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华为菅——五色瓜
时间:2022-01-07 16:20:05

  只是她并没有料到,这一天会来得这样快。
  然而日军的逼近,空袭的阴影始终不曾散去,留给他们的时间少之又少。她只想抓住当下的分分秒秒,珍重自己所爱的人,尽可能不给自己留下遗憾。心里既已有了决断,还为旁人琐事纠结于心,不过是杞人忧天、徒增困扰罢了。
  将这封信也寄出后一个礼拜,她和冯翊、钟荟三人一同请假,回了香.港。
  三人经过一路风浪颠簸,直至这天中午才抵达港口。
  一下了船,温见宁先挽上旁边好友的手臂,笑吟吟对他道:“我们先不急去你家。”
  冯翊起初只当是她想先去拜访钟荟的父母,再转头去冯公馆,可等陪她一并去了钟家后才知并非如此。这两个好朋友一到家后跟长辈们打了声招呼,随后就手拉手逛街去了,把他一个人扔在了钟家的客厅里,他只好一个人应付两位长辈的盘问。
  钟父尚且只问他对一些时事的看法,钟母则毫不掩饰对他这个人的探究之心,态度格外热情。尽管对方并没有问出什么让人为难的问题,可还是让冯翊有些本能地紧张起来。
  好在没过多久,没心没肺的某个人总算回来了。然而还没来得及跟她打招呼,就只见那对好姐妹又急匆匆地撇下他上楼去了。
  冯翊哑然失笑,只好再次坐下来应付钟家父母。
  这一次他们在楼下等了许久,直至双方都无话可说了,钟母才想起什么,起身道:“这两个丫头今天一回来就古古怪怪的,也不知在楼上做什么,我去看看她们……”
  话音未落,楼上两个女孩终于下来了。
  冯翊一抬头,一眼就看到了落在后面的温见宁。
  她身上换了件茶红的长袖丝质旗袍,衬得皮肤格外白皙,脸上还化了淡淡的妆。从与冯翊确定关系不久后,她就没再剪过短发,近半年的时间过去,早已留成了乌黑的长发,这会被柔顺地绾在脑后,多了份古典而温婉的韵味。
  等来到他身前,温见宁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钟荟说我总是太学生气,让我今日好好打扮了再登门,至少别让你家人觉得我慢待了他们。”
  冯翊终于回过神来,笑道:“你肯跟我回去,就已是格外优待了。”
  钟家父母看他们两人站在一处,只觉这一对郎才女貌,简直天造地设一般。尽管有些舍不得刚刚回来的温见宁,不过他们还是笑着催促道:“好了,既然人已经打扮好了,我也不留你们两个,还是早些带回家去给家里长辈看看。”
  冯翊坦然地拉起她的手,与钟家人道别后,钟家的司机把他们送到了地方。
  二人下了车,冯翊一手拎着手提箱,一手拉着她站在大门外。
  察觉到身边的人正在深呼吸平复心情,他握着她的手紧了紧,转头温柔道:“你不要怕,我和二叔公通过气了,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温见宁清了清嗓子:“我没有怕,只是有些紧张。”
  他没再说话,只是拉着她的手越发地紧了。
  冯翊抬手按下电铃,在佣人匆匆跑出来打开铁栏门后,和她一起拾阶而上。
  客厅的沙发上正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四五十岁穿黑色长袍的中年人,面容沉肃,下颌处的那把短须整齐而漂亮,想来应当是冯翊的父亲;他旁边坐了位面容清癯的老者,须发皆白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边的眼镜,手里正握着一卷古书在读。
  看到二人进来,冯父重重咳嗽几声,才放下手里的报纸:“回来了。”
  冯翊客套地向自己的父亲问了声好,见对方锐利的眼眸扫向他身旁的女孩,微微挺身为她做介绍:“父亲,这是见宁,是我的未婚妻。”
  温见宁顺着他的介绍,礼貌道:“伯父您好。”
  冯父的反应冷淡,他早已从电报中得知了温见宁的存在,也听大女儿冯苓提过一些事。不过他有再多不满,碍于身份涵养,也只是微微颔首算作回应。
  冯翊又拉了她去给旁边的二叔公行礼。
  二叔公放下手里的古书,抬了抬玳瑁边的花镜,眯眼仔细打量了一会,才说了些什么。他说话不仅乡音浓重,前些年喉咙还出过问题,一度开刀做了手术,如今说话就更让人听不懂了。就连冯翊也要听一会,才能慢慢给温见宁翻译过来。
  温见宁连忙问了声好,二叔公对她的态度很平和,没有审视外人的探究,也没有对待小辈的倨傲,仿佛只是看到家里人早上买菜回来应了声好。
  二叔公接下来问了问两人的学业状况,又针对小报上的某条花边新闻跟他们咕哝了好久。冯父这个正经长辈反而被这一老一小晾在旁边,脸上有些挂不住,中途咳嗽了好几声想要引起他们的注意,可收效甚微。
  他们回来的时候不早,没过多久就到了晚饭时刻。
  与他们一同用餐的还有几位姨娘。
  当年冯翊的母亲自杀后,冯父仓促携女出国,之后多年未归,这些姨娘被丢在老宅里,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消磨掉了大好年华。后来抗战爆发,冯家举家南迁,她们总算没被再忘一回,被一并带来了香.港。这几位姨娘年纪大了,在冯家没有儿女傍身,地位不高,在饭桌上对温见宁这个外人的态度都十分小心翼翼。
  一大家子这顿饭吃得还算和谐。
  饭后,冯翊被他父亲叫去书房问话,二叔公也要回他的书房读经,温见宁则被留在客厅里和那几位姨娘闲谈。姨娘们大多是心思玲珑的人,聊天时也不会让她不自在。等冯翊那边结束了书房谈话,下来找她时,她们也很知趣地起身告辞,纷纷上楼去了。
  温见宁问:“你父亲有没有为难你?”
