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喜欢见宛,从来不会想到主动给对方写信诉说什么,这次要订婚的事,自然也没打算告知她;至于见绣,两人许久没联系了,她也不认为如今还有通知的必要。不过冯翊未必这样想,两人打算订婚,怎么也是该通知与她自幼一起长大的姐妹们的。
温见宁一滞,果不其然看到他不赞同的目光。
最终在冯翊的劝说下,她同意与见绣约个地点见一面,至少告诉她订婚的事。
见面的当日,他作为她的专属司机,亲自送她到了见面的地点。不过出于尊重温见宁的决定,他并没有上楼,只是在街上等着。
温见宁在窗边坐了一会,看到楼下来了辆黄包车停下,上面下来一个黑色装束的年轻女郎。没过一会,对方在侍者的带领下径直上楼来,坐在她的对面。
见绣今日没有化妆,黑色细格网纱下露出苍白清秀的面孔,眉眼和记忆里的人一样,又似乎有些不一样。她坐下后跟侍者点了喝的,久久没有开口。
还是温见宁先出声打破沉默,两人这才渐渐聊了起来。
出乎她意料的是,见绣一开口就兀自说起了半山别墅的近况。
温静姝这几年大约是到了女人的更年期,脾气越发古怪多疑,动辄就为些小事大发雷霆,搞得别墅里人人自危。一次争吵后,梅珊终于忍无可忍地搬出了半山别墅,靠她这些年出手阔绰的老相好们的馈赠,于浅水湾一带买下一处别墅,在那边跟温静姝隔空打起了擂台。
见绣乐得在旁看热闹,明面上她向着温静姝的,不过私底下也没有断绝和梅珊往来。梅珊告诉见绣,她怀疑温静姝已经知道温见宁当初成功出逃,是所有人联合起来背叛她的结果。不过这个猜测是真是假,见绣也无从验证。
温见宁听到这里,只想劝见绣尽早离开半山别墅那个是非之地,可话到了嘴边:“你……和他还住在姑母那里,会不会有些不方便?”
见绣听她提起严霆琛,只是冷笑几声,开始数落起他的种种不是。
自从他们结婚后,见绣一边要给温静姝上供,一边还要供他大肆挥霍,她本身的花销也不小,渐渐力不从心。严霆琛拿不到钱,对她更没有好脸色,整日在外面鬼混。即便一开始见绣还心存幻想,但在两人愈发频繁的争吵中,原本的情分渐渐磨灭。
不到两年,他们的关系就已名存实亡。
关系转僵后,见绣把自己手里的钱看得很严。严霆琛拿不到补贴,从别的女人那里骗来的钱也有限,转了一圈又把主意打回自家身上。不久前他从严老爷子手里撬出了最后一笔钱,打算到英国去经商。可不巧如今的欧洲正在打仗,只好转道去美国西部淘金,不日将要启程。
温见宁终于忍不住问道:“他不带你一起走吗?”
这话问得实在多余,果不其然,见绣嗤笑了一声,转而问道:“你呢,你最近过得还好吧,听说你要跟冯家的人订婚了,姑妈那边可是气得不行。”
温见宁也不知该怎么说起这件事,只点了点头。
见绣从随身带来的手袋里抽出一包香烟,一边为自己打火点烟,一边淡淡道:“看到你如今有了归宿,我也放心多了。咱们姐妹三个里,总要有一个人能过得好的。”
她说罢就指尖掐着烟,开始吞云吐雾起来。
方才两人说话时,温见宁就闻到见绣身上若隐若无的烟草味,这会看她抽烟的架势,更忍不住皱眉:“你怎么抽得这么凶,这对身体不好。”
见绣却仿佛没听到她的话一般,仍在浑然忘我地吞云吐雾。直到侍者大步过来,提醒她们楼下有专用的吸烟室,她这才极不情愿地碾灭了烟头。
熄了烟头后,见绣方才还平静冷漠的脸上有些焦躁不安,越来越坐不住,最后直接拎起手袋匆匆告辞了。温见宁只当她突然想起了什么事急着回去,也只好一并离开。
等她目送见绣坐上黄包车一路远去后,冯家的车慢慢开至她的身边停下。
看到她这么快就下来,冯翊有些意外道:“你们这么快就结束了?”
