭非哭的神情:“其实……我已经猜到了……之前他来信时托付我的那些话,我总觉得不吉利。现在想想,冥冥中仿佛早有注定。其实老天待我和虎生不薄了,它让我活着从港岛跑出来,让我们能通上信,让虎生哥在他临死前终于能有所托付。阿翊,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冯翊只是沉默着抬手,为她擦去脸上不知何时掉落的泪珠。在这种时候,除了抱紧她、为她擦去眼泪,身为一个普通人的他终究什么也不能为她做。
但于温见宁而言,这些就已经足够了。
她放肆而痛快地在冯翊的肩膀上痛哭了一整晚,等第二日一早醒来,窗外的天尚未大亮,冯翊正在她的身旁。
他比她醒得还要早,或许是担心她的状况,彻夜未眠,听到一点响动就支起身子,察看她的状况。见她并没有一个人静静地流泪不说话,神色还算平静,这才松了口气,语气温柔道:“醒了?我起床给你做些吃的……”
温见宁拉了他一把,不让他起身离开,他也顺势又躺了下来,斟酌着问道:“表兄的事,我知道你难过,你若是心里难受,想哭想闹都发泄出来才好,可还是要顾及身体。”
这语气听起来像是把她当成了个一碰就碎的瓷娃娃。
温见宁听得想笑,又叹气道:“你也要多放心我才是,我已不是当初的我了。我好像已经习惯了……”
只是这种习惯,并非是简单的学会对亲人的离去而释怀,而是这些深沉的哀痛已学会渐渐沉淀,化作她身体血肉的一部分,永不止息地流淌着,直到她的肉体溃散,生命消亡。
冯翊只是轻轻替她掖了掖被角,没有说话,两人静静地躺在床上。
温见宁睁眼看着头顶,努力回想表哥的模样,却发现距离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已过得太久太久,她已记不清他的面容。
冯翊突然听到她出声问:“你说若是有朝一日,抗战胜利了,除了我们之外,还会有人记得像表哥他们这样的人吗?”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要骗她,如实道:“或许不会的。”
时间总会淡化一切,刻骨的伤痕会被新生的血肉覆盖,铭心的仇恨会被其他情绪冲淡,英雄的功绩与世长存,从来只是美好的祝愿。
温见宁叹了一声:“可不论是表哥,还是齐先生、钟荟,我都想让更多人记住她们。要是能写个什么故事就好了,我还要好好想想。”
这个想法其实埋在她心底很久了,只是从未有一刻如今日这般明晰。眼下的她暂时还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描绘这种心情,但终有一日,她会找到的。
对于她的想法,冯翊从来没有不支持的,思忖了片刻又道:“等抗战胜利那天,我们先回港岛去寻找你那位好友的下落,然后再去接表哥回家。”
温见宁自然是很高兴的,但是他的话让她很快想起另外一个人:“……我尚且如此,若是问筠在这里,只怕泪都要哭干了。可恨我们如今天南地北,分隔两地,我身边至少还有你来安慰,她只有孤零零一个人了。”
她知道自己那位好友生性敏.感多愁,如今周应煌身亡,只怕她一个人在昆明难以生活下去。说到这,冯翊也跟着她一同沉吟片刻,才征询她的意见:“……若不然我们就借这次机会,把你那位好友一并接到上海来居住。咱们这里虽也有种种不如意之处,但比起昆明那边,总还是好的。她来之后,不仅是你陪她,也能有个人多陪陪你。”
温见宁听了有些心动,但还是感到为难:“这西南到上海路途遥远,艰难险阻重重,我怎能放心让问筠孤身一人前来。若是能够,还不如我们回去得好。”
冯翊摇了摇头:“这不行,你的身体又如何经得起这长途颠簸。”
话说到此处,两人一时犯了难。
其实他们早已有过打算将阮问筠接至上海,与他们一起生活,只是因故一再耽搁,始终未能成行。如今周应煌不幸殉国,把阮问筠接来的事也必须尽快提上日程。
冯翊沉思良久,才突然道:“若不然,还是我亲自走一趟,把你的好友从西南接来。”
温见宁迟疑道:“这、这怎么能行?这太危险了,你不能去。”
冯翊轻声道:“若是有可能的话,我也不想离开你。”
当日港岛沦陷后,知道她一人滞留在那里,冯翊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摆脱心中的自责与愧疚,尤其在失而复得,却看到恋人被战争反复摧残身心后,那种悔意就愈发强烈。他生怕自己再一次离开后,会再发生什么变故,而他却不能陪在她的身旁。
温见宁也紧紧抱住他,头枕在他的肩上:“我也不想你离开。”
她的姐妹没了,她的恩师没了,她的兄长也不在了,接二连三地失去至亲至爱之人的痛苦,她已不想再次尝受。然而从上海到西南,这一路所经过的大半国土都已沦陷,这也就意味着冯翊需要穿过重重封.锁,才能回到昆明。冯翊是她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支撑,万一他遇上了日.本人,万一他遇上了空袭该怎么办呢,温见宁实在不敢想象。
若是他再出了事,她真不知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