  冯翊摇摇头:“只是问了我的学业,并没有提别的事。”
  她舒了口气,拉着他在沙发上坐下。
  两人说了会话才停下,外头天色已晚,然而离入睡时间还尚早,他们难得有这么长的清闲,一时竟不知做什么来消磨时光。最后还是冯翊起身走至客厅的角落,打开了放在角落里的留声机,轻柔的音乐缓缓流淌而出。
  温见宁有些不好意思:“我们今天才刚回来,伯父和二叔公还在楼上……”
  冯翊嘴角含笑:“你的意思是,明天就会答应我的邀约吗?”
 
 
第一百一十六章 
  温见宁实在拿他没办法,只好把手交给了他。
  空旷的客厅内,两人相拥着慢慢起舞。肢体的距离太近,人的体温也自然慢慢升高,再加上冯翊一直含笑注视着她,让温见宁不得不想办法找话题转移他的注意力:“你如今的舞跳得比我们当年第一次遇到时好多了。”
  她不由想起他们擦肩而过那次,当时冯苓还在为这个不擅交际的弟弟忧心忡忡,替他向她邀了一支舞,谁知道后来他们竟会这样。
  提到冯苓,冯翊自然而然地想起她上次离开昆明前说的一些话,摇了摇头道:“我阿姊很小时就跟父亲出国了,尽管我们的感情不算太差,但很多时候我们互相都不能理解彼此的想法。你见过她没结婚前的样子,那时她还不是现在这样的。”
  温见宁轻声解释道:“冯苓姐不是坏人。”
  他微微颔首,不过还是促狭道:“但至少在我们的故事里,她像个棒打鸳鸯的反派角色。”
  温见宁叹了口气:“虽然我不认为冯苓姐是个坏人,可我也不想她成为某些爱情小说里的先知,所以我心里只愿让她这样一直当个反面人物。”
  冯翊明白她的意思,揽着她的手紧了紧,算是无声的回应。
  由于她偶然提起了当年未能实现的邀约,他当即要求立刻兑现,所以角落里的留声机又放了许久的华尔兹才停下。短暂的温情过后,两人还和往常一样开始了各自的工作。
  客厅的丝绒沙发上,二人各占一边,温见宁在这头修改手稿,冯翊在那头看他那些晦涩艰深的著作,偌大的客厅里只余下他们彼此翻动书页和呼吸声。一位帮忙冯家打理家务的姨娘让佣人为他们送了些红茶点心来,偶尔看书累了,他们也会停下来交谈几句。
  冯父中途从书房出来,往楼下看了一眼,看到客厅里的一对小情侣正在看书。
  他的第一反应是荒谬,只觉越来越看不懂现在的年轻人了。不过他还是站在楼上看了许久,这才摇摇头转身一个人折回了书房。
  直至夜深,两人才一起上了楼。
  冯家为她准备的房间在二楼,两人道过晚安,她这才关上房门入睡。
  温见宁有些认床,这一夜睡得并不踏实,第二天醒得很早。
  早饭过后,冯父大约也知道自己不是那一老一小的对手,借口有事出门了。温见宁跟着冯翊去了二叔公的书房,陪老人家说说话。
  自抗战爆发后,冯家的大批产业分别转向了后方、香港乃至国外等地,一些家人也大多去了国外躲避战乱,只有家族中几位年高德劭的长辈眷恋故土,死活不肯离开祖宅。
  二叔公冯雍也是那些顽固派之一。不过因上海的藏书楼被日军飞机炸毁一事,他大病一场,不得不到香港的医院做手术,术后他也坚持不肯出国,故而就此留在了冯公馆做寓公。
  他在案上铺开宣纸,站在明式的楠木长书桌后,亲手磨了墨,一边与两个小辈说话,一边在提笔画一幅岁朝清供图。
  温见宁本以为他老人家在画的是水仙,可再一细看,却发现那只是几头青蒜。
  她心里暗暗地想,这位二叔公还真是个妙人。
  正这样想着,二叔公已画完了最后一笔,示意她上来帮忙写几个字。温见宁不由得庆幸当初曾让冯翊指点过一段时日,当即沉腕提笔,凝神屏气地写完了。
  二叔公拿过来端详片刻,突然扭头看向旁边的冯翊。
  他忍俊不禁道:“对,她的字是我指点的。”
  这次不用冯翊解释,温见宁也能猜出二叔公之前在问什么了,脸微微红了。
  二叔公又问了温见宁一些问题,大多是和古代文学有关的,好在并不难,她好歹是中文系的学生,这几年也未曾在学业上松懈过,顺利地答了上来。
  老人家似乎笑了笑,转头又跟冯翊说了好一会话。
  这一次他很久也没给她翻译,跟二叔公说了好久的话才停下。
  她只好悄悄问他:“二叔公他老人家在说什么?”