温见宁叹了口气:“本来也没什么可说的。”
她们两人早已不是当年无话不谈的好姐妹,何况如今见绣明显过得不甚顺心,她这边却又春风得意,说什么都只是枉谈。不过她们的近况实在令人担忧,可她唯一能打听的见宛恰好不在香.港,只好等回头再写信问她。
冯翊直接道:“回头我会让冯家的人帮你打听。”
温见宁迟疑了好久,这一次总算没有说出拒绝的话。
身边的人一边专注地开车,一边道:“见宁,你还是应该早些习惯你有未婚夫这件事。”
她转头看向他清俊的侧脸,小小地笑了一下,心情也渐渐愉悦起来。
——不错,她现在有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了。
尽管冯翊这样说,可这也不是一时半日就查清楚的事。
回去之后,温见宁还是给见宛写了封信,一来告诉她自己已经订婚的事,二来打听见绣的事情。信写好后,她想了想又决定给见绣也写封信。
有些话说不出口的,或许只能诉诸于纸笔。
可真到了下笔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对见绣说什么,能劝的话早已说了,若是见绣肯听,她们之间也不会走到今日。
如果她有什么难处,尽可以写信告诉她,如果半山别墅住不下去了,也可以去昆明找她;再或者情况危急,也可以请钟家人帮忙。给见绣的这封信,她并没有急于寄出,而是选择先夹在一本书里,打算等离开香.港后再托人送给她。
在香.港的最后几日,温见宁与钟父进行了一番谈话。
十月份时《苦儿流浪记》就已在报纸上陆陆续续开始连载,到如今终于彻底完结。相比之前的《望族》《永定桥》系列,这部作品的评价并不算太高,尽管口碑参半,但却极大地带动了报纸的销量。钟父询问她能否再出续集,把这个故事接着写下去,这也是书商的意思。
温见宁一时还没有想好,只说等她回去再好好考虑。
离开香.港当日,为他们送别的仍是钟母和蒋旭文二人,只是这一次,与她们同行的还多了一个冯翊。上船放好行礼后,两人从船舱出来,站在甲板上看着身后远去的小岛。
温见宁的围巾没有系紧,很快被呼啸的海风吹得飞舞起来。
可她浑不在意,还在迎风远眺,他只好上前,细心地帮她把围巾整理好后才放下手,跟她往一个方向看去,过了一会突然问道:“见宁,你有想过毕业后回香.港这边来吗?我们可以不住在冯公馆,以后买一栋别墅,在你从小长大的地方定居。”
温见宁讶异道:“我们不是要留在昆明吗,为什么突然会这样说。”
冯翊转头看她:“云南眼看就要不太平了,日军随时可能会打进来,香.港这边的情况也不酸太好,但我只愿你能留在更安稳的地方。”
她莞尔一笑:“你这样的心态,倒是和当初冯苓姐对你一样。”
冯翊微微颔首,神色认真道:“是,不过与她不同的是,我更愿意尊重你的选择。如果你想过更好的生活,我也会听从你的意见,重新考虑我们在哪里定居,住什么样的屋子。你不必有负担,我们完全过得上任何想要的生活。”
看他郑重的神情,温见宁突然意识到,他是真的在考虑她的意见,只要她一句话、一点头,他就会考虑如何重新安排两人的未来,按她想要的方式过日子。
这让她不得不慎重考虑了一会。
但她想了想,最终还是摇头:“不必了。”
要是她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圈,最后还是当回了所谓的上等人,那么当初那个全心全意要逃出半山别墅的她岂不成了笑话。香港很繁华,冯公馆的生活安逸而舒适,可她还是更喜欢在昆明的日子,那里有蓝天高原,有她熟悉的师长朋友。
除了写作上的一点点想法外,她是个没有大志向的人,城郊那间小院子足够他们两人种花种菜共同生活。此外的其他东西虽然很好,可她暂时也无意去强求。
大约是看出她真的没什么想法,冯翊才不再提了。
不久后,他们又返回了昆明。
第一百一十九章
最后一学期开始,学校终于想起为她们这些在外寄宿多时的学生拨了新的校舍。
钟荟她们开玩笑说不想打扰他们二人,借这个机会搬出了小院,回了学校住。
玩笑归玩笑,尽管从香.港这趟归来后,温见宁与冯翊的感情更深了,可两人毕竟还没有正式订婚,又都是保守的人,不可能就这样住在一处。所以温见宁也随她们一同搬走了,可她私下里掏了一笔钱,买下了这间小院子,打算等将来毕业后,把这里当作她的落脚之处。
没过多久,两人很快就在小院里举办了简单的订婚仪式。
他们之前回港只是专程为了知会家里人一声,两人的师长同学都在昆明这边,自然还是在这边操办好。订婚当日,冯翊请来了他的恩师杨老教授和师母,温见宁则请来了文先生、黎教授和几位中文系的师长。
二人一同为师长们奉茶时,杨老先生瞥了温见宁一眼:“这就是那个你哄来的女学生?”
他板着张面孔,让温见宁一时分辨不出对方对自己的好恶,有些不知所措。
冯翊笑道:“学生好不容易才求来的人,您别把人吓跑了。”
旁边的师母闻言瞪了杨老先生一眼,他面上似乎有些挂不住,脸色愈发地严肃了。
好在旁边黎教授会说话,连忙打了个圆场过去,随后充当牧师,说起了誓词。
等订婚礼成后,杨老先生话少,只说了些劝勉的话;反而是文先生和中文系的几位教授看到得意门生定下终身大事十分高兴,说起话来引经据典,滔滔不绝。
等说完后,众人都热烈地鼓起掌来,尤以钟荟最是激动,竟流出泪来。阮问筠在旁边揶揄她:“只是订婚而已,等见宁结婚了,你岂不是要水淹七军、哭倒长城了。”
钟荟抹了把脸:“我才只哭这一次,咱们那小院子可都快成林妹妹的潇.湘馆了。”
阮问筠脸一红,这才不说话了。
订婚礼结束后,他们与一众师长们道别后,这才回到小院附近。
其他人先进了门,给这对刚刚订婚的有情.人留出依依惜别的空间来。
冯翊温声解释道:“老师今日不是有意要为难你的,他心肠是极软的,可天生就是那副严厉的面孔。据说当初他上门求婚时也是那样一张脸,师母都差点被他吓跑。”
温见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看他走进了隔壁,温见宁才合上院门,背抵住门板一个人笑了起来。订婚礼成,两人比邻而居更名正言顺了。或许将来她就会在这个小院里出嫁,而嫁的人也不远,恰好就在隔壁。
……
等她回到屋内,其他人已经睡下了。
她平日里跟钟荟挤一张床,刚坐到床边,原本正面向墙壁钟荟突地翻过身来,掀开被子朝她眨眨眼:“见宁,今晚咱们好好说说话。”
好友二人在被窝里说了整整一晚悄悄话,直至凌晨时分才困得遭不住,一同沉沉睡去,第二日很晚才醒。起床后不久,陈菡香突然造访。
众人连忙一通收拾请她坐下,原以为她是来贺喜的,不想她一张口居然哭了起来。
她不常在跟她们一起住,与众人的感情也不如何深,不过大家的关系还算融洽。看她突然这样失态,一群女孩连忙让她不要急着哭,先好好说话。
原来陈菡香家里早已给她订了门亲事,只等她一毕了业就要与对方完婚。
然而不巧,她的未婚夫今年突然身患重疾,卧床不起,两家长辈只担心情况不妙,催促陈菡香赶紧返回香港,早日完婚。
钟荟难以置信道:“那万一你那个未婚夫没了,你岂不是嫁过去就要守活寡?”
其实她还想说,这都什么年头了,怎么还有包办婚姻这等愚昧落后的事。可她如今好歹也懂一点人情世故,知道陈菡香真想要反抗,只怕也不会等到如今才着急。
果不其然,她只是抹了抹泪,认命般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温见宁在旁出主意道:“不然我们找教授跟你父亲说情,只剩下最后一年半载了,怎么也要让你把书念完,至少拿到毕业证再说。”
陈菡香擦干了泪,强颜欢笑道:“对我们这样的人家来说,毕业证又有什么用呢。总归这几年在学校里,我也没有好好念书,再强留下来也只是白白浪费时日。”
这话确是实话,尽管中文系的课业负担不重,她在学校这几年认真读书的时候也不多,每次大考前过来跟温见宁借借笔记,应付完就了事了,平日里也多是和少数同样条件优渥的女同学喝咖啡、联谊,可见也不是多喜欢念书的。
不过陈菡香心态倒好,被安慰了一会又笑了起来:“我也只是和你们说说罢了,等我嫁人了,回头你们若是路过香.港,一定要来找我玩。”
众人劝了又劝,可还是没能劝得动她。
三天后,陈菡香办了退学手续,离开了昆明。
她们宿舍六个人里,温见宁和冯莘留校,阮问筠打算去教书,张同慧还要再念一年,陈菡香很快就要嫁人,钟荟毕业后也要离开昆明回家去。大家虽还没真正到各奔前程的时刻,各自的人生却已出现了分岔,这多少让人有些感伤。
但她们与陈菡香的感情到底不深,这淡淡的感伤也随着日子的推移转瞬而逝。
转眼之间,在昆明的又一年过去,新的一年,很快来临了。
这天下午,钟荟难得没有社团事务,跟温见宁她们一起在宿舍中准备壁报。
自从来帮忙《野火》的同学多了,她们也逐步把一些事务交到其他同学手中。今日她们接到外界的消息,说是豫南会战我方大捷,击退数千日军,有同学写了好几篇文章,特意分析此次战况,两人也很高兴,难得打算要去张贴壁报。
两人正在最后一次审阅是否有错漏时,突然有人来敲门。
开门一看,来的是壁报股的一个女同学,通知钟荟这个负责人前去开会。
钟荟也没想太多,连忙起身准备出门。
不过那位女同学瞥到木板床上堆放的那叠壁报,脸上浮现出一种奇怪的神情:“你们今日的壁报先不用出了,等回头开完会再说。”
钟荟察觉出不对,不动声色地问了句:“其他家壁报也是这样吗?”
“对,各家壁报都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