  冯翊笑道:“他说他很喜欢你。”
  温见宁不信他的话,不过她至少能感觉出,那位老人家并不讨厌她,也就放下心了。
  书房内的气氛正融洽时,佣人突然敲门,说是冯苓来了。
  她和冯翊对视一眼,跟二叔公打了声招呼,准备起身离开。
  二叔公竟然也搁下了笔,慢悠悠地背着手踱步跟在他们身后一起下楼去了。
  冯苓正坐在楼下客厅的沙发上,慢条斯理地啜饮着红茶。她看到二人过来,仍纹丝未动地坐在那里,连眼皮都没有抬起,直到眼角的余光瞥到二叔公也下来了,她这才连忙起身笑道:“叔公您怎么也来了,近日身体可曾康健?”
  二叔公咕哝了几句,应该是在回应她,随后走至沙发另一边,让佣人送来了今日的小报放在手边看。有这样一尊大佛坐镇,冯苓有许多话都不方便说了。
  不过她到底还是沉不住气,仗着二叔公上了年纪有些耳背,还是不阴不阳地开口道:“我听父亲说,你们这次千里迢迢从昆明过来,是已打算订婚了。”
  冯翊平和道道:“毕竟是婚姻大事,至少要告知二叔公一声。”
  冯苓冷哼了一声:“你现在眼里只有二叔公一个长辈,完全没有我和爸爸。”
  冯翊仍极有耐性地解释:“父亲和阿姊都有人相陪,只有二叔公孤单单一个人,我自然应该多照顾他老人家些。至于订婚的事,先前我已给家里写过信通知了。”
  冯苓硬邦邦丢出一句:“我不同意。”
  冯翊他们还没来得及说话,坐在旁边的二叔公先咕哝了句什么。
  温见宁只见冯苓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脸色变幻煞是好看。
  冯翊忍着笑低声告诉她:“二叔公说,阿姊她既已经嫁人了,怎么还要来管家里的事。”
  温见宁虽觉得二叔公这样说不太好,不过她还不至于为了冯苓拆自己人的台,只好在旁边保持沉默。不过她本就是冯苓今日来的目标之一,也没能置身事外多久。
  冯苓被二叔公嫌弃多管闲事后,又是气又是委屈,可她不好跟长辈顶撞,只能扭头冲着亲弟弟发作:“我这究竟是为了谁,好不容易回趟娘家都要被人这样说。”
  而这个罪魁祸首只是含笑不语,既不恼怒,也不为自己辩解。
  冯苓一看越发地来气,可顾忌到还有外人在场,还要给他留面子,转头又冲另一个去了:“温三小姐真是好手段,早些年只听说你在功课上十分用心,没想到对人也是如此。我倒要请教一下,你用了什么手段,能把我弟弟哄得这样听话?”
  冯翊嘴角的笑容敛去,沉声道:“阿姊,在昆明那次我已和你说得足够清楚了,一开始就是我打算追求见宁在先的,你不要为难她。”
  冯苓冷笑:“你是不是还要说,早年你让我帮她那次就已是有心要追求她了?你是不是在国外书读得太多脑子糊涂了,选什么样的淑女不好,一定要选这种出身的人。你知不知道她姑妈是做什么的,知不知道她父母……”
  “我很清楚,”冯翊打断了她,语气前所未有的强硬,眉眼中也带上愠怒,“但是她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正如你、我,还有今天把你叫到这里的人,也不能选择自己的亲人。”
  冯苓勃然大怒,却见他脸上浮现出少年时那种冷漠讥诮的神情,下意识收住了口。
  而冯翊索性转头道:“见宁,你先陪二叔公去楼上,这里交给我。”
  再让她留在这里,只会听到更多更不堪的话。
  不过温见宁并没有听他的话,而是问道:“能让我说一句吗?”
  冯翊自然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温见宁想了想,其实从某种程度上,她能理解冯苓对她的抵触。
  论出身,温家是商户出身,她还只是个私生女;论教养,她是在温静姝这等出名的交际花身边长大的,连品行上都要被人用浓墨重重打上一个问号;唯一还算拿得出手的,只有所谓的相貌、学历和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才气。可这些对冯家这等名门望族来说,这些约等于无。
  若只是当作朋友交往,自然没有什么好顾忌的,可他们偏偏已经认定彼